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穆安到底年富力壯, 曾見識過大大小小的風(fēng)浪,只在情難自已,一時無法接受所見所聞時, 方吐了一口淤血, 待乘馬車回到宮中, 神智已恢復(fù)大半。
仍是白日,宮中各處衙門都忙碌不已, 有好幾名官員都帶著新遞上的奏疏等在承恩殿外, 要一樁樁一件件稟報給太子。
元穆安閉了閉眼, 奮力壓下心底的倉皇與痛苦, 緩緩掀開車簾, 從車中步出。
康成要上前攙扶, 也被他揮手制止。
“先去梢間里換身衣裳。”他肅著臉沉聲吩咐, 若不是穿著的常服上還沾著幾處碳黑,甚至完全看不出他方才去了哪兒。
只有跟在他身邊的康成能看出他垂在身側(cè)的左手,食指與無名指正隨著步履的前行微不可查地輕輕顫抖。
幾位大臣站在門邊, 一聲不吭地靜靜等候。
臨進門前,元穆安停住腳步, 沖劉奉道:“安撫好附近的百姓, 查清楚到底為何會突然失火。”
他說話時, 語氣似乎十分沉穩(wěn),可嗓音卻沙啞不已,說到“失火”二字時, 甚至有一絲極輕的哽咽之聲。
劉奉拱手應(yīng)聲,站在一旁, 打算等他進殿后, 再退下辦差。
可站了片刻, 元穆安卻沒有挪動腳步,仍舊直直地看著他。
他只得躬身告退,快步走下臺階,半點不敢耽誤。
元穆安佇立在殿門外,直到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里,方調(diào)整好心緒,踏入殿中,在榻上坐下,一個一個召見等候多時的臣子們。
這一番議事下來,便到了夜里。
等臣子們陸續(xù)都離開了,元穆安仍然孜孜不倦地翻看、批閱并不緊要的奏疏,甚至連本不必由他親自過目的小事都拿出來一件一件處理。
康成問了兩回,要不要傳膳,他總是頭也不抬便擺手拒絕了。
直到劉奉踏著夜間風(fēng)霜從宮外回來,將查問過的情況向他稟報,他才終于放下手中的奏疏與筆管。
“……未見有外人縱火的痕跡,院子里有一只民間祭奠先祖亡魂時用的香爐,屋里則堆著還未燒盡的柴火……”
“……已將今日隨良媛出宮的每一名內(nèi)監(jiān)、侍衛(wèi)都分開單獨查問,附近的鄰里百姓也逐一問過……都稱未聽到呼救聲,發(fā)現(xiàn)火勢時,已然火光沖天,黑煙陣陣……”
元穆安僵著臉坐在榻上,隨著劉奉的話,神情一點點沉下來。
劉奉雖未言明,意思卻不難猜,無外人縱火,那便是她們自己的緣故起的火,至于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便不得而知了。
元穆安低頭看看自己空落落的手指間,沉默了不知多久,問:“尸首驗過,結(jié)果如何?”
劉奉頓了頓,答道:“尸首經(jīng)烈火焚燒,難辨真容,從衣物、身型、年紀來看,應(yīng)當是良媛與宋氏母女二人無疑……”
話音落下,殿中陷入可怕的寂靜。
元穆安垂著眼,呆坐許久,脊背始終挺得直直的,仿佛一根被收緊的弦,不知過了多久,才澀然道:“下去吧。”
劉奉一聲不吭地退了出去,留下元穆安一個人在殿中。
他揉了揉緊繃的額角和眉心,背后那根無形的弦似乎被一點點抽走了,令他整個人也跟著萎頓下來,最后躬著背側(cè)臥到了榻上。
不知哪來的寒風(fēng)將幾盞燈吹滅,殿中的光線頓時暗了大半。
康成敲了敲門,問了句是否要進屋伺候,元穆安遲鈍片刻,才應(yīng)了聲“不必”。
明明還未到平日就寢的時候,他卻已臥在榻上,一動也不想動。
這里是承恩殿,不是他平日起居的清暉殿,過去的那三個月里,他日日處理完公務(wù),便會立刻回去,因為那里多了一個人。
如今,那里已然空空蕩蕩。
沒人替他寬衣解帶,沒人在等下做針線,也沒人坐在書案便抄經(jīng)文。
她就這樣離開了嗎?
不是像上次一樣逃跑,消失在京城來來往往、難以計數(shù)的百姓中,而是消失在一場毫無預(yù)兆的大火中。
元穆安感到一種無形的刺痛從四面八方襲來,令他忍不住漸漸蜷縮起身子,像嬰孩一般,將腦袋掩在手掌間。
他不愿猜測那一把火是秋蕪自己放的。
他以為她已經(jīng)想通了的。
他不知道她心中所謂的良人、值得托付的郎君到底是什么樣的,甚至對此有些不以為然。但不論他愿不愿意承認,這些日子,他的確小心翼翼地試圖對她好一些。
他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便只能將自己能想到的統(tǒng)統(tǒng)都給她。
當不了太子妃,便給她良媛的位置,當不了皇后,便給她貴妃的位置。
他甚至想過,將來她若有了孩子,他必要親自帶在身邊教養(yǎng),絕不讓孩子像他一樣,在父親的忽視、母親的逼迫下長大。
若他們的孩子是個可造之材,將來入主東宮時,便是她能封后之日。
這兩三個月里,他一直以為自己對她已足夠好了。
然而,心底隱隱有個聲音在告訴他:事實根本不是這樣的,他分明錯了,又一次錯了。
秋蕪那樣的性子,看起來柔順,實則倔強無比。
元穆安見識過一次,便再不會懷疑這一點。只是,她的溫柔與笑容總能一點點瓦解他刻意的警惕與防備。
明明遇上別人,遇上朝堂上的事,他一向看得清清楚楚,從沒有過錯想、失算的時候,偏偏在她面前,時而高興,時而不快,情緒高低起伏,難以自制。
他想,她平日那么謹慎,那么細心,怎會出一趟宮便失火了?
若非如此,那必又是她謀劃的一場戲。
想起白日親眼看到的那三具體無完膚的尸首和方才劉奉的回稟的那些話,元穆安感到原本仿佛被壓了千斤巨石,有些奄奄一息的心口忽然猛烈跳動了幾下。
如果真的是一場戲,那她定沒有死,而是早就想好了如何金蟬脫殼,至于那幾具尸體,也定是用來欺騙他,讓他以為她已葬身火海的障眼法!
“來人!康成!”
他劇烈地喘了幾口氣,猛地從榻上跳起來,揚聲召喚。
康成不知出了何事,一進來就見他神情亢奮地在榻邊走來走去,全然不見先前的痛苦與沉默。
“讓劉奉再把那兒好好查一查,一點痕跡也不要錯過!”他吩咐完,似乎又覺得不妥,還沒等康成領(lǐng)命下去傳話,便又道,“罷了罷了,去備馬,我親自去一趟。”
……
離宋七娘那座小院不過三五條街的一處民宅里,秋蕪裹著厚厚的毛氈,手里捧了碗熱氣騰騰的姜湯,正一小口一小口地啜飲。
宋七娘則與她相對而坐,正用木匙舀著才熬好的驅(qū)寒湯藥,一匙一匙喂給嬌嬌。
屋里雖燒著暖烘烘的炭盆,三人的臉色卻都有些蒼白。
大約是因為腹中受了寒氣,嬌嬌喝了幾口有些苦澀的湯藥后,便有些咽不下去了,有氣無力地皺皺眉,沖七娘可憐巴巴地搖頭。
“乖兒,再忍一忍,若不喝藥,明日就該發(fā)熱了。”
七娘又舀一匙,遞至嬌嬌的嘴邊,耐心哄勸。
秋蕪見狀,放下手里捧著的姜湯,從案上的漆盤里取了飴糖,在嬌嬌眼前晃了晃,柔聲道:“嬌嬌把湯藥喝完便能吃飴糖啦。”
小丫頭看起來病怏怏的,但精神卻不錯,一見飴糖,立刻雙眼發(fā)亮,替自己鼓勁似的一憋氣,直接捧過七娘手里的藥碗,咕嘟咕嘟幾口咽了下去。
秋蕪和宋七娘對視一眼,同時心里一松。
她們是泅水逃出來的。
不久前,她去牢里看望七娘的那一次,就已想好了逃脫的法子。
她將計劃寫在紙上,藏于袖口的夾層中,躲過出宮時的檢查,又趁送銀票給七娘時,將那張紙夾帶進去。
她本擔心七娘因好不容易能獲自由,不愿再冒險,又或者因人手不夠,處處受制,無法實施計劃,只是抱著試一試的念頭,若真的走不了,便將這次出宮當作真正的送別就罷了。
但老天開眼,讓她找回了失散十年之久的哥哥。
哥哥是校尉,又才被封了折沖都尉,手下已有一兩個得力的心腹,更重要的是,他在京城來去自如,無人掣肘,元穆安大約做夢也想不到,他們二人會是兄妹關(guān)系。
秦銜讓手下的人喬裝過后,到黑市雇了幾個人手,在七娘的院子底下挖了一條地道,因時間緊迫,又不能讓旁人察覺,他們挖不了太長的道,只能溝通小院與離得最近的暗渠。
暗渠十分隱蔽,又四通八達,即便之后地道被發(fā)現(xiàn),那些官兵一時間也無法尋到她們的去向。
從院子里金蟬脫殼后,她們便順著暗渠走了許久,終于入了一處人煙稀少的明溝,泅水至對岸后,便在秦銜手下的接應(yīng)下,來到了這處以秦銜的名義置辦的民宅中。
至于留在大火中的那三具尸體,則是秦銜派人趁夜色到城郊的亂葬崗上找來的。
臘月的京城太過寒冷,即便已過去了數(shù)個時辰,她們?nèi)耘f覺得水中刺骨的涼意猶在身邊。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明溝中的水未曾結(jié)冰,否則,她們便是有下水的勇氣也不能了。
屋子里,嬌嬌捏著糖塊放在唇邊小口小口地舔,一臉滿足。
秋蕪將宋七娘的那碗姜湯推過去些,道:“七娘,你也快趁熱喝吧。”
七娘“嗯”一聲,和嬌嬌方才一樣,捧起碗便大口喝盡。
火辣辣的姜味鉆入腹中,仿佛燃燒一般,燒得她蒼白的臉頰也慢慢有了血色。
這時,屋門外傳來幾聲敲門聲,秦銜站在門外,壓低聲道:“那邊眼下沒有異常,應(yīng)當還未發(fā)現(xiàn)什么。早些睡吧,明日一早,咱們便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