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淡定
    文/灰調(diào)子貓
    001
    農(nóng)歷七月初六，北城機(jī)場。
    飛機(jī)落地是傍晚五點(diǎn)半，耳邊陸續(xù)傳來安全帶解開的聲音，喬暮云摩挲著文件又翻過一頁紙，在廣播聲中緩緩抬頭。
    天色還很亮，舷窗外草地連著樹叢，更遠(yuǎn)的地方一片絢爛的橙紅掩映在高樓里。
    北城難得有這樣好的夕陽。
    張懷漾一路到機(jī)場，手機(jī)上接二連三的信息和電話。他不大耐煩，但還是接了一個。
    機(jī)場廣播混雜著周圍嘈雜的人聲，電話那頭女孩為他今晚的爽約不依不饒。
    張懷漾一邊用包包首飾敷衍著，一邊關(guān)注著航班信息。
    聽出他的心不在焉，女孩不滿道：“不就一個表姐嗎，又不知道是哪個腌臜角里冒出來的窮親戚，你至于嗎。”
    這話說的難聽，張懷漾蹙眉，眼神也冷了下來。他沒搭腔，翻出喬暮云的微信打字：【姐，我到了。】
    后面跟了一個“為您效勞”的表情包。
    女孩還沒意識到他不高興，又撒嬌道：“你答應(yīng)了今晚陪我吃飯的，我重要還是她重要？”
    “當(dāng)然是她。”
    張懷漾說完這句，利落的掛了電話。
    大屏幕上顯示航班已經(jīng)到達(dá)，張懷漾耐心等了一會，遠(yuǎn)遠(yuǎn)的看到暮云推著行李箱出來。
    她穿了件藍(lán)白漸變的吊帶裙，高跟鞋一字帶裹著細(xì)盈盈的腳腕，肩頭的薄紗外套遮住了大半風(fēng)光，卻更顯出身段風(fēng)流。
    視線上移，是一張精雕細(xì)琢的臉。細(xì)眉大眼，瞳孔顏色很淺，秋水含波，帶著幾分惹人憐愛的脆弱感。
    明明是干凈到底的氣質(zhì)，又因?yàn)樘焐⒙N的嘴角，自帶一股風(fēng)情。
    清純和性感矛盾的交織在一起，像一朵無人可以近身的白玫瑰。
    太久沒見，張懷漾都有些不敢認(rèn)。等人到了跟前，他才遲疑著喊了一聲：“姐？”
    是疑問的語氣。
    暮云也盯著張懷漾瞧。
    他比記憶里長高了不少，一身黑色西裝，襯衫扣子解了兩顆，半長的劉海撥在一邊。
    是少年人那種精致的帥氣。
    暮云微微歪頭，“怎么，不認(rèn)識了？”
    “哪能啊！”
    懷漾笑起來，恭維的話糖豆子一樣往外蹦。
    暮云搖頭，上前一步，把墨鏡輕輕的放進(jìn)懷漾的西裝口袋，“別拿你對付女孩那套忽悠我。”
    嗓音清軟，尾調(diào)里帶著吳儂軟語特有的風(fēng)情。
    懷漾乖乖閉嘴了，微微彎腰接過行李箱，手指短暫的相觸，他感覺到一絲冰涼。
    “冷嗎？”
    暮云搖頭，“不冷。”
    話是這樣說，但也沒拒絕張懷漾搭過來的西裝外套。
    “晚上吃什么？”張懷漾邊走邊問。
    暮云想了想，說不餓。
    這時候前面沖過來一個小孩，張懷漾伸手護(hù)在暮云肩側(cè)。
    “不餓也得吃。”
    暮云看他一眼，有些奇怪：“你今晚沒事嗎？”
    “我能有什么事。”張懷漾說，“今天開一天會了，午飯都沒怎么吃，你就當(dāng)陪我還不行嗎？”
    暮云笑笑，忽然歪頭湊近他肩頭，輕輕嗅了嗅，頓了下篤定道：“女士香水的味道。”
    “……”
    “你在哪開的會？”
    張懷漾有一瞬間被戳破的尷尬，輕咳一聲又把話題繞回去：“爸知道你過來，本來讓人準(zhǔn)備晚餐，但家里吃飯忒沒意思，所以我騙他說你航班過了飯點(diǎn)，你可得領(lǐng)我這個情啊。”
    暮云聽到這腳下微頓，“舅舅知道我過來？”
    “知道啊。”張懷漾跟著落后一步，“怎么了？”
    “沒什么。”
    暮云攏了攏身上的西裝外套，兩人說笑著并排往前走，夕陽把她們的背影拉的很長。
    俊男靚女，一向是引人注目的。
    “謝總？”后頭不遠(yuǎn)處，男人小心翼翼的出聲提醒。
    謝圖南收回目光，把西裝外套對折搭在小臂上，微微抬腕露出半面金色的表盤。
    “那好像是張家的小少爺。”男人又道。
    謝圖南跟沒聽見似的，開口輕緩低沉：“走吧。”
    暮云最終還是被張懷漾拉到了一個很有名的西餐廳。這里的侍應(yīng)生似乎都認(rèn)識他，輕車熟路的帶他們上樓。
    在二樓的窗邊坐定，張懷漾把菜單推過來，暮云輕輕搖頭。
    她不喜歡點(diǎn)餐，尤其和別人一起吃飯的時候。或許是性格里的原因，總是下意識遷就，還要盡量做得不動聲色。
    那兩年和他在一起的時候也是，只不過他不太吃這套。她說隨便，他就大手一揮讓侍應(yīng)生把招牌菜都上一遍。
    “暮云。”他說，“想要什么就說出來，為不為難是別人的事。”
    謝圖南這個人，連教出來的話都格外不講道理。
    只是后來，她想要的，他沒能給。至于他有沒有為難過，她不知道。
    應(yīng)該是沒有的。
    暮云想的出神，直到張懷漾拿著筷子在她面前晃，連喊好幾聲“姐”，她才驚醒道：“什么？”
    “你是不是有心事？”張懷漾狐疑著問。
    “不算心事。”
    算舊事。
    暮云垂眸，喝口水做掩飾，“小孩子別管那么多。”
    “……”
    張懷漾特討厭這句話。
    “姐！”他不滿的指了指自己，“我都大學(xué)畢業(yè)了！”
    暮云瞥他一眼，敷衍的點(diǎn)頭。
    張懷漾還想說什么，但手機(jī)這時候響起，來電顯示寫的“大哥”。
    他做了個手勢，示意暮云別出聲，接起來道：“喂，哥……我在機(jī)場呢……肯定不回來吃了。”
    暮云拿指尖輕輕的摸索著杯沿。
    已經(jīng)記不清有多久沒想起過他了，這兩年生活工作都忙，這種忙碌會讓人短暫的忘掉很多事。
    今天……
    或許是因?yàn)椋只氐搅诉@個熟悉的城市。
    張懷漾已經(jīng)掛了電話，他幫暮云續(xù)了檸檬汁，又道：“大哥讓我問你在北城待幾天。”
    暮云想了想，說看情況。
    “你們醫(yī)院最近不忙？”張懷漾隨口問。
    “挺忙的。”
    “但我辭職了。”
    “辭——”
    張懷漾人有點(diǎn)傻，“什么時候的事？”
    “大概一個月前吧。”暮云語調(diào)平靜，“請假去了趟西安散心，回來突然就覺得不想工作了。”
    張懷漾聽得目瞪口呆。這事也不稀奇，放誰身上都說的過去，除了他這位表姐。
    輕飄飄就辭了職，怎么也不像她風(fēng)格。
    “姐。”張懷漾沉吟片刻，“你沒遇上什么事吧？”
    暮云：“沒有。”
    “真的？”張懷漾還有些不放心。
    “真的。”
    “沒有就好。”張懷漾松口氣，“工作辭了就辭了，你安心在北城待著，想玩什么想吃什么和我說。”
    ……
    從飯店出來已經(jīng)是七點(diǎn)半，碰到晚高峰，路上很堵，霓虹光影匯成長流，照在臉上明滅交替。
    車?yán)锟照{(diào)打的低，暮云搖下車窗，仲夏的悶熱撲面而來。
    “回家嗎？”張懷漾問，“還是去玩會？”
    “開車在高架上繞兩圈吧。”暮云看著窗外說。
    張懷漾打了方向盤，在道路盡頭轉(zhuǎn)彎。
    上了高架，外頭的風(fēng)吹過來都舒爽了不少。汽車中控屏連著手機(jī)，上面顯示有電話進(jìn)來。
    一個英文名，應(yīng)該是個女孩。
    張懷漾側(cè)眸看了眼，抬手掛斷，順帶調(diào)了個電臺，主持人的聲音很年輕，在說一些爛俗但永遠(yuǎn)不過時的心靈雞湯。
    沒幾秒，又被電話打斷。
    張懷漾的手機(jī)就扔在駕駛座旁邊，調(diào)的靜音，屏幕無聲的亮。
    “女朋友？”暮云忽然出聲。
    張懷漾：“算是吧。”
    暮云笑笑，張家小少爺花天酒地風(fēng)流成性，她遠(yuǎn)在青城都略有耳聞，給出這么個答案倒也意料之中。
    “還是接一個吧。”暮云說。
    張懷漾蹙眉，但還是接了。
    “漾哥哥。”女孩嬌俏的聲音從頂配的環(huán)繞音響中傳出，暮云剛擰了瓶蓋在喝水，聞言差點(diǎn)嗆到。
    張懷漾也頭皮發(fā)麻，“什么事？”
    女孩還是先前機(jī)場打電話那個，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作過頭碰了他底線，這會想補(bǔ)救。
    張懷漾是北城有名的公子哥，對身邊的女孩一向大方，脾氣好、玩得開也不喜歡拖泥帶水。
    雖然風(fēng)流成性，但從不腳踏兩只船，不管什么身份都不會拿人逗樂子。
    女孩跟了他算久的，大概知道他的性子。偶爾作一作他不會介意，心情好的時候吃喝玩樂哄著，心情不好就拿錢砸。
    唯一看他發(fā)脾氣，還是那次她隨口說了張家大小姐一句矯情。原本也是實(shí)話，但他當(dāng)場冷了臉。
    從那之后知道家人是他底線，但今天只是說了他表姐一句，女孩沒料到也這么嚴(yán)重。
    這會聽到他格外冷淡的聲音，心已經(jīng)涼了半截。
    “你知道明天是什么日子嗎？”女孩軟著聲調(diào)繼續(xù)。
    “不知道。”
    “明天七夕。”女孩試探著，“你——”
    “想要什么自己和小張說。”張懷漾打斷她，又道：“以后就不用聯(lián)系了。”
    說完就掛了電話。
    暮云擰上瓶蓋，“平時都這么對女孩啊？”
    “這樣清凈。”
    “不怕剪不斷理還亂？”
    “不會。”張懷漾說，“原本也沒承諾過什么，都是你情我愿的事。”
    “常在河邊走。”暮云把礦泉水瓶扔到一邊，“小心引火燒身。”
    張懷漾點(diǎn)頭，“所以那些乖女孩我從來不碰。”
    好像是這么個理。
    暮云啞然。
    她忽然覺得心口有些悶，搖上車窗道：“送我去酒店吧。”
    “酒店？”張懷漾驚訝，“你不住家里？”
    暮云“嗯”了聲。
    “姐。”張懷漾欲言又止，“你是不是還為當(dāng)年——”
    “當(dāng)年什么？”暮云反問。
    張懷漾說不下去了。
    車?yán)锍聊藥酌耄瑥垜蜒值溃骸翱墒悄阕【频辏一厝ゲ缓媒淮！?br/>     暮云把座椅往下放了放，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好。
    “那是你的事。”
    “……”
    張懷漾哭笑不得。
    “姐。”他想了想道：“我覺得你和以前不一樣了。”
    暮云又“嗯”了聲。
    大概……是拜那個人所賜。
    想要什么就說出來，為不為難是別人的事。
    說的一點(diǎn)沒錯。
    怎么又想起他了，暮云在心底嘆氣。
    大約是和他在這個城市糾纏了太久，睜開眼看一眼外面的街道，都有他的影子。
    ……
    半個小時后，車停在一家五星級酒店門口。入住手續(xù)很快辦完，暮云拿了房卡，和前臺輕聲道謝。
    “姐，我送你上去。”
    暮云剛想說不用，一抬眼看到電梯口出來一行人。
    為首的那個穿的最隨意，純色襯衣沒打領(lǐng)帶，但一米八五往上的個頭，加上渾身上下那股子冷冽的貴氣，只消往那一站就叫人不敢輕視。
    旁邊有人給他遞煙，他搖了搖頭，那人便陪著笑沒敢再上前。
    有多久沒見了暮云記不清。要不是人群里那聲謝總太清晰，她都差點(diǎn)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他還是這樣，待人溫和又淡漠，說話做事都有別人看不懂的城府。
    暮云剛想收回視線，不巧有人喊了一聲小張總。
    謝圖南跟著看了過來。
    猝不及防的，暮云撞進(jìn)他一派沉靜的眸子里。
    只是一秒，他便錯開了視線。
    或許，連那一秒都是錯覺。
    至少他看過來的時候，眼神輕飄飄的，沒什么東西在。
    暮云垂眸，定了定神開口：“走吧。”
    說完率先邁步。
    張懷漾抬手，遠(yuǎn)遠(yuǎn)的朝那些人示意了一下，拉著行李箱跟上。剛好一班電梯到，暮云刷了卡，靜靜的等著電梯關(guān)門。
    “姐。”張懷漾朝外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示意，“剛那個你知道誰嗎？”
    暮云盯著電梯按鍵上的數(shù)字說：“謝圖南。”
    “你認(rèn)識啊？”張懷漾有些訝異。
    電梯門還剩下最后一條縫，暮云終究還是側(cè)頭，又往外頭大門的方向看了一眼。
    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聽說過。”
    電梯門徹底合上了。
    “也對。”張懷漾說，“他頂有名，比我哥難搞多了。”
    “你怕他嗎？”
    “那倒不至于。”張懷漾聳肩，“我這水平的，還入不了他的眼。”
    暮云的嘴角勾了個極淡的弧度。
    “也是。”
    懷漾：“？？？”
    ……
    張懷漾把行李送到就走了，暮云洗了個澡，出來看手機(jī)已經(jīng)沒電了。
    她也懶得管，裹了件浴袍，就著半濕的頭發(fā)從隨身的包里拿出一沓文件。
    上面是一個生態(tài)園的建筑設(shè)計說明，15年前的項(xiàng)目，當(dāng)年榮獲金塊獎。設(shè)計人叫張顯成，瑞華建筑集團(tuán)現(xiàn)在的董事長，她的舅舅。
    暮云坐在床頭翻了一會，卻覺得腦子混沌著什么都看不進(jìn)去。
    后來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睡過去的，醒來出了一身的冷汗，睜開眼仿佛還能看到謝圖南那張淡漠的臉。
    暮云輕輕的舒口氣，掀開被子下床。不知道外頭是幾點(diǎn)，但月色很好。
    第一次遇見他，大概也是這樣一個夜晚。
    那時候暮云大四，窮學(xué)生一個，奶奶生病，為了藥費(fèi)到處兼職。醫(yī)學(xué)課業(yè)繁忙，又趕上實(shí)習(xí)的關(guān)鍵期，大都是晚上才能擠出時間。
    有一次經(jīng)人介紹接了單臨時翻譯的活，報酬很高。對方給的地址是一個俱樂部，進(jìn)去才知道別有洞天。
    包間里林林總總坐了十幾個男的，旁邊都有女孩作陪。女孩們都是深v吊帶，喝酒逗樂更輕佻的不是沒有，暮云看了一眼心就咚咚跳。
    她循規(guī)蹈矩長大的，沒見過這種場面。
    暮云一只腳已經(jīng)踏進(jìn)了包間，當(dāng)機(jī)立斷的轉(zhuǎn)身。跑的太急，在樓梯口踉蹌了一下，直直的撞上一個堅實(shí)的胸膛。
    她站不大穩(wěn)，只好拽了他手臂，后退兩步后松手。
    這里的人多半都惹不起，暮云低著頭連道抱歉。
    他沒說話，但視線是落在她身上的，帶著一點(diǎn)審視和若有似無的壓迫，周遭的空氣似乎都因此稀薄了幾分，讓人喘不過來氣。
    暮云手心出了汗，微微鞠躬想從旁邊繞開，卻被他身后一人攔住去路。
    “小姑娘。”那人碰瓷意味十足：“撞了人就這么走啊？”
    一群公子哥吊兒郎當(dāng)?shù)拈_起玩笑，七嘴八舌的夾著渾話，暮云卻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周身隔開，那些聲音都變得很遠(yuǎn)。
    只聽見他說：“好了。”
    聲線低沉，尾調(diào)卻輕，似有笑意。
    公子哥們一下子收斂了。
    他看了眼她出來的方向，“女孩子，以后別來這種地方。”
    暮云愣了下，張了張嘴想解釋，又覺得一句話都說不出。
    抬頭的時候借著燈光看清了他的相貌。
    眉梢微斜，鼻梁高挺，唇形薄而性感。
    眼皮很薄，眼角向上挑起一個好看的弧度，垂下眼的時候，帶著一種天然的漫不經(jīng)心。
    光影從頭頂掃過，在他臉上由明轉(zhuǎn)暗，勾出一個深雋的輪廓。
    賞心悅目。
    大約是她為色所迷而恍惚的那幾秒太明顯，他身后的人又調(diào)侃：“想留下也行。”
    暮云的臉不可控制的紅了。
    “我、不……”
    結(jié)巴著蹦了兩個字，手足無措中下意識又看向他。
    他只是偏了下頭，話里多出幾分笑意：“還不走？”
    暮云幾乎是落荒而逃。
    離得遠(yuǎn)了還有笑鬧聲傳來，隱約聽到那些人叫他做“謝少”，大約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后來她問他，你第一次見我，什么印象。
    他說：“看著就乖。”
    ……
    夜逐漸深了，暮云眺望著遠(yuǎn)方的街道，抬手輕輕的覆到玻璃上，冰冰涼涼的觸感，足以讓人清醒。
    早都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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