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穆安向劉奉交代過才想到的那些話后, 便覺精神大振。
在偌大的京中找人,無異于大海撈針,但眼下忽然將范圍縮小了這么多, 就顯得容易了不少。
劉奉身為東宮勛衛統領,雖然只負責東宮的防衛,但他一向盡職盡責, 早已將整個京城的形勢摸得一清二楚, 得了他的指令后,定能很快將人找到。
一時間,元穆安重燃希望,連處理政務時,都比前幾日集中精力了許多, 堆在案上的奏疏一封接一封地被處理完, 見底之時,才是晌午。
他想了想,用完午膳后, 便離開承恩殿, 回到清暉殿中, 查看已被海連帶人安放在梢間中的幾只箱籠。
都是秋蕪的東西, 方才沒心思看,此刻卻有些想看了。
他發現自己一直沒有看清這個女人, 曾經以為的如清水一般一眼見底的樣子, 其實只是她的偽裝。
如今回想起來, 他對她不在自己面前時的樣子幾乎一無所知, 而拿回來的這一只只箱籠中, 有她留下的痕跡, 興許能找到些什么。
靠西墻的那兩只箱籠中, 裝的都是一年四季的衣物。
大多是樣式簡單、色彩素淡的襦裙,他看得眼花,只覺每件都差不多,似乎在東宮見她穿過,又似乎沒有。
她總是過得太樸素,身為一宮的掌事宮女,看起來一點氣勢也沒有。
要知道,以毓芳殿如今在宮中的地位,她這個掌事宮女可是比后宮中那些才入宮一兩年,不曾得到圣寵的主子們都更有臉面。
至于釵環首飾,更是極少見她戴。
其實,她的這些首飾一點也不少,裝了整整兩只多寶盒,想必除了他,元燁、過去的容才人,還有宮中歷年年節時,皇帝、皇后的統一賞賜,都是佳品。
元穆安看了幾眼,見自己賞賜的那些都被單獨放在一只多寶盒里,才覺得心中好受了些。
這是不是能說明自己在她心里多少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只不過這些她也一樣都沒帶走。
他拿起她曾戴過的那枚玉簪放在手心看了片刻,又重新放了回去。
就在他想要闔上多寶盒時,眼角忽然瞥見被壓在一對臂釧底下的一只荷包。
那荷包的布料看起來十分尋常,甚至因年代久遠而略微發皺,好在針腳細密,仍舊十分牢靠。
放在一堆他賞賜的金玉首飾間,顯得格格不入。
元穆安不由停下要闔上多寶盒的動作,伸手將荷包抽出來,仔細端詳。
繡的是蘭草紋樣,帶著幾分細膩的質樸,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里面更是只有一片泛黃的破碎布料。
元穆安皺眉看著那片布料,詫異又疑惑。
本以為她將這荷包放在他賞賜的這些東西里,定也是件貴重之物,誰知只是片布料。
看樣子,這像是從那件衣物上撕下來的一角,從質地看,應當也是上好的綢緞所制,加厚了幾層,十分牢固,上頭似乎曾繡有祥云暗紋,經多年磨損,僅能看清一點輪廓。
女子的衣物上,若要繡紋樣,多是色彩鮮艷的明紋,暗紋通常都用在男子衣飾上。
難道,這是哪位郎君衣服上的?
元穆安心中頓時涌起一陣不快。
什么人身上的東西,要與他賞賜的這些首飾放在一起?
他很想猜是她口中那位早已失散的兄長。
可她出身小吏之家,黔州又地處偏僻,應當用不了這樣上好的綢緞。
難道是他的?
可這布料年代久遠,而他分明是近一年前才認識的秋蕪……
元穆安的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也許,在很久以前,他就已經見過她了。
一種難以言說的情緒從心底翻涌上來。
這時,康成站在門外,壓低聲朝里頭回稟:“殿下,劉統領才遞了信回來,說是有消息了。”
……
丹鳳大街上,馬車順著人流車流一點點往南去。
秋蕪和宋七娘坐在車中,都有些緊張,好長一段時間保持沉默,誰也沒說話。
好在宋七娘習慣了這么多年當黑戶的生活,沉默過后,便緩和了心中的不安。
她轉頭看看秋蕪,只道她一直循規蹈矩,第一次做這么出格的事,難免害怕,便想安慰一番。
“秋蕪,”她輕聲開口,望著正掀開車簾看向外頭街景,表情模糊的秋蕪,“你喜歡長安嗎?”
秋蕪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看著外頭一個被父親牽著小手,好奇地四處觀望的小女娃。
“我也不知道。”她想起很多年前的自己,忍不住露出笑容,搖頭道,“我是跟著一位遠親逃難而來的,那時,我應該是喜歡長安的吧。阿耶和阿娘都說長安富庶太平,到了長安,就不用擔心再有僚人來作亂。”
她嘆一口氣,停了停,才又說了一句:“況且,那時我心中還想著,他也在長安呢。”
宋七娘猜,“他”指的應當是她的情郎吧。
“你心中有他。”宋七娘說得十分肯定。
秋蕪放下車簾,低垂眼簾,沒有否認,只輕聲道:“他救過我呀。”只不過他早就忘了而已。
“難怪。”宋七娘扯了扯唇角,露出了然的笑容,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和嬌嬌說起話來。
不一會兒,馬車靠近南城門,速度漸漸慢了下來。
車夫的聲音從前面傳進來:“二位娘子,前方便是城門,官兵們查得嚴,問得細,早已排起長隊,咱們只怕要等一會兒才能出城了。”
“知道了,也只好耐心等等了。”宋七娘應了一聲,隨即輕輕捏一下秋蕪的手指,示意她做好準備,不要太擔心。
馬車行入長長的隊伍里,用十分緩慢的速度一點點前行。
好在,在官兵們的盤查下,也沒見有什么人被攔回來不許出城。
秋蕪掀開車簾,往前看了一眼。
那幾個查問的官兵中并沒有她認識的那幾個侍衛的影子,倒是在他們的身邊,還站著一個人,大約十七八歲的樣子,身量瘦削,相貌有些眼熟。
秋蕪的眼皮跳了跳,很快就想起來,那是東宮的一個小太監,時常跟在海連身邊,她有幾次夜里去東宮時見過。
城門口讓東宮的太監守著,難道真是在找她?
有那么一瞬間,秋蕪的心里生出退意。
可緊接著,她便放下車簾,恢復鎮定,從帶的行囊中找出一柄陳舊粗糙的銅鏡,對著自己照了又照。
鏡中女子五官未改,卻與平日的她相去甚遠。
那名太監雖見過她幾回,卻都是在漆黑的夜里,只有一兩盞昏暗的燈照著,一定不如康成、海連這幾個大太監對她的相貌熟悉。
若元穆安真的派了太監們守在城門,那她今日選這一處,反而是走運了。
“怎么,難道遇見熟識之人了?”宋七娘察覺到她的動作,連忙低聲問,“要不要改道走別處?”
秋蕪搖頭:“的確有個面熟的,但想必他認不出我此刻的樣子,咱們已近了,貿然改道反而引人注目。”
兩人都沒再說話。
很快,隊伍前面的人都陸續被允許出城,接下來便輪到她們這輛馬車。
只聽一位侍衛在外問:“你們的文書何在?”
“軍爺,這是在下的文書,在下家住城南清河街,靠給人駕車為生,今日送里頭的娘子們出城。”車夫忙不迭應聲,又發出幾聲紙張摩挲的聲響,大約是在掏出隨身帶著的身份文書交給那侍衛查驗。
那侍衛靜了片刻,“唔”一聲,算是看過了,又問:“車里頭的娘子們,可都有文書?”
秋蕪和宋七娘對視一眼,皆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一閃而過的緊張。
宋七娘伸手掀開車簾,沖那侍衛笑了笑,道:“有的,軍爺稍等。”
說著,便將自己的和秋蕪的文書一道遞了過去。
那名侍衛拿著文書,只看了兩眼,便示意她們下來,問:“不知二位娘子要帶著小娘子去何處?”
因她們方才觀察過侍衛們盤查的情形,知道坐車之人都會被要求下車來,讓侍衛查看馬車情況,所以沒有拒絕,順從地下來,站到一邊。
“不瞞軍爺,我們兩個本是一家的表姐妹,前陣子收到商州的家中來信,說是長輩病重,要早做打算,這才趕著離京回鄉。”
宋七娘答得自然流利,這一番說辭是她們兩個早就商量好的。
秋蕪背后一陣僵硬,低頭假借從袖中取信的動作,避開不遠處那名太監的看過來的視線。
信是她用長輩的語氣所寫,筆觸拙樸,字跡勉強算是端正,恰好符合她們的身份。
只是,如今這些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最緊要的,是那名太監到底有沒有認出她。
大約是七娘的手藝不錯,那太監又的確看得不仔細,一見到她黯淡發黃的膚色,便沒再多看,只沖過來查驗的這名侍衛搖了搖頭。
侍衛遂不再多問,匆匆掃一眼那信的外封,便揮手道:“好了,去吧。”
“多謝軍爺。”
宋七娘笑著道謝,拉著秋蕪要回馬車中。
秋蕪只覺松了口氣,勉強忍著,才沒表現出來。
看那侍衛對文書不太看重的態度和那太監的樣子,她已經能確定,元穆安就是在找她。
幸好有七娘在,她才沒有什么準備都沒做便要出城。
兩人將嬌嬌先送上馬車,接著,宋七娘就打著簾子讓秋蕪先上去。
秋蕪謹慎,仍舊低著頭,扶著車框踏上去。
眼看一條腿已進了車中,北面的道上便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便是一道怒不可遏的熟悉嗓音:“站住!”
秋蕪渾身一緊,驟然發現領頭過來的那匹馬上坐著的人,竟然是多日不見的元穆安,而他那雙深邃冷厲的眼睛,此刻正直直地盯著這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