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樓雖舊，卻有寬敞的院子，還有持槍的士兵，在門口筆挺地站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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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姜靈覺得自己在夢游——盡管她從來沒有夢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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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那兩人并沒有給她戴手銬、上體罰、關(guān)小黑屋，也沒要她簽字。他們只是帶她進(jìn)了一個不大的屋子，就出去了。然后又進(jìn)來一男一女兩個人，還是便衣。男的把一盞刺眼的燈轉(zhuǎn)向姜靈的方向，然后這兩人不停地開始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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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男的很兇，女的很溫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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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姜靈把他們本來就知道的都說了，比如她的出生年月、畢業(yè)院校、所學(xué)專業(yè)。關(guān)于路林的事，姜靈不知為什么不想說，就沒說。只回答一句：“當(dāng)時有個姚先生也在。”說得煩了，就換一句：“我不清楚，你們可以去問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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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男便衣拍案起身。姜靈仰望他，順便數(shù)了數(shù)他嘴邊的法令紋——那燈光對姜靈并不是那么有用，至少她依舊看得清楚兩人的長相。女便衣讓男便衣坐下來，而后又明示姜靈，應(yīng)該配合，否則后果不可預(yù)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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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姜靈忽然想起了一首打油詩——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yán)，回家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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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這當(dāng)然未必對。姜靈暗道：但配不配合，對我而言都一樣。實(shí)驗(yàn)室里的小白鼠再乖巧，還是實(shí)驗(yàn)室里的小白鼠，不會升級為荷蘭鼠、變成寵。精神力六級肯定有它的用處，反正他們要強(qiáng)制征收了，那就不可能安排我去種花。既然如此，干什么又有什么區(qū)別？好工作壞工作，都不是我想要的，都只是混口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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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于是姜靈只是覺得無聊——再默契的搭檔，看多了也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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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一個半小時后——房間里沒有鐘表。但姜靈知道時間。因?yàn)檫M(jìn)來時路過的大廳里有臺老式掛鐘，好像是三五牌的。它每十五分鐘報(bào)時一次。對姜靈而言，它敲得夠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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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作為疲勞審訊，這才剛開了個頭。但事情卻發(fā)生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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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桌后的一男一女交換了一個目光，男的抽出兩張資料，清清嗓子，沉聲開念：“姜富安，男，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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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姜靈本來平靜地看著他們倆人，只聽了個開頭，目光就驀然一凝，直視男便衣的眼睛：“你在威脅我、用我的父母威脅我？請?jiān)试S我提醒你，他們是中國公民！納稅人！不管你是警察特警國安還是當(dāng)兵的，他們都是你要保護(hù)的人！我精神力六級是我的事，我是成年人！中國什么時候又開始連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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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姜靈聽到自己的聲音沉穩(wěn)而鋒利。姜靈感到胸口一陣輕松——今天這一天下來，一連串事情下來，她這是第一回可以說幾句理直氣壯、態(tài)度明確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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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這令姜靈免于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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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對兩位便衣來說，碰到姜靈這種精神堅(jiān)韌、威懾?zé)o效的，能找到突破點(diǎn)就是一個很好的階段性成果。接下來安撫也好、乘勝追擊也好，選擇很多。但男便衣發(fā)現(xiàn)自己說不出話來。女便衣想開口，可她也僅僅只能張開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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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姜靈盯著男便衣。時隔幾天，姜靈又想起了那個夢。夢里的姜靈殺生——包括殺人。借助藤蔓的絞纏、借助遷徙的野牛群，也親手把箭矢射向敵人的眉心、把匕首從肋骨間準(zhǔn)確地捅進(jìn)目標(biāo)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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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作為一個和平年代里長大的女孩子，作為一個連雞鴨之類都沒殺過、最多只殺過魚的女孩子，姜靈之前根本不敢回味那些片段，全部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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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但現(xiàn)在，它們清晰地、逐一地，在姜靈腦海中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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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林語者的世界，從來不僅僅是抽芽、長葉開花與結(jié)果；不僅僅是誕生與成長。林語者的世界，還有競爭、捕獵、衰亡。你死我活的競爭，弱肉強(qiáng)食的捕獵，不可避免的衰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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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林語者的世界，一向都是適者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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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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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姜靈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她的腦海中已經(jīng)變得一片平靜，漆黑而冰涼的平靜：既然你們威脅我、用我的父母威脅我，那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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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就在這時，房門被打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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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走廊上的燈光照了進(jìn)來，姜靈沒有去看。不過眼角的余光告訴姜靈，來人是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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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姚先生走到兩個便衣身邊，低聲說了短短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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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姜靈把目光移到了姚先生身上，平靜而迅速，漆黑而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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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兩個便衣收拾了文件，起身出去了。他們邁出房門時，只覺極為疲憊，背后這時才冒出冷汗，很快一片冰涼濡濕。兩人對看一眼，都有些驚魂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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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姚先生按低了青白刺目的燈：“姜小姐。這是場誤會。我姓姚，單名一個遠(yuǎn)字。遙遠(yuǎn)、遠(yuǎn)處的遠(yuǎn)。你叫我名字就可以了。姜小姐，請跟我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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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姜靈聽到了姚遠(yuǎn)的話，但她的心神尚未從一片漆黑冰冷中拉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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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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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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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那是一條金紅斑斕的毒蛇，它沿著營地旁的樹枝慢慢游向前，悄無聲息，一點(diǎn)點(diǎn)接近。然后它緩緩?fù)Ａ讼聛恚掌鹕碜印Ｆ痰哪郎螅幌伦訌椓顺鰜恚睋浯笸取糁械慕`的大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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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夢中的姜靈一根棍子一揮、敲落了它，旋即一只靴子踏在了它的頸上，一只手捏著它的頭把它拎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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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片刻后，毒蛇變成了一張蛇皮、一幅蛇牙、一個蛇膽、一份毒液，外加篝火上的一根肉條。那肉條纏在烤枝上，就像它生前纏在樹枝上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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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而火堆邊，一個同伴牙疼似地瞅著那玩意，另外兩個嗅著香氣，躍躍欲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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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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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姚遠(yuǎn)說完頓了頓。姜靈還是沒回答，他只好再重復(fù)一遍：“姜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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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姜靈眨了一下眼睛，垂下了眼瞼，站起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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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姚遠(yuǎn)在前引路：“姜小姐，這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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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姚遠(yuǎn)帶著姜靈走進(jìn)了一個會議室。不大，但很漂亮的小會議室。門口、以及走廊上有持槍士兵站崗的會議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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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姜靈一進(jìn)會議室，就看到了張甫與趙永剛：“你們也被……”不過她話沒說完，就被姚遠(yuǎn)笑著搖手打斷了：“不是不是。他們是來接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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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姜靈“哦”了一聲，直接道：“那我現(xiàn)在可以回家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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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當(dāng)然、當(dāng)然。”一個中年人接口道。這個自我介紹姓廖、被姚遠(yuǎn)稱為廖局的中年人，說著“當(dāng)然”，然而事實(shí)上，卻并沒有讓姜靈離開。他開始解釋誤會、表示慰問。另外，他也委婉地指出，在結(jié)束與路林的會面后，姜靈沒有立即主動地備案，相反姜靈拎著便攜包、同整幢大樓里的其他人員一起離開了，是他們的工作會造成失誤的關(guān)鍵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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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這才像是大人物嘛！姜靈諷刺地暗忖——路林他們相比之下，實(shí)在是太不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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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廖局做慣了報(bào)告，說話一段接著一段，氣勢自信威嚴(yán)，根本不給人插嘴的機(jī)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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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而姜靈無言地對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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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中年人。發(fā)福了，不過身材總的來說還很壯實(shí)。相貌很普通，扔人堆里找不出來。眼袋腫得厲害。牙齒發(fā)黃，煙酒過度。因?yàn)閼?yīng)酬？當(dāng)然，也有可能因?yàn)閴毫^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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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姜靈盯著廖局開開合合的嘴唇，腦海里滑過一串不相干的東西。姜靈發(fā)現(xiàn)自己聽到了、卻聽不懂面前這人在說些什么——明明是中文、普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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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一股發(fā)自骨髓的疲憊涌了上來，姜靈忽然喪失了最后的耐性。她吐出五個字，打斷了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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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我是中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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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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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整個會議室驀然陷入了靜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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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姜靈有些恍惚。她聽到窗外的夜風(fēng)呼嘯，掠過天空，吹得香樟樹樹葉沙沙——哦，樹齡都上了三十年了。她發(fā)現(xiàn)那個蒼蠅似的嗡嗡聲忽然消失了，然后房間里就只剩六個呼吸聲：面前一個、右前一個、右前更遠(yuǎn)處一個，左旁兩個、最后一個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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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最后一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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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啊，最后一個這會兒正在說話，是個年輕的女中音，還挺圓潤好聽，嗓音不高不低、吐字清朗明晰，卻又仿佛急風(fēng)里的細(xì)絨一般，飄忽空懸，找不到落腳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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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我是中國人，廖先生。您是在責(zé)怪我嗎？責(zé)怪我沒有在自己的國家里到處展示一個外國頭銜，以至于被關(guān)在這兒數(shù)個小時，還連累您親自跑這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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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那個女中音嗆笑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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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可惜，我沒您想的那么硬氣。我媽被嚇壞了呢，我爸也擔(dān)心得要命。所以身份卡，在我家門口時，曾經(jīng)給他們看過了。結(jié)果沒有用。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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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還好，還知道發(fā)脾氣，還沒被整出毛病來，還是原來那個姜靈……張甫暗松了口氣，轉(zhuǎn)開了臉打量會議室的陳設(shè)，巧妙地避開了姚遠(yuǎn)投來的目光——老子可幫不上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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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姜靈說到這里，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站了起來：“既然沒什么事了，我也該回家了。”轉(zhuǎn)身朝門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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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姚遠(yuǎn)急道：“等等，姜小姐。”廖局當(dāng)官多年，很久沒被人當(dāng)面堵回去了，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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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姜靈疑惑道：“我還不能走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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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姚遠(yuǎn)忙擺手：“不，當(dāng)然可以。”他真誠微笑，解釋道：“我是想跟你道歉，姜小姐。今晚的事，全是我的錯。胡多離開餐廳前就把你的事通報(bào)了給我，是我忙昏頭，結(jié)果就給耽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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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路林身邊，電子監(jiān)控嚴(yán)格，特定信號管制。姚遠(yuǎn)他們的手機(jī)、對講機(jī)，根本不能用，要靠人工跑腿。但姚遠(yuǎn)當(dāng)時還有更重要的任務(wù)，剛好他難得有機(jī)會上艦艇，姜靈這事又不能隨便抓個小警察轉(zhuǎn)告，才會耽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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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此刻么，姚遠(yuǎn)想得很清楚。女孩子嘛，受了委屈，肯定有怨氣。反正他這么說，最多也就是被姜靈發(fā)泄幾句，又不會真地受處分。要是姜靈斤斤計(jì)較地與他過不去，他惹不起還避不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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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r>不過姚遠(yuǎn)白擔(dān)心了。姜靈沒等姚遠(yuǎn)說完，就很大方地一揮手：“不用了，用不著這么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