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穆安帶人騎馬匆匆奔至被燒成廢墟一片的小院外。
夜晚的寒風嗚咽著呼嘯而過, 將他露在外的臉頰、發頂吹得冰冷無比。
附近的幾家住戶都被劉奉派人遷至別處暫居,只有二十余名侍衛守在附近,繼續清理被燒毀的房舍。
一見元穆安出現, 眾人驚訝不已, 連忙過來行禮。
元穆安半句不多言,直接問:“可有發現什么不妥之處?”
眾人面面相覷, 一時不明白他口中的“不妥”指的是什么。劉奉站在最前面,答道:“稟殿下, 臣等才將殘存下的物件從此處清走, 尚未發現不妥。”
元穆安緊抿唇瓣, 不再說話, 直接從一名侍衛手中接過一支火把, 握起一把小鋤頭便去了廢墟處。
坍塌的屋子已被清理掉大半, 露出底下覆了一層炭黑的平地,旁邊那株枇杷樹被燒得光禿禿只剩小半,映在月光下, 孤涼凄慘。
元穆安將火把插到一旁,彎腰握著鋤頭, 親自清理地上殘留的塵土炭灰。
寒風瑟瑟, 稍一動彈,便激起一陣沙石, 他未留意,不小心吸了一口氣,頓時嗆咳不已。
隨行的侍衛們連忙上前, 勸他不必親自動手, 由下人們來便好。
他只是不理, 咳完后, 直接從自己的衣擺上撕下一塊,當作面罩一般系在臉上,遮住口鼻,抵擋隨時會揚起的塵土后,便繼續用鋤頭翻動起底下的塵土。
他忍了整整半日,將自己行將崩潰的情緒強行壓下,眼看就要壓不住了,此刻好容易抓到了一縷希望,怎么能任由其溜走呢?
一邊翻動,他一邊在心中不斷回想自己看到的、聽到的一切。
劉奉說,仵作驗過尸后,仍舊無法完全確認那就是秋蕪。
她一定沒死,只是逃走了!
可這院子太小,前后又都被侍衛和太監守得嚴嚴實實的,要逃走,實屬不易。
除非……她在院子里面做了手腳。
宋氏母女自大牢回來已有多日,若要動手腳,時間也算充裕。
他越想,越覺得這里頭定有什么他們還沒找到的東西。
這樣的信念仿佛是奉御手中的銀針,在他即將支撐不住的時候,深深扎進去,吊著他的一口氣。
侍衛們見狀,不敢再勸,紛紛拿起鏟子、鋤頭等物,幫他一同翻動起附近的廢墟。
一時間,二三十人,個個彎腰低頭,悶不吭聲地動作起來,除卻呼嘯的北風聲,便只有鐵器、土塊、木料碰撞的聲響。
也不知過了多久,深藍色的天空中甚至飄起片片雪花,在寒風的裹挾下,紛紛揚揚落下,不一會兒便積起薄薄的一層。
元穆安不為所動,仍舊借著月光與燭光,仔細翻動腳下的廢墟。
因焚燒過,四處都是一碰即化作齏粉的炭灰,即使已灑過水,他的動作也不能太大,只能小心控制著力道,一點點翻動。
直到雪將他方才已翻找過的地方統統覆蓋住時,他手中的鋤頭才漸漸探到一處有些松散的地方。
別處都是平實的土地,挖動起來十分費勁,只有這一處,稍稍一翻,便翻出一剖土,一看就是近幾日被人挖過的。
他動作一頓,蹲下身仔細看了看,立刻起身,將身邊的幾人招來,一個在旁提燈,將地面照得更亮堂,另外幾人則與他一起往下挖。
很快,頂上的土被一點點挖去,挖出一丈深的距離,便露出了底下一條能容一人通過的隧道。
“殿下,這?”
劉奉看著找到的隧道,一貫不露聲色的臉上也不禁閃過詫異的神情。
元穆安握著鋤頭的手停下動作,彎著的腰也慢慢直起來,一言不發地垂眼看著底下那個空空的、灌著風的洞口,表情模糊。
“下去看看。”他吩咐完,便陷入了沉默。
此情此景,似乎與三個多月前的那段日子一樣。
得知她出了意外,他焦急不已;等猜到她很可能是自己逃跑的,他憤怒不已;最后確信她的確逃走了,他反而覺得松了口氣。
只是,這一次,似乎又有什么地方不一樣。
他的憤怒變少了,擔憂、緊張、悲痛、后悔反而變多了,多得差點將他壓得崩潰。
此時的他,站在茫茫白雪與焦黑炭灰之間,仿佛被人從生死線上拉回來一般,恍惚了許久,才回過神來。
“果然如此。”他輕笑一聲,喃喃自語道。
雪落了半個時辰,很快就停了,薄薄的積雪映著月色,宛若銀霜。
帶著車馬衣物從宮中趕來的康成取了件厚實的外袍過來,低聲道:“殿下快穿上吧,再是身強體壯,也經不住冬夜的寒氣這般侵襲。”
元穆安在原地又頓了片刻,才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這一停,已被肆虐的寒風凍得手腳發僵,方才因握著鋤頭翻找而出的汗黏在后背,也涼得他鉆心徹骨。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已在秋蕪的身上傾注了太多心思與情緒。
不知不覺間,她已從最初那個只是十分美貌,又恰好不小心撞進他眼中,讓他深覺合意的小宮女,變成了一舉一動都能牽動他的心緒,讓他不由自主放在心尖上的人了。
這幾個月里,他一直知道自己對她的不同,知道自己喜愛她,想對她好,卻始終不愿深思究竟為何。
到今日,即便他不想,答案也呼之欲出了。
他分明心里有她。
也許是三個月以前,也許是更久以前,他早就將她放在一個與眾不同的位置,任何人,甚至他的母親謝皇后,都比不過的位置。
他不在意將來會娶誰,不在意會不會有別的女人,只知道不能沒有秋蕪。
他想看她高興,看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的身邊。
這不是認定了她,不是心里有她,又是什么?
他記得,從這座小院回到興慶宮的那一晚,她就說過,想要的是一個真心實意地在乎、疼愛她的郎君。
他應當算是這樣一個郎君吧?
只是總是不自知,更不曾說出口。
隧道不長,下去探路的侍衛不出兩刻便上來了:“殿下,此隧道通往四五丈外的暗渠,底下潮濕陰暗,以燭火照之,依稀能見腳印,臣等循著腳印走了一路,看樣子,應當是去往附近的一條明溝的。”
“明溝啊……”元穆安抬頭看一眼深藍的夜空,感受到四面八方的寒意,不由心中一緊。
這么冷的天,她竟入了溝渠中,若凍壞了可如何是好?
他少時在外征戰,一次中了敵軍埋伏,不得已時,暫時沉入水中逃走。也是天寒地凍的時候,那種冷水刺骨,刺得他難以動彈,差點凍死在里頭的感覺,至今難以忘懷。
她生得柔弱,怎么受得了那種冰錐穿鑿一般的寒冷?
京兆府每年都會遇上幾樁百姓于冬日落水,最后因太過寒冷,即便會鳧水,也不慎淹死的案子。
他越想越心驚,放下手里的鋤頭后,便轉身行至馬邊,打算立刻往那一帶去查看情況。
已是子夜,康成一心盼著他早些回宮,此刻見他找到了線索,仍不愿回去,趕緊跟上前去,站在馬兒邊,仰頭勸道:“殿下,余下的事就交給劉統領吧,明日還有朝會,尚書省的幾位相公傍晚才遞了信上來的。您是千金貴體,不能為了良媛就傷了自己呀!若讓朝中百官知曉,恐怕又要引來風言風語了。”
元穆安坐在馬上,聽完他這一番話,既沒答應,也沒反對,只是出神地看了他片刻。
秋蕪的身后沒有一點依仗,只空有一個良媛的身份。
他一直覺得,讓她當良媛、當貴妃,便是她能配得上的最尊貴的名分了。
可說到底,他們都還是打心底里低看她,只將她看作一個受他寵愛的女子罷了。
就連他自己也從沒意識到這一點。
若今日,消失在火海中的是他的正妻,那些臣子們會如何?
他們大約會先大大贊一番他的有情有義,再勸他節哀順變。待見他當真傷心難擋,甚至累得無法理政時,才會上書勸諫吧。
而現在,沒人會真的在乎她。
他想到了過去的自己。
身為正宮皇后的兒子,他總是比不上陳氏的那兩個兒子。他一度覺得后宮女人的名分形同虛設,根本無關緊要。
如今想來,分明是因為父皇無力給自己心愛的陳氏皇后之位,才會將所有的愧疚之意彌補在兩位兄長的身上。
他難道要重蹈覆轍嗎?
月色下,他用力吐出一口濁氣,只覺胸腔間充斥著無法消解的酸楚與愧悔。
“知道了。但我得親自去看一眼。”
他說完,松開韁繩,帶著劉奉等人趕至明溝邊。
因是城內的溝渠,由人開鑿,不算太寬,兩邊相距不過三五丈。
眾人舉著火把,沿著兩邊又找了大半個時辰,不但找到了她們出來的那一個暗渠的出口,還找到了對岸一處留下攀爬痕跡的泥地,其上隱現的腳印里,既有大人的,亦有小兒的。
如此看來,人應當的確無事。
得知這一切,元穆安方徹底放下心來。
“幸好,幸好……”他捂著自己的心口,腳步有一瞬間的踉蹌。
康成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這才讓他重新站穩。
“守城門,寬進嚴出,所有平民百姓的車馬行囊都要查驗。”他嗓音沙啞地吩咐下去,想起上一次她就是因為沒有及時出城,才被抓住,又擔心她已然不顧從水里出來的寒冷,出城去了,又道,“再派一隊人馬,帶著畫像從各個城門出去,往各條官道上去查問尋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