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科場里出來,人人都是一副剛出獄的模樣,一個個半死不活;三日困居囚籠,乍見青天白石,真當(dāng)恍如隔世,便是正值青少的的齊衡和長柏也是步履踉蹌,臉青唇白。
有些家底的人家,早有仆眾家人在試場外翹首期盼,齊盛兩家的管事伸長了脖子往里頭瞧,一見了各自的小主人,便趕緊連攙帶扶的領(lǐng)回了家。
沒頭沒腦的狠睡了一天一夜,長柏才緩過一口氣,連著換了三條熱帕子才把臉捂活了,長長的透出一口氣,五斗在旁舉著一件天青色滾銀灰燒毛的織錦袍子,嘴里道:“登州那兒桃花都開了,京城卻還這般寒氣,虧得羊毫姐姐心細(xì),給帶了兩件厚實(shí)的……”他猶自滔滔不絕,觸及長柏警示的目光,陡然噤聲,訕訕的低下頭去。
一旁的汗牛低著頭,半蹲在地上服侍長柏穿鞋著襪,嘴里利索的說著:“適才老貴叔來人說,大爺這回來沒帶屋里人來,唯恐您起居不便,給大爺尋了兩個丫頭來服侍,不知可好。”
長柏?fù)u搖頭,道:“不必。幾日后,登州會來人。”汗牛恭敬道:“是。那這幾日就委屈爺,咱們倆服侍爺了。”他深知主子脾氣,多余的話一句不說。
桌上擺放著熱氣騰騰的早飯,清粥,松花蛋,白糖桂花糕,牛油芝麻卷,長柏提起筷子,略用了些,剛漱口凈手時,一身錦衣玉帶的齊衡搖著把描金折扇,笑吟吟的進(jìn)來了。一陣寒暄過后,他直截道:“今日則成兄有何打算?”長柏遞了杯熱茶給他,道:“讀書,習(xí)字。明日耿家叔爺要領(lǐng)我去拜會……”
齊衡聽的耳朵發(fā)麻,笑著打斷:“成了成了,我就知你日日不得空,這才今日趕著上門來。今日我?guī)讉€發(fā)小在聚賓樓與我擺了一桌,你也一道罷。”
長柏微皺眉道:“這……”他心里并不很愿意與權(quán)爵子弟結(jié)識。
“少羅嗦!”齊衡不由分說,拉起長柏便走,“你放心,我的發(fā)小也全是紈绔不肖,那兩個人是極好,便是結(jié)識了,也不辱沒了你!”
長柏?zé)o奈,只得從命。兩人出門就鬧分歧,齊衡想騎馬,鮮衣怒馬,少年風(fēng)光,長柏想坐車,低調(diào)安分,少引人注目;兩相較勁,最后長柏叫齊衡拉上了馬鞍,一路慢行至街心。
聚賓樓二樓雅座,早已擺了一桌酒菜,兩個少年正倚窗相談。酒是梨花白,人是風(fēng)流子,窗外春光初綻,端的是冠蓋滿京華。兩人一見了齊衡和長柏,便雙雙起身相迎,沒曾想他們后頭還隨著兩個書生模樣的陌生人,子坤和季直不由得一愣。
略作寒暄后,眾人齊齊坐下,好在酒桌甚大,六人齊坐也不見擁擠。那兩書生中年輕些的姓錢名成,惠州人氏,另一位年長些,約三十好許,姓魯名平汝,臨安人氏,俱是上京赴考的學(xué)子,偶與長柏齊衡結(jié)識,相談甚歡。
“今日也不知怎的,略見幾分風(fēng)雅的酒樓俱是客滿,我們兩個便來這蹭杯酒吃。這里,謝過了。”錢成性子豪邁,舉杯便敬,眾人想應(yīng)。
飲下酒后,魯平汝釋杯而笑:“這還不明白。倘若落榜,那便是灰頭土臉的回老家,倘若上榜,那還備考殿試,又是一番奮力。如今正是最松快的時候,考是考完了,卻還未放榜,不趁此時開懷一番,更待何時,來來來,我敬兩位東主一杯。我和錢老弟來京這些日子,整日不是讀書就是拜會師友,還沒嘗過道地的京城菜,今日全虧了二位了!”
子坤和季直見這兩個書生說話爽快,為人性情,交談不多時,便酒酣耳熱,有話就說了。
“元若兄,昨日那題‘賈誼五餌三表之說,班固譏其疏。然秦穆嘗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說亦以戒單于,其說未嘗不效論’,何解?”三句不離本行,考完試的學(xué)子最愛的問就是考試內(nèi)容,錢成張口是這個。
齊衡蹙起秀致的眉頭:“這題著實(shí)討厭。牽絲絆騰,似乎處處相關(guān),又不知從何入手。光是破題起手,我就足足想了半個時辰。”
魯平汝也嘆道:“這回的主考官是孟大人,生平最恨花團(tuán)錦簇的廢話,若寫的多了,顯浮夸,若寫的少了,又不夠犀利切題。真難煞我了。”
一說起這個,子坤倒還罷了,不論是不是賣狗肉的,總算在國子監(jiān)里掛著個羊頭,季直卻是一頭霧水,渾然不知他們在說什么,只好在一旁打哈哈。
“則誠,你說呢?”齊衡與錢成爭辯不下,只好轉(zhuǎn)而問摯友。
長柏略一側(cè)眼,瞥了下季直,道:“咱們又不是考官,怎說得出個子丑寅卯來?策論多為針砭時弊,太平盛世時講究治國,烽煙四起時提倡平亂,如今天下安穩(wěn),卻也不少弊端。中樞閣部在想什么,或想著先治什么,咱們一概不知。”這是他今日說的最長的一句話。
他想了想,又添了句:“這三日,可真是生受了。至此天高氣爽,佳友美酒,何必談此頭痛之事,不妨一醉。”
季直正是頭大如斗,聞聽此言,頓時一番感激的看向長柏,心想此人雖寡言淡漠,卻心思靈敏,且言必?fù)糁校龖?yīng)和兩句,還不待他開口,子坤先行擊桌贊道:“則誠兄說的極是,我們的院士李大人也這么說。不但要文采絕佳,還要義理虛空,否則一切白搭。”
他這一敲了開場鑼,季直立刻跟上:“正是正是。你們幾個酸儒真可恨,明知我跟書本合不來,你們還張口子曰閉口詩云,成心叫我吃不下飯是吧?!”
見今日的東主佯作置氣,眾人皆笑,魯平汝舉杯敬酒賠罪:“該打該打,是我們的不是。季直兄莫見怪,我自罰三杯!”
既不能談書本科考,一群青壯男子的話題自然而然的往風(fēng)月上靠了。
魯平汝飲下一杯酒,長嘆道:“你們不愿談科舉便不談罷。實(shí)則書中自有顏如玉,其中之妙,不足為外人道矣。”季直笑道:“莫非魯兄這個年紀(jì)了,家中還無顏如玉?”魯平汝搖頭苦笑:“一妻兩妾,三個黃臉婆爾。”齊衡仰頭大笑,指著魯平汝道:“嬌妻美妾俱全,猶自不知足,叫外頭一干光棍情何以堪,該打該打!”
“光什么棍!少來這套。”魯平汝何等精滑,大指著齊衡,長柏,子坤和季直,笑道,“你,你,你,還有你,別說到了這個時候,令尊令堂還不曾打算,不過遲早罷了!”
子坤首先憂郁,低頭啜了一口酒,季直最清楚他底細(xì),大聲起哄:“還真被你說中了,咱們子坤老弟最近剛說定了親事,是翰林院王大人之女。”
錢成一愣,興致道:“可是崇明書院的王家?”進(jìn)京赴考之前,他做足了功課,想到這里,他心中難掩艷羨,魯平汝到底年長些,便坦率道:“這可真是恭喜老弟。王家文風(fēng)宿著,想來王家姑娘定是良配。這里敬老弟一杯了。”
“兄弟跟你商量件事兒。”季直很殷勤的給子坤斟了杯酒,笑的幾乎流涎,“聽說最近伯母嚴(yán)令你老實(shí)些,清河書寓的那位,你就散了罷,兄弟替你接手,管保不委屈了她。反正你都快成親了,王家是抵死也不會叫她進(jìn)門的。”子坤白面漲紅,低吼道:“你胡說什么!煙雨她……”他陡然驚覺,立刻停了嘴,尷尬的看了眼長柏和魯錢二人;但心中氣惱之極,手中的酒杯也潑翻了,扭過頭不肯看季直。
魯平汝一看子坤真有些惱怒了,趕緊救場,轉(zhuǎn)頭對長柏道:“若說門風(fēng)嚴(yán)謹(jǐn),士林中人皆稱頌海家高潔。”說到這里,他故意把語氣放曖昧了,“我今日聽得一個消息,說盛老弟最近也是好事將近了,能得一賢妻呢。”這事不能說明了,不然有壞海氏女閨譽(yù)的嫌疑。
齊衡卻是知道的,他也不多說,只笑了笑,季直卻叫了起來:“海家?!則誠老弟,那海家可是家訓(xùn)不許納妾的……唉,你別踹我呀!”他似有幾分醉了,瞠目瞪著齊衡。
錢成心頭再度泛起一陣酸意,卻故意道:“要說這海家嘛,娶媳婦是熱鬧的,可招女婿卻不易了。”長柏一臉平靜:“婚姻大事,父母之命。豈有做子女的私自議論的。”錢成碰了個不軟不硬的釘子,便訕訕的不言語了。
長柏轉(zhuǎn)過頭,對著子坤言道:“自來娶妻娶賢。我常聽元若提起兄臺,知道兄臺是有大志向的人,如此,便要好好斟酌了。后宅不寧,可是大忌。”他說話言簡意賅,子坤聽的感動,想起那位紅粉知己,心頭猶豫的厲害,滿臉掙扎。
齊衡和他交好,心下不忍,便忍不住道:“這也未必,倘若我等自己爭氣,能搏出一番前程來,未必不能與心愛女子長相廝守。”
長柏也不多說,靜靜看了下他,低頭啜了口酒:“禮法森嚴(yán)。只盼那心愛女子,莫要為情郎先墊出了名聲前程才好。”
齊衡心頭陡然一震,怔怔的看著長柏,半響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