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破曉,小風遒勁,城南的永寧門正值上鑰。
阮府的馬車低調(diào)回京,車轍在滿是積雪的官道上碾出深淺不一的軋痕。
上卿侯府后門。
阮霽在后山凍了一夜,又連夜顛簸回京,整個人虛弱無力,茶雪和豆蔻萬分小心,扶著她顫顫巍巍地走下馬車。
遠遠的永寧坊口蹲守著一位更夫。這道賊眉鼠眼的目光追隨著阮霽,直到她入府,這才起身斂起手旁的更棒,轉(zhuǎn)身消失在無人的尾巷。
果不其然,兄長不在府里。
阮霽本想著書信一封,將昨夜城防圖一事原封不動地告密至平武王。可轉(zhuǎn)念一想,什么人能順利偷到京畿的布防圖呢?定然是軍營中平武王可近身之人。
若將這封告密信送去軍營,它完整地送達平武王手中的機會,微乎其微。
要如何見到平武王?阮霽心里犯了難。
時辰剛過晌午,阮霽總算是等到豆蔻回府,她將自己在金縷閣打聽到的消息一字不差地帶了回來。
“小姐,聽說這位平武王,平日里不在軍營就在府邸,閉門謝客,誰都不見。這次多虧皇上授封異姓王,他才請命出城守寺,以表敬意。”
這么說來,即使以兄長的名義,前往平武王府邸拜謁,能見到平武王本人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阮霽頓感沮喪。
“哦對了,要說收禮……”豆蔻的雙耳凍得通紅,她撲扇著金豆子般的眼睛,悄悄湊近阮霽耳邊,“聽聞前些日子,孟昶大人送了一副川東先生的字畫到平武王的府上。”
“當真?”阮霽眼中一亮。
這個平武王謝絕了所有人的賀禮,偏偏留下了川東先生的字畫,定然是川東先生的筆墨不偏不倚戳中其喜好。平武王蘇粟,為人冷僻,與京中官員素無交際,唯一能接近他的辦法,只能投其所好。
“這個川東先生,還在西市么?”阮霽早就聽陸之微提過川東先生的名諱,這個名聲顯赫的姻緣先生,早就憑著金字口碑,成為官宦小姐們眼中搶手的香餑餑,想見一面可著實不易。
她心里盤算,若是能得一副川東先生的墨寶,或許能有些許勝算。
一不做二不休,阮霽打定主意,既決定投石問路,便先尋一張川東先生的拜帖。
阮霽微微蹙眉,想起了陸之微。
“遞消息去陸府,咱們?nèi)粫@位川東先生。”
陸之微聽聞阮霽突然從大慈恩寺回來,喜不自勝。
二人約定于黃昏之時,乘馬車從永寧坊一路向西,在喧鬧的西市街口停下。
接近年關,西市作為奉京城兩大市坊之首,番果香料、絲綢漆器等擺滿了街頭商肆,熱鬧非凡。再加上近日里沒有宵禁的限制,往來的胡商游客數(shù)不甚數(shù)。
狹長的坊道人來人往,馬車寸步難入,阮霽和陸之微只能下車步行。
十字街口盡頭一副顯目的紅幡招牌,赫然寫著“川東酒肆。”
酒肆一樓生意興隆,二人入了門,從回廊轉(zhuǎn)了幾圈繞到了后院,穿過一條狹長的水簾小橋,眼前頓時豁然開朗。
正所謂,大隱隱于市。
阮霽看著酒肆小樓里別有一番天地,心中感嘆道這位川東先生果然不俗于世。陸之微攙著阮霽過了幾階亭臺,難掩激動,“阿霽,我好說歹說,磨破了嘴皮劉家小姐才肯把今日的拜帖讓出來,我白白搭進去好大一串珊瑚鐲子呢!”
阮霽眼看著陸之微一臉心疼的模樣,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拿來吧。”阮霽探出手,“看在你如此費心的份上,你的香囊,我?guī)湍戕D(zhuǎn)交給兄長。”
陸之微聽得阮霽應聲,臉頰瞬間飄出一抹暈紅,她從袖袋中掏出一個粉橘香囊,羞澀地遞與阮霽手中。
阮霽先前以為陸之微對兄長的情誼只是一時興起,但現(xiàn)下兄長罷官無職,以陸之微如今的身份,想找一位門當戶對的好兒郎大有人選,如此癡心不改,倒讓阮霽信了幾分真情。先且不論落花有意流水是不是無情,君子有成人之美。
況且,陸之微若是能當自己的嫂嫂,日后總是沒有姑嫂嫌隙,豈不美哉?
阮霽站得太久,有些愣神,陸之微見狀,喜笑顏開打趣道,“先前我替你張羅算姻緣,你還不肯來見呢。去了一趟大慈恩寺,誰曾想便改了性,倒自己眼巴巴求拜帖了。”
阮霽拉起陸之微的手盈盈一握,眼中柔情萬分,心里卻多少有些愧疚,事急從權,實在是不能如實相告一切,只謊稱是求問姻緣。
“之微小姐大人有大量,每日言辭教誨,阿霽怎能不從。”
“哼,算你識趣。”
二人又在回廊的門廳中等了許久,卻不見家仆引路。
陸之微喚來暖閣門口的小廝,問道,“我與你家主人約的戌時一刻,怎的還無動靜?”
門口的小廝似有難言之隱,“小姐,今日肆中有貴客來訪,耽誤了些許時辰,還望小姐稍安勿躁,再靜候片刻。”
“怎的她是貴客,我便不是了么?”
直腸子的陸之微當下便十分不悅,只見她巧手一緊,拉著阮霽便往暖閣的方向走去。
小廝很有眼色,立即讓出去路,根本不敢阻攔。畢竟來此問謁的小姐們非富即貴,哪個都不敢得罪。
暖閣的纖竹羽門被陸之微一推而開,眼前一幕卻讓阮霽啞然一怔。
原是小廝口中的貴客不是別人,正是韓林兒。
滿室清香,幽然別致。一方木簾將暖閣一分為二,以棋局為軸,以茶為界,主人在內(nèi),客人外坐。
韓林兒放下手中的青瓷茶盞,她與阮霽四目相對,眼中難掩錯愕。
奉京城中人人皆知,當朝尚書大人的掌上明珠,尋婿一向自視甚高,不料竟也尋到坊間先生的門諱上,若是傳了出去,倒是有些貽笑大方。
陸之微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瞬間來了興致,拖長聲調(diào)道,“我當是誰這么大排場,竟然是尚書大人家的小姐啊!”
陸之微這一通感嘆,韓林兒還沒表態(tài),倒是身旁坐著的孟清清徹底被激怒了,這頭話音剛落,二人又開始了一番言語機鋒。
“我當是誰這么沒有教養(yǎng),竟然活生生闖進別人門里來。”
阮霽的心思全然不在韓林兒和孟清清的身上,她的目光只盯著木簾之后的人。
川東先生?他的身影瘦削如風,隔著若影若現(xiàn)的木簾,全然看不真切。
在別人家的暖閣茶室里吵鬧不休,顯然失禮。
阮霽立即攔下陸之微,隔著木簾朝著暖閣之中的主人遞上拜帖。
“在下阮霽,這位是我的好友陸之微,今日冒昧來訪,并非有意打擾幾位私話,多有得罪。只是……戌時一刻已過,還望川東先生賞臉一敘。”
阮霽不卑不亢,然而木簾中人并未出聲,若隱若現(xiàn)之間,似乎又斟上一杯熱茶。
陸之微雖不再言,但阮霽忘記了孟清清向來不是個省事的脾氣,她尖酸刻薄地故事重提。
“克父克夫之人,還好意思來求姻緣?若換做是我,早就一條白綾自我了結(jié)。可別再四處平添晦氣。”
這已經(jīng)不是指桑罵槐了,這是□□裸的指槐罵槐。
陸之微有些忍無可忍,不想此時,一直坐在木簾背后的川東先生竟然發(fā)話。
“韓小姐,你所求之事,且以誠摯之心,靜觀其變。”
場面頓時安靜下來。此話有頭無尾,聽來玄乎。在座的小姐們都在揣測其中深意。
阮霽看韓林兒的神色,她似乎并不滿意川東先生的應答之策。
只是當下情景,當著兩位不速之客,韓林兒似乎不愿繼續(xù)追問下去。
“送客。”
木簾之后的東川先生,聲音渾厚,低沉響亮,寥寥數(shù)語,阮霽卻總覺得似曾相識。
暖閣主人已然發(fā)話,韓林兒和孟清清神色雖然不悅,只能悻悻而走。
阮霽拉了拉陸之微的袖子,陸之微便出了暖閣,僅留下阮霽一人。
川東先生煮了新茶,他與阮霽相持而坐,許久并未出言一語。滿室暈釀著一絲果香,夾雜著胭脂香粉的清幽,二人之間,一片沉靜,似乎都在等著對方先開口。
良久,阮霽漸漸有些沉不住氣。
“久聞先生大名,今日慕名前來,想求得川東先生的一副墨寶,以贈好友。”
阮霽開門見山,更從身后拿出一疊銀票,盡數(shù)擺于茶桌之上。
誰曾想這位川東先生似乎一眼未覺,對阮霽的請求更是毫不意外,只喃喃道,“吾乃雕蟲小作,不值一提。”
阮霽緊追不舍,“先生筆墨,千金難尋。”
“阮小姐,既然不是來問姻緣的,便請回吧。”
“……”
這就下逐客令了?阮霽心中腹誹,這位川東先生真是深不可測,軟硬不吃。難不成還非得測個姻緣?
“先生,我這位好友癡迷先生筆墨,茶飯不思寢食難安,還請先生高抬貴手,承讓愛圖。”
“阮小姐,你所求之事,不可行。”
“……”
阮霽循聲望去,川東先生手棋子,似乎正在一局殘局上對弈。
他舉棋不定,而阮霽驚訝地發(fā)現(xiàn),此殘局正是自己日前鉆研過的棋譜。
“若我破了先生的殘局,先生可否答應我的請求?”
陣陣微風拂過木簾,阮霽清楚地看到簾中之人手中一怔。
她隨即起身,繞著棋盤踱步一圈,手執(zhí)一子,落于棋盤左峰最不起眼的一處氣口。
整個棋局猶如雨后新筍,一改死局之勢,有了新的出路。
“妙哉!”川東先生忍不住驚嘆,他蹙著的雙眉終于舒展,而木簾也緩緩開啟。
阮霽終于見到了川東先生本尊。鷹眼冷眉,頗有一絲肅殺凌厲之色。
“沒想到,阮小姐竟是弈中高手。”
“不敢當。”阮霽拂袖對坐,恭敬有禮,“先前有幸曾在一本殘卷上看過此局,若先生喜歡,下次我可將殘卷帶來,聊解先生破局之苦。”
“妙!”川東先生似乎非常激動,“可!可!”
“那這墨寶一事……”阮霽以退為進,靜待對方的回復。
“我這暖閣別的沒有,閑談書畫倒是有幾許。”川東先生高興地直點頭,“你且選一幅帶回去,這銀票也一同帶回去罷。”
終于得償所愿,阮霽也忍不住高興。“多謝先生。明日我便差人給先生送來殘卷。”
阮霽在暖閣選了半天,目光最終落在角落里一副名為《千里京跡》的山水圖上。
“阮霽謝過先生。”
這幅《千里京跡》畫的乃是奉京城全貌,上面還有川東先生的親筆題詞和落款,若送這一幅畫給平武王,定然有十足把握。
川東先生瞇著雙眼,他看著眼前亭亭玉立的身影,飲下一杯新茶,口中喃喃道,“小姐難得到此,真的不測個姻緣嗎?”
“嗯?”阮霽從《千里京跡》上移開目光,看著川東先生眼中誠懇之色,到底不忍弗了好意,便答道,“既然先生邀請,阮霽便恭敬不如從命。”
二人靜坐于室,阮霽依著將自己的生辰八字寫于明黃的宣紙之上,又從整個簽筒之中抽出一根拜簽,將其遞于川東先生手中。
阮霽心中忐忑,實在是害怕從他口中坐實了“克父克夫”之命。
半晌之后,只見川東先生微額蹙目,眼中竟有大喜神色。
“阮小姐,恭喜。”
“啊?”
“你乃大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