竹韻從前跟在秋蕪的身邊, 久而久之,受其影響,也養成了謹慎的性子, 見元穆安神情悵然復雜,便猜到自己大約說錯話了,一時噤聲, 小心觀察著他的表情, 不敢妄動。
元穆安坐在榻上,也不知在想什么, 既沒繼續問, 也沒讓她下去, 只是一動不動地沉默了片刻。
直到康成捧著一封奏疏從外頭進來,才將殿中的寂靜打破。
“陛下, 這是九殿下從南方加急送入京中的奏疏, 特來呈給陛下過目。”
先前中原一帶雪災,元燁在朝會上主動請纓,要求跟隨幾位押送賑災款項的朝臣們一同南下, 撫慰受災的百姓。
秋蕪出事后, 他消沉了一段日子,接連閉門數日, 后來出來了, 除了繼續參加朝會議政外, 還好幾次被人瞧見在酒樓歌舞坊買醉, 直到近一兩個月, 才漸漸恢復過來。
元燁一日大似一日, 這般主動參與朝政, 若放在從前, 元穆安面上和煦,毫不介意,但絕不會真的容許他跟隨負責的大臣們出京南下。
可這一次,也不知為何,興許是因為秋蕪的緣故,元穆安沒有暗中給心腹們下令阻止此事,只是囑咐他們,南下時,時刻關注他的動向,隨后便由著他去了。
“拿上來吧。”元穆安回過神來,讓康成將奏疏送到案上,一抬眼才發現竹韻還站在底下小心翼翼等著他的示下,遂擺手道,“你先下去吧。”
竹韻如蒙大赦,心中長舒一口氣,面上倒勉強維持住鎮定,躬身行禮告退。
元穆安翻開已呈到面前的奏疏,在她完全退出去之前,又補了一句:“過兩日再召你過來?!?br/>
接下來的日子里,元穆安隔三差五召竹韻過來,詢問與秋蕪有關的事。
從她的口中,他感到自己似乎看到了一個模糊的,陌生的,從沒見過的秋蕪。
他知道秋蕪以罪人之女的身份進宮,定不會過得一帆風順,能成為一宮的掌事宮女,必然經歷過坎坷。只是,到底是什么樣的坎坷,他從來不曾細想過。
原來,她在掖庭做雜活時,忍饑挨餓、受凍受罰都是常事,后來甚至還得過一場差點丟了性命的病,若不是元燁的生母容才人好心救了她,恐怕她如今已不在人世了。
他這才開始有些明白,她到底為何總將容才人的恩情放在心上,進而對元燁那樣好。
而竹韻更是告訴他,秋蕪同她們這些小宮女說起過去在掖庭宮的事時,半點怨懟的情緒也沒有,只是平靜地敘述,進而教導她們與人為善,將來若真遇上什么事,也千萬別怨天尤人。
他覺得有些難以想象,一個從偏遠的黔州進入繁華的京城,經歷過數度生死的小娘子,竟然還能一直保持一顆平和善良的心。
不知不覺中,他想起了自己的過去。
雖出身皇家,自小供養精良,但父親的漠視和母親的怨恨讓他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消沉,小小的年紀,就比同齡人沉默許多,一直到如今,他都始終能感覺到自己內心難以消融的堅冰。
他忽然有些好奇秋蕪這樣的娘子到底是被什么樣的父母家人養出來的。
有一日,他就拿這話出來問了竹韻。
竹韻來的次數多了,漸漸不像剛開始那樣緊張,說起話來也流暢清晰。
她先是搖了搖頭,道:“奴婢們知道姑姑家里已沒人了,不愿惹姑姑想起傷心事,平日都不敢在姑姑面前提及與家人有關的事?!?br/>
說著,她低頭細想了想,又在元穆安略顯失望的目光中抬頭,道:“奴婢想起來,姑姑有幾次和奴婢私下說笑的時候,就說起過家里的事?!?br/>
她說,秋蕪的父母和哥哥都十分疼愛她。
父親會教她讀書識字,別的小吏人家的女兒有許多都只略學幾個字,有學得多的,也都是看女則、女誡等。
秋蕪的父親卻會像教她哥哥一樣教她,見她字寫得好,還曾購來了幾幅名帖的拓本給她臨摹。對于京中的大戶人家而言,那幾幅字帖算不上多么值錢,但對于他們這樣一個小吏之家而言,確實是一筆不菲的錢財。
母親則體貼入微地照顧她。她生來有不足之癥,年幼時瘦弱不堪,母親便時時關心她的飲食穿用,家里最好的布料都拿來給她做衣裳,最好吃的食物也都先給她挑。家中的堂屋里供著一尊佛像,母親早晚上香誦經,只為替她這個女兒求個安樂順意的一輩子。
至于哥哥,從小與她一起長大,到哪里都站在她前面護著她。她幼時調皮,爬墻上樹,哥哥都站在下面不錯眼地看著,她偶爾不慎滑落,哥哥一定不顧自己的安危伸手接住她。
她在宮里十多年,雖很少提及,內心深處卻從沒有忘記過自己的家人。
竹韻笑了笑,感慨一句:“有家人這般疼愛,難怪姑姑生得性子這樣好?!?br/>
她說的全然是心里話,元穆安聽罷,卻又一次沉默了。
每一次聽竹韻說這些他不知道的事,他似乎都以沉默居多。
實在是真實的秋蕪總與他以為的相差極大。
譬如父母家人,他曾以為秋蕪和他一樣,是因為父不慈母不愛,才會在八歲那樣的年紀就被送往遙遠的京城。
如今聽竹韻說了才知道,原來她的父母那么疼愛她,將她當掌上明珠一般捧著護著。想來當初送她入宮,也是因為黔州遭遇戰亂,怕她留在黔州會遭遇不測,才想到了這條路。
他一時不知道該替她能在這樣溫馨和睦的家中度過八年歲月而感到幸運,還是替她因只享受了八年單純快活的日子而感到不幸。
這些話,他很難想象都是如何從秋蕪的口中說出來的。
他也不是沒問過她家中的事,可她卻從沒說過這么多話。
該怨她不肯在他面前吐露實情嗎?
他想了想,在心中無奈地搖搖頭。她如實回答了,只是那時候,他對她過去的事并不感興趣,總覺得不過是最普通平凡的百姓人家而已,沒什么值得說的。
她是最會察言觀色的人,自然能看出他的態度。他不問,她當然不會再多說。
竹韻如今已習慣了元穆安的忽然沉默,識趣地閉嘴不打擾他的思緒。
也不知過了多久,元穆安忽然開口問:“她那個失散的哥哥,你可還知道些什么?”
竹韻絞盡腦汁,想了片刻,道:“奴婢記得姑姑說她哥哥比她大三歲,在姑姑的家鄉黔州變亂之時,便已經與家人失散了,這些年姑姑在宮中,也沒再得到過消息。其他的奴婢就不知曉了?!?br/>
元穆安頓了頓,揮手讓她下去,自己則在榻上靜坐了片刻。
他之前一直以為秋蕪與家人的羈絆不深,因此雖也派人往通往黔州方向的官道上找了,卻并未特別留心。
可聽完竹韻的話,他才意識到秋蕪對家人一定十分牽掛。她的父母雙親雖不在了,那個失散的哥哥卻還有生還的可能。
盡管這么多年杳無音信,但他已見識到秋蕪看似柔弱溫順,實則倔強固執的性情,一定不會就這樣放棄。既然逃出宮,甚至很可能早已逃出京城,她應當會再想辦法尋找她那個哥哥的下落才對……
“康成!”
元穆安捂了捂突突直跳的額頭,揚聲將康成喚進來。
“去把她入宮時在尚宮局的記檔找來!讓劉奉也過來一趟!”
如今,好幾個月過去,城門口的侍衛早已撤了大半,百姓的進出再度恢復到從前的樣子。
他已登基為帝,更不能為一己私利而影響京中普通百姓們的日常生活。
不過,私下到京外的官道上沿路尋找卻并未停止,統統交由劉奉負責。
大燕疆域遼闊,從京中通往各地的官道更是四通八達,要找一個不知所蹤的人,比大海撈針還難。
如今,他總算找到了一點線索。
……
已是六月,該到盛夏時節了,可涼州城里卻分外涼爽。
白日因日頭大,尚能感到幾分微薄的暑意,一到傍晚,夕陽西沉,四下便迅速冷下來,讓人不得不披上厚厚的秋日衣袍。
秋蕪從沒見過這樣的夏日,感到新奇的同時,終于還是因一日夜里沐浴后未及時披衣而受了凍,染上風寒。
孩子們小,比大人更易染病,她生怕自己的風寒會影響孩子們,便干脆留在家中歇了幾日,連喝了不少湯藥,好得差不多了,才重新回去照顧孩子們。
這日一早,她才帶著阿依來到她們布置出來的小院椿萱居,便聽到里頭傳來七娘爽利清脆的話音。
“顧先生來得這么早,可是來等阿蕪的?”
話音落下,又有一道溫厚和煦的年輕郎君的聲音傳來:“不不,我、我只是今日恰好休沐,便早些過來,看看有沒有什么要幫忙的?!?br/>
“原來如此,那我便先謝謝先生的熱心了?!逼吣镄α寺?,又問,“先生手中提的是什么?可要尋個地方先放下?”
“是今早才熬的蜜糖梨汁,能降火平喘,清肺潤喉——”
秋蕪踏進院里,恰見七娘手里拿著塊擦手的巾帕,笑吟吟地站在屋門邊。
而她的面前,則站著個二十來歲的年輕郎君,生得膚色白皙,眉目俊秀,身材頎長,雖不似秦銜那般英俊出眾,卻也有幾分尋常人沒有的書生氣。
此人名叫顧攸之,出身平民百姓之家,如今在州府府衙中給涼州刺史當幕僚,閑暇時,便會來椿萱院教年紀長一些的孩子們讀些詩書史籍,是個心地善良、一片熱忱的讀書人,連秦銜也對他有幾分青睞。
聽到院外的腳步聲,里頭的兩人齊齊看過來。
一見是秋蕪,七娘的臉上頓時多了幾分促狹的笑意,沖她使了個眼色,道:“阿蕪,你來得正好,我方才還在想,咱們這兒誰最需清肺潤喉呢,原來是你呀,平日教孩子們念千字文最費嗓,這幾日又染了風寒,可不是得清肺潤喉?”
顧攸之臉皮薄,聽七娘這樣打趣,白皙的面頰頓時漲得通紅,一雙眼睛更是四處打量,就是不敢看向秋蕪。
他抬了抬食盒,低著頭快步往屋里去,邊走邊道:“這得趁熱喝才好,我、我立刻拿出來……”
說著,一個不察,差點被腳下的門檻絆倒,幸而一手牢牢扶住了門框,才未丟面子。
只是這樣一來,他更不敢看秋蕪了,只一味低著頭將食盒里用陶盅的梨汁取出來,擱在案上后,便轉頭快步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