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過后, 日子一晃便要到八月中秋。
中秋是大節,宮中素來要辦宴席,一來有普天同慶、官民同樂之意, 二來,中秋意喻團圓,皇室宗親亦要趁此機會齊聚一堂, 皇帝更是會趁著這樣的日子,賞一賞重要的臣子們, 拉近君臣之間的距離。
端午宴已免,中秋宴自不能再免。
恰好秋蕪的身孕已滿五個月, 胎象平穩, 身體康健, 于宮宴一事十分期待。
元穆安見她高興, 干脆下令, 讓六局與太常寺好好操持,難得破例, 不必像先前一般太過簡樸,花銷上, 可稍增加二三成。
畢竟, 宮中例行節儉是好事, 但一年之中, 也需有那么一兩次的破例, 好讓文武百官稍稍放松,讓京城百姓和四方使節也看一看大燕的繁盛。
許久沒有熱鬧過, 興慶宮中, 上至帝后二人, 下至普通宮女太監, 都顯得期待不已。
秋蕪本想親自操辦這次的宴席,無奈元穆安堅持不愿讓她太過勞累,只愿讓宮中女官們操持,頂多有不明的事項來請示皇后。
秋蕪拗不過他,只好勉強答應了。可她偏偏也是閑不住的人,前面一年下來,已經適應了皇后的身份,如今,是時候在宮里做些別的事了。
她始終記得,前年謝頤清才入宮時,曾向謝皇后諫言,要放出一批到了年紀的宮女回鄉,讓她們自行嫁人、過日子,不用在宮中蹉跎歲月。
偌大的宮城里,困了太多正值青春年華的年輕女子。她們也有滿腔熱情,對將來也有自己的憧憬,卻不得不日復一日地做著宮中一眼能望到頭的活計。
出宮無望,她們想要過得有盼頭些,只好將希望寄托在皇帝身上。
畢竟,除了未成年的皇子,皇帝是唯一一個常住宮中的男子,想要過得好些,只有成為后宮妃嬪這一條路。
就連當女官的機會也微乎其微。
秋蕪思來想去,又詢問了幾位女官和宮女,決定明年年初時,多放出部分出宮的名額,再讓尚宮局挑出幾人,試著準備一場考核,專門揀拔宮女中的有才者,列入女官之列。
消息一放出來,宮女們震驚的同時,紛紛激動、期盼起來。
從前,宮中的女官一向由皇后直接指派,通常都是出身士族的管事宮女,普通宮女幾乎沒機會當上女官。如今有了考核的法子,便是給她們尋了一條新的出路。
是以,這兩個月,除了忙碌手上的日常事務外,許多宮女都利用閑暇時間學數術、記賬等,以期能在考核中得到不錯的結果。
元穆安本意只是想讓她好好養胎,見她如此閑不住,又的確并未影響休養,反而因為有了要操心的事,越發顯得容光煥發,便也不再阻攔,甚至有時還會主動問起來,與她一同商討。
除此之外,她起居上的其他細節,他也時刻留心。
每日晌午,他在前朝處理完政事,都會讓膳房再做一道點心或是湯羹給她;每日夜里,不論前朝有沒有事,都會騰出時間來陪她在宮里走走,消消食。
有時,夜里見她睡不好,他第二日便會格外關心,趁著清早起來上朝之前,先讓海連去請奉御。
等她起來時,奉御便已在殿外等著替她診脈。
如此無微不至的關懷,秋蕪自然覺得十分熨帖。
只是,有時難免感到煩悶不耐。到底懷著身孕,比平日更易煩躁些。
譬如宮宴這日,兩人從甘泉殿同去,原本好好的,可行至含元殿時,面對高高的臺階,元穆安堅持要牢牢攙著秋蕪一道走上去,讓她很是不快。
盡管知曉他只是擔心臺階太高太多,她走起來吃力,一不小心會出意外,可身邊有那么多已然先行趕到的賓客看著,她身為皇后,讓皇帝一路牢牢攙扶著上去,實在有失體統。
顧及人多,不能讓元穆安在文武百官、皇親國戚面前丟面子,秋蕪沒有當場與他爭執,面上仍舊維持著得體的笑容,只是趁著他靠近時,悄悄伸手在他腰上掐了一下。
元穆安“嘶”一聲,忍著痛看向她,嘴角卻帶著笑容,悄悄捏一下她的手背,壓低聲道:“蕪兒別生氣,如今,人人都知咱們兩個感情和睦,他們看見了,只會贊嘆咱們是神仙眷侶,是天下夫妻的楷模。”
秋蕪笑著舉杯,向下首一位向她致意的長輩點了點頭,飲盡杯中的梅子茶,聞言睨了元穆安一眼,道:“郎君倒是一貫的心思縝密。當初,外人還都覺得郎君是個關愛幼弟、體貼至極的好兄長呢。”
這話說的是當初元燁還在時的事,元穆安接連處置了兩個弟弟后,對最小的那一個格外開恩,這才擋住了朝臣和百姓們對他殘忍無情的非議。
其實,事情過去也不過兩三年,可元穆安聽了,卻有種恍惚的感覺。
就連秋蕪也愣住了。
她放下手中的茶盞,轉頭有些愧疚地看著元穆安,輕聲道:“對不起,郎君,是我一時失言。”
這一年里,大約是出于某種默契,兩人幾乎從不曾提起與元燁有關的往事。
九皇子元燁,如今已被廢為庶人,幽禁在皇陵之中,消失在眾人的視線里。
一個本就不算親近的弟弟,后來還牽連進謀反、行刺案中,而她更是曾與元燁關系親近,這些往事自然是他心頭一道不可觸碰的傷疤。
“沒有,”那一陣恍惚后,元穆安很快回神,沖她笑了笑,搖頭道,“你愿意說起這些,足見對過去的事都已釋然,對我也并無怨怪之意。”
附近還不時有人捧著酒杯與酒壺上前,與他們二人同飲,說兩句問候、祝福的話,元穆安無法好好說話,只能暫時先應付這些賓客,等整整兩刻下來,才有了片刻間隙。
“蕪兒,我也不是那樣小肚雞腸的人,也自認是個有幾分心思和計謀之人,否則,也沒法在這宮中好好地活到如今。你說的話,本也沒錯,不必因此覺得對不住我。”
秋蕪仔細看了看他的眼神,見那雙漆黑的眼里,除了一片篤定外,并無不滿之色,遂也放下心來,重新露出調侃的笑容:“既然如此,那當初郎君那樣做,是為了安撫百官,如今這般難道也是如此?”
“那自然是不一樣的。”
“怎么不一樣?”
“從前是假意,如今卻是真情。”
秋蕪噗嗤笑了一聲,趁機在他指尖又掐了一下。
“郎君如今越發不正經了!”
“是啊,”元穆安只是稍頓了片刻,便坦然承認,“從前恥于言說真心,如今學會了,再沒什么顧忌。”
若是從前,莫說是這般在宮宴上與她悄悄玩笑,便是私底下,只怕也不會多說一個字。
他把什么都藏在心里,不深究自己的心意,也不顧及她的感受,所以將她弄丟了。如今,他知道開口言說,對于真心愛重的人有多么珍貴。
其實也不是那么難。
見秋蕪有些發愣,他忍不住拍拍她的手背:“還生我的氣嗎?”
秋蕪才想搖頭,一見到他面帶微笑的樣子,連忙肅然坐直,告誡他:“那是自然,郎君以后不可如此。”
“好。”
帝后二人坐在一起絮絮低語,沒人聽得見他們說什么,只能看見他們面帶笑意的樣子。
都說二人感情甚篤,恩愛非常,對此,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將信將疑,也有人羨慕欣慰。
不少高門出身、年紀適婚的小娘子,原本多少對這位年輕的天子有幾分憧憬,然而,近來天子幾次在與朝臣們閑談時,說起不愿因女色而耽誤正事的話。
這幾乎就是在明示,后宮之中,不會再有其他嬪妃了。
失望之余,好幾位小娘子都不再對此抱有希望,而將目光轉向了別處。
秦銜便是最引她們關注的那一個。
出身清白、前途無量,又年輕英俊、文武雙全,在不知不覺中,便俘獲了許多春心萌動的小娘子。
一場宮宴之上,除卻與元穆安和秋蕪二人飲酒說話的片刻工夫,其他時間里,他幾乎都在應付那些大著膽子主動上前攀談的娘子。
幸好,這次宴上準備的是不易醉人的清酒,他一連飲了不知多少杯,也只稍稍有些頭暈,并無醉意。
只是,這些打扮得如鮮花一般美麗奪目的小娘子中,卻沒有一個讓他感到歡欣雀躍的。
他的心里似乎在隱隱期待著什么。
遠處,臨近長廊的一處偏遠坐席間,一抹鮮亮的鵝黃色時不時從他眼前掠過。
那兒明明離他很遠,一點也不起眼,可他偏偏總想往那邊看。
等了許久,始終沒等到期待的人,他踟躕片刻,趁著應酬的間隙,借口有些累,要先下去醒酒,從人群里脫身,朝著那抹鵝黃的方向行去。
宴席還未過半,長廊下沒幾道人影,魏芝蘭已離了座,正一個人坐在月色下的木欄邊,對著瀟瀟的竹林出神。
中秋之夜,含元殿中熱鬧非凡,四處洋溢著喜慶的氣氛,可到了這里,卻莫名讓人感到一絲冷清與寂寥。
“魏娘子,”秦銜站在原地看了那道背影片刻,才慢慢走上前,“怎么一個人坐在此處?”
魏芝蘭的背影僵了僵,轉過身來,有些詫異,似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人是他,連著看了兩眼,才趕緊站起來,道:“秦侍郎,我方才飲了酒,覺得殿中有些悶,便過來透透氣。秦侍郎呢?里頭人多,想必侍郎應當很忙吧……”
秦銜點頭,看著她低頭時露出的漆黑濃密的發頂,忽然覺得心頭砰砰跳起來。
他深吸一口氣,道:“我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