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果然與秦銜預想的一樣。
那些娘子們雖敬秋蕪是折沖都尉的親妹妹, 但若要將自己的孩子送去交由她照管,總有疑慮。
她們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不明白秋蕪好好一個娘子, 為何不在家中過養尊處優的日子, 反而要在外做這些事。
原本有人疑心她想中從牟利。可她卻說, 不會收她們一分一毫,只要她們將孩子們每日的口糧折算一番, 交些米面菜蔬、雞鴨魚肉等便可。
然而如此一來, 反更讓她們疑惑不解了。
好在有秦銜出面幫忙。
他的手下恰好有兩名新上任的年輕參軍, 家中妻兒具在,一個有個六歲的兒子, 另一個則有個五歲的女兒。
這二人在他的建議下, 趁著回家探親的兩日,說動家中的妻子, 同意將自家孩子送到秋蕪那兒。
有了這兩家的帶頭,再加上秋蕪在宮中待了那么多年,又當過管事姑姑, 平日雖乍看溫溫淡淡, 不算十分健談, 但真說起話來,尤其同娘子們說起話來,總能叫人如沐春風, 心里舒坦極了。
很快,一個多月后,便有十多位住在城中的娘子們愿意將自家的孩子送到秋蕪這兒。
秋蕪已然與七娘一起, 將新購下的一處院落收拾干凈。
秦銜身邊那名與七娘扮過夫妻的名叫陳大威的手下除了有一身武藝外, 還學了一手木匠的營生, 見她們要照料孩子們,便到城外的山林里找了木料,親手做了兩張給孩子們歇息、睡覺、玩耍用的榻。
秋蕪見狀,又做了幾塊褥子、被衾出來。
她的繡活都是在宮里學的,用的雖是普通的布料,可做出來卻十分結實細致。
七娘看得佩服不已,每日忙完才置下的田地間的事后,便跟在她身邊學做針線。
她在戲班子長大,后來在大宅院里待了兩年,除了最簡單的縫縫補補,稍復雜的針線功夫都沒學過,一見秋蕪有這樣的手藝,便想跟著學一學,將來不但能給自己和嬌嬌做衣裳,還能替秋蕪分擔一些。
秋蕪已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不再需要像先前約定的那樣與她和嬌嬌相依為命,盡管如此,當她想將先前替秋蕪保管的那筆錢財交還回去的時候,秋蕪卻沒要,只說是用來謝她先前幾次三番伸出援手的,最后在她的再三要求下,才還了大半回去。
至于余下的,她思來想去,與自己從大牢里出來時拿到的那筆錢放到一起,到城外置了一片田地,雇了農戶耕種,又在城中挑了一處雖只有一間屋大小,但位于集市附近的鋪面,用余下的錢買下收租,往后每月掙來的錢糧都照比分給秋蕪。
她雖一直是個市井小民,卻從無貪念,不愿多受別人的一點恩惠,更不想占別人的一點好處。她與秋蕪認識的時間雖不久,卻已然了解了對方的為人,她珍惜二人相識一場的緣分,更應該真誠對待。
秋蕪也知曉她的用意,見她想學,半點沒有推辭,每日做針線時,都會有意留心自己用的技法,單獨留幾針下來給她做演示。
常用的幾種刺繡縫補技法本不難,只是需要更多耐心,七娘不愚笨,又曾吃過苦,學了一段日子下來,除了繡得還不如秋蕪細致,速度也慢些以外,看起來已是很不錯。
兩人將一切都準備好,陸續有娘子們將家中年紀小的兒女送來,交給她們照顧。
秋蕪有才華學識,會教孩子們念幾句千字文、開蒙要訓等,七娘則張羅孩子們每日的飲食。還有一個秋蕪才買來的名叫阿依的侍女一道幫忙。
那些娘子們起初有些不放心,也有些好奇,便時常從家中趕來看一眼,見跟著秋蕪,不但有年紀相仿的孩子們一道玩耍,還能跟著秋蕪識字,頓覺放下心來。
白日不必操心孩子,她們便能好好料理家中的事,灑掃、漿洗、縫補、養蠶、織布、采買等,統統都能做好。
她們感激秋蕪,便商量著各家輪流抽出一天工夫,到秋蕪那兒去幫忙做飯、照料孩子們。有時家里收了新鮮的山貨、糧食,或是做了新的被褥、墊子等,也會送去給秋蕪。
如此一來,秋蕪在這些眷屬們之間逐漸傳出了好名聲,提起秦都尉的妹妹,人人都要稱贊兩句,就連秦銜也因此越發在軍中得人心。
駐軍之中,除了上頭幾位官銜高些的將領外,大多普通軍士都是大字不識幾個的粗人。每月雖有固定的餉銀發放,但除卻自己用的那份,還要供養一家老小的吃穿用度,尤其是少數那些妻兒千里迢迢趕來涼州的,還要花費一筆額外的不菲錢財,將余下的銀錢送往家鄉,交給還在家鄉的老人。
他們平日一家老小能不短吃穿,已是不易,家中的孩子自然更沒機會讀書識字。
如今,孩子能認識幾個字,雖不指望能像秦銜一般考取功名,但至少比他們強多了。
兄妹兩個在涼州城中過得充實,與京城的一切仿佛離得越來越遠。
……
從冰雪初融到春意盎然,再到暑熱漸濃,好像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又好像十分漫長。
元穆安遠在京城的興慶宮中,每日處理著數不完的政務,對光陰流失的感知仿佛變得遲鈍了。
這三四個月里,中原一帶先是在開春后遇上了罕見的大雪,凍壞了許多才播種的鮮果菜蔬,他命戶部往下放了賑災的銀兩,才傳來幾次好消息,西南邊陲又有幾個異族部落與當地的漢民起了摩擦。
這邊平定下去,朝中又穿出幾個與謝家多少有點關系的大家族、臣子私下議論新帝,言辭之間,頗多不滿,甚至有兩個人的話能稱得上大逆不道。
從在元烈手上開始逐漸重新統一的大燕,看似河清海晏,一片太平,可偌大的國土,成千上萬的黎民百姓,總有此起彼伏的小災小難,更別提從來不曾停歇的朝堂爭斗。
元穆安處理起這些事一向得心應手。
即便已登基為帝,他也不曾放松警惕。除了高甫外,朝中仍有幾枚他暗中安插的棋子,外人不知是他的心腹。因此,朝中的暗流涌動,統統在他的掌握之中。
幾次風波都被輕而易舉地平息下去,一切仿佛都在朝著好的方向進展。
只是,元穆安內心深處的空洞卻一點也沒有彌合的跡象。
已經整整五個月了,派出去一波又一波人,始終沒有查到任何蹤跡。
他有時會覺得,是不是這一切都是他的錯覺,其實他身邊根本就沒出現過一個叫秋蕪的女人,否則,怎會沒留下一點線索,便完全消失了?
只有當他回到西梢間,看到她睡過的床榻、穿過的衣裳、戴過的首飾,才會恍然清醒。
這段日子,他除了宵衣旰食地處理政務,每日少得可憐的休息起居都在甘泉殿的西梢間。
這一間梢間比東宮清暉殿的要略大一些。
他命康成將清暉殿的一切都原封不動地搬過來,尤其是屬于秋蕪的痕跡。
除了地方稍大些,一切看起來都還停留在她離開的那一日。
他以為,若一直沒找到她,時間久一些,總能忘懷。
可是,五個月過去了,心里的迫切感似乎被磨平了,可整個人卻變得越發麻木。
在外時,他仍舊雷厲風行,算無遺策,一旦夜深人靜獨處時,那種啃心噬骨的孤獨感便折磨得他難以入眠。
他一日比一日沉默下去,直到自己有些受不了,便讓人將先前召進宮貼身伺候秋蕪的竹韻叫到甘泉殿,閑下來的時候,便問問她與秋蕪有關的事。
細細想來,他幾乎沒見過她與別人相處時的樣子,而印象中,她似乎與這個才十四歲的小宮女關系十分親近。
竹韻才被召來的時候,著實忐忑不安。
她從前覺得元穆安待元燁好,待整個毓芳殿的宮女、太監都好,便生出了他是個溫和仁厚的好人的錯覺。直到后來才知道自己的單純和愚蠢。
才來的時候,元穆安只問,秋蕪平日與她們在一起時,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她沒想到面對的是這種問題,眼前一下浮現出秋姑姑在毓芳殿時,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教導她們在宮中如何說話做事的樣子。
明明腦袋里的畫面清晰無比,可讓她從口中說出來,她又實在不知從哪里說起,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句話來,只好緊張地跪下,先磕頭謝罪。
元穆安皺眉,眼底閃過不悅,但并未發作,只是揉揉眉心,換了措辭,問:“她平日待你們好嗎?”
竹韻嚇了一跳,生怕他要追究過去的事,連連點頭:“回陛下的話,姑姑——不,是良媛,良媛待奴婢們極好,闔宮上下,就再沒有比良媛更好的掌事姑姑了。”
元穆安擺手:“你要喚她姑姑便喚吧。”
竹韻點點頭,道:“毓芳殿里,有哪個宮女做錯了事,姑姑從來不會責罵,都是耐心地教導奴婢們,為何要如此。她還時常告訴奴婢們,都是女子,都是伺候人的宮女,要互相扶持,不該互相猜忌、踩低捧高。奴婢們平日想要像其他宮的宮女一般孝敬姑姑,姑姑不但不要,還囑咐我們,在宮里討生活不易,銀錢要使在刀刃上,別費在她那兒。后來,奴婢們知曉姑姑愛吃蟹黃畢羅,哪回主子們有賞賜下來,或是逢年過節御膳房給宮女做的餐食里有這個,奴婢們便都想留給姑姑。就連這,姑姑也會一一記在心里,用別的好吃的來與奴婢們換……”
說起這些,竹韻便像打開了話匣子一般,絮絮說著,越說越多,停不下來似的,連最初的緊張也好了許多。
元穆安沉默地聽著,見她提起秋蕪愛吃的東西,不由問了一句:“除了這個,她還愛吃些什么?”
竹韻被忽然打斷,停了一停,才道:“除了蟹黃畢羅,姑姑還愛吃槐葉冷淘和酪漿櫻桃,西域的葡萄酒也飲過幾回,姑姑看起來也很喜歡。其余的,似乎便沒有了。姑姑說,她是挨過苦的,在飲食上并不挑剔,能吃飽穿暖便覺踏實了。”
元穆安聽她說了兩三樣,卻沒提到他唯一知道的那樣,不由皺眉:“怎么沒有桂花糕?朕記得她愛吃御膳房的水晶桂花糕。”
竹韻茫然地眨眨眼,有些不確定道:“陛下此話當真?奴婢以為,姑姑不愛吃這個,平日若有這個,都會送給奴婢們吃……”
“是嗎……”
元穆安的眼神漸漸沉下來,并非對竹韻的話感到生氣,只是有些灰心,也有些“果然如此”的感覺。
就連他對她僅有的這點了解,也許都有許多是假的,是“他以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