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便是正月初一, 元烈禪位的詔書自翰林院發出,昭告天下。
而元穆安的繼位大典則由禮部選定日子,定于正月十八。
皇帝未崩,國無大喪。
從宮里到宮外, 所有人都沉浸在即將迎接新帝的喜悅中。尤其興慶宮中, 原本為元穆安和謝頤清的大婚而準備的一切, 總算又有了用武之地。
一連多日, 康成都帶著內侍局的太監們在宮中各處檢查灑掃、修整的進展, 尤以甘泉殿、含元殿、太極殿等幾處為主, 以配合禮部準備好不久以后的登極大典。
連宮女太監們都十分期待。
自從元烈搬入太液仙居, 不再在興慶宮中的其他地方出現, 而元穆安則住進東宮后, 整個興慶宮中,有大半的地方都顯得人氣寥寥, 連從前愛逛御花園的幾位嬪妃也因為謝皇后的刻薄和喜怒無常漸漸不來了。
新皇繼位, 便意味著元穆安將從東宮搬出,入住歷朝歷代唯有天子方能居住的甘泉殿中, 為已有凋敝之相的興慶宮注入生機。
唯有元穆安自己,一直沒有感覺到預料之中的志得意滿與迫不及待,尤其每日夜里,面對空蕩蕩的枕畔與凄冷的月光, 他時常覺得難以入眠。
一日沒找到秋蕪, 他便一日無法安睡。
城門處,劉奉仍帶著手下的侍衛仔細盤查,不敢放過任何一點線索。
因正值年關, 又遇皇位交接, 朝中官員與民間百姓倒是沒有如上次一般對城門的戒嚴而生出疑惑。
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
然而, 搜查的結果也不比上次那樣幸運。
半個多月過去了,毫無消息。
元穆安無法常去各處城門,只能頻繁地差身邊的內侍出入宮廷,往劉奉那兒去詢問。
一次次令人失望的回答,將他心底燃著的希望一點點澆滅。
上一次,他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才找到她,這一次,她定會吸取教訓,逃走后不再猶豫,迅速出城。這么久沒找到,恐怕早已不在城中了。
而派往各條官道追查的侍衛們,不論是南面還是東面,都一樣一無所獲。
城里城外都尋不到,好好一個人,仿佛人間蒸發一般,無影無蹤。
夜深人靜的時候,元穆安偶爾恍惚,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料錯了,也許當初葬身火海的那具尸體就是秋蕪,也許她的確打算從那座小院里逃走,只是火勢蔓延得太快……
每每想到這樣的可能,他便會像做了噩夢一般,后背爬滿冷汗,僵在床榻上許久方回過神來。
他安慰自己,那條地道里的確有秋蕪她們兩大一小行過的痕跡。若當真出了意外導致她們無法離開,她們也應當會高聲呼救,而守在外面的海連他們卻一聲也沒聽見。
一定順利逃走了。
他感到自己時常被一種無形的壓力和恐懼籠罩,無奈之下,只得常常在熄燈躺下后,再度從床榻上爬起來,讓人搬來那些并不緊急,或不必他親自處理的奏疏,挑燈夜戰。
一直到過了正月十八,他順利登基即位,成為名正言順的一國之君,都不曾有半點好轉。
人人都說新帝勤政,登基后勵精圖治,不敢懈怠,乃江山社稷之福。
這話不錯,他從前便勤政愛民,整整一年的時間,不曾推過一日朝會。偶爾出城巡視,深夜才歸來,亦未有任何懈怠之意,只睡一兩個時辰,便起身理政。
就連從隴西起事,曾以中興大燕為己任的元烈都不曾做到。
朝廷上下對此無不稱贊。
只有元穆安自己知道,如今日復一日,甚至越發過分的勤政,是因為他心底有一片無法填補的空洞,一旦停下,就會越來越大。
……
千里之外,涼州城中,秦銜帶著秋蕪幾人已安頓好一切。
秦銜身為前來赴任的新官,每日出入州府衙門,跟著府衙中的其他官吏熟悉當地民情政務,時不時還要往城內外各處駐軍中了解這一帶的軍情軍務,十分忙碌。
好在他先前跟著徐將軍駐扎在北方邊疆時,也與涼州的幾位守將有過兩次書信往來,提醒他們小心突厥從其他方向侵襲,波及涼州一帶。
后來,突厥人果然在垂死掙扎之前,派了一隊勇猛的輕騎,繞過賀蘭山,朝涼州奔襲,企圖搶掠當地的糧食布匹,以御寒冬。
涼州幾位守將早得示警,日夜偵查,防御充分,未等那隊輕騎至城下,便先派出兵馬阻截,很快便將其驅趕回去。
他們對秦銜的心存感激,很快便接納了他,再加上秦銜本就睿智通達,待人誠摯,不過小半月,便與其他軍政官吏相處和睦。
有他在,秋蕪也很快在當地安心住下。
起初的幾日,她除了幫秦銜打理才購置下來的宅邸,便是與宋七娘和嬌嬌母女兩個一同外出,到城中的集市上采買所需物品。
涼州城地處邊塞,有綿延的長城與起伏的山巒,城池雖不算小,但因人口不如中原稠密,因而集市也顯得有些局促。
好在,秋蕪和七娘本也不用買什么珍貴之物,日常吃用等都可在集市找到。
待家中采買得差不多時,已是正月底,元穆安登基即位的消息也從京城中傳來了。
夜里,秋蕪聽秦銜提起此事,不免有些發怔。
她了解元穆安,知道他期盼這一天已經太久,如今終于實現,一定很高興吧。
“這是個好消息?!彼寡劭戳丝幢P中才吃了兩口的蒸餅,沉默了一瞬,方慢慢道。
秦銜看了看她的神色,等了片刻,未見異樣,方不確定道:“阿蕪,你若覺得難受,也不必掩飾。”
秋蕪抬頭對上他的視線,輕輕搖頭,道:“哥哥,我不難過。殿下——不,如今該稱陛下了,他會是個好皇帝,這是大燕所有百姓的福氣。”
說完,她扯了扯嘴角,想對他露出個和平日一樣的笑容,可是臉頰邊卻隱隱有些泛酸。
離開京城這么久了,也許是因為忙碌,也許是刻意為之,她很少想起元穆安。
可到底是曾經放在心里十年,又有過一年的肌膚相親的人,再次聽秦銜提起時,她無法做到無動于衷。
她一直在潛意識里克制著自己,不去想如果她沒有找到哥哥,沒有離開京城,而是仍舊留在宮中,常伴在元穆安的左右,過得會如何。
此刻忍不住又想了想。
也許,她會如他許諾的那般,憑著他一時的寵愛,得封貴妃,成為興慶宮中除了謝皇后外,地位最高的女人。
也許,她會風光無限,成了所有人眼中值得羨慕的存在,甚至史書上也要留一筆與她的生平有關的記載。
可他從前是太子,現在已是天子了呀。
他的身邊會有越來越多嬪妃,為了開枝散葉、穩固朝局也好,為了更多鮮艷美色也罷,他會漸漸離她遠去,總有一日,將她徹底忘卻。
就像清暉殿西梢間的那一扇屏風一般,被源源不斷從各地進貢的其他上品替代,最后搬入庫房中,由看管庫房的宮女偶爾擦拭一遍。
他若想起,興趣還會再拿出來看一眼,若想不起,則這輩子便荒廢了。
最重要的是,即便愛意正濃時,他也一定不會將她放在與自己同等的位置上看待。
想到這里,她漸漸平靜下來,心里的那一縷酸澀之意也跟著淡了。
“即便難過,也是一時的。我只是不習慣罷了,時間久了自然就都忘了?!鼻锸徤钗豢跉?,再慢慢吐出,笑容間終于沒有了勉強,“哥哥,我有件事想同你說?!?br/>
秦銜見她的確沒了低落的樣子,遂放下心來,問:“何事?你說便是。”
“這幾日,我與七娘在城中往來,認識了許多軍中官兵們的妻兒家人。我瞧他們平日忙著家中的活計,鮮少有心思好好教養家中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兒,如嬌嬌一般大的,或是更大些的,常常被獨自留在家中,連吃喝也難顧上,便想著在城中尋一處地方,讓她們忙碌時,將家中的孩兒送過去,也好看護?!?br/>
她如今是都尉的妹妹,也算是個官宦人家的娘子,在城中往來時,但凡有軍中眷屬路過,都會停下同她說兩句話。
言談之間,她便漸漸得知了這些情況。
原本,還在宮中時,她想過將來出宮后,借著宮女的身份,尋個大戶人家,替他們教養家中女郎。
可如今陰差陽錯間來到邊塞,見到這些獨自在家中拉扯孩子,十天半月才能見到夫君的娘子們,不由心中感慨。
橫豎她已不需要再替自己謀出路,更不必為吃穿發愁,不妨想個法子幫這些娘子分擔些。
只是,大燕雖民風開放,允許民間女子自立女戶,亦允許婦人做些正當營生,但到底有許多人家不喜女子在外拋頭露面,尤其官宦人家,最是注重女子的教養行止。
秦銜如今官至四品,也不知會不會介意這些。
“哥哥若覺得不妥,我也可不親自出面,明日我去問問七娘,她若愿意,我便托她去。”
她有些擔心,忙不迭補了一句。
秦銜有些無奈地輕笑一聲,敲敲她的額角,道:“想什么呢,我何時說過不妥?”
眼看秋蕪的眼神頓時發亮,他不禁搖搖頭,繼續道:“只是,此事聽來是好,但若真要做,也不容易,雇傭人手、安排活計、打理屋舍、照顧孩童等,樣樣需花費不少精力。除卻這些,更難的是如何說動這些娘子。依我看,過幾日,我先與帳下兩位妻小也在城中的校尉商議一番,你再操辦不遲。”
這便是答應了,不但答應,甚至還要幫她!
秋蕪歡喜不已,連連點頭,只等著這幾日與七娘一起好好籌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