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后半夜暮云睡得還算安穩,沒做什么夢,第二天醒來腦中混沌的感覺消失了大半。拉開窗簾,又是陽光明媚。
她抬手捏了捏后脖頸,緩解因為睡姿不佳帶來的酸痛。洗漱完又泡了一杯咖啡,聽到門鈴響。
門外是張懷漾,白t長褲,劉海撥順后看著格外清爽。像個大男孩。
暮云垂眸,掃過他手里的cartier袋子,想到今天是七夕,邊往里走邊問:“準備去約會?”
“昨兒剛分,約哪門子會。”張懷漾在沙發坐下,把手里的袋子放到茶幾往前推了推,獻寶似的:“看看喜不喜歡。”
暮云問:“送我?”
張懷漾點頭。
暮云取出里面的小方盒,打開,diamants légers系列的單鉆鎖骨鏈,圓形明亮式切割鉆石,陽光下靈動閃耀。
一模一樣的款式暮云有,謝圖南送的,像這樣的首飾那兩年他送過很多,她總說不需要。
是真的不需要。
他眼光挑,隨手送的東西也是十分貴重,對一個普通的學生來說太扎眼。雖然每次見他都會戴上,但回學校前又會收起來妥帖的放好。
當時她不想叫人曉得自己有個怎樣厲害的男朋友,不肯承認自己患得患失,總拿低調麻痹自己,也搪塞他。
連坐他的車回學校,都要磨他停的離校門遠一點。
他不大理解,有時候惱了,會直接把車門一鎖,湊近了撥弄她耳邊的流蘇:“這些首飾,等會是不是也偷偷摘了。”
她看著他的眼睛,坦誠的說是。
他倒是笑了,傾身靠近,扯著她裙擺,尾調咬的很輕:“那干脆衣服也換一套?”
……
不知道是不是年歲長了,現在回想起這些,竟然一點也沒有當初的羞恥感。甚至覺得,他那么張好看的臉,無可挑剔的身材,怎么就沒好好……享受。
可惜領悟的有點晚。
思緒至此,暮云搖頭把盒子放下,“我不喜歡。”
“不喜歡啊。”張懷漾懵了一下,隨即恍然:“那等會去商場,你隨便挑。”
“……”
那倒也不必。
暮云被他逗笑,重新泡了杯咖啡放遞過去,“我等會還有事。”
“什么事,約會啊?”
“差不多吧。”
暮云說著給手機充上電,隨手翻了翻。有幾個未接來電,都是舅舅打來的。她想了想問張懷漾:“昨晚舅舅問起過我嗎?”
“昨晚——”張懷漾撓了撓耳后根,“我也沒回去。”
“……”
行吧。
暮云點了回撥,鈴聲響了三秒就被接通。
“喂,暮云?”
暮云“嗯”了聲,“舅舅。”
“到北城怎么不回家住。”張顯成的聲音有些無奈,“手機還關機,你們昨晚在哪呢?”
那頭傳來勺碗碰撞的叮當聲音,應該是在吃早餐。
暮云看了眼張懷漾,見他一個勁打手勢,會意道:“飛機晚點了,凌晨才到,在酒店住了一晚。”
“那就好,我還以為那渾小子去哪里瘋把你帶上了。家里房間等會讓阿姨再收拾一遍,今天讓懷漾帶你逛逛街買兩身衣服……”
“懷漾哪那么多時間。你快點吃吧,司機等好一會了。”是舅媽的聲音,久違又熟悉的語調,聽起來有些遠。
電話接著安靜了幾秒,大概是那邊聽筒被掩住了,隱隱傳來爭執聲。
舅媽一直是這樣的,不待見都寫在明面上,暮云不奇怪,也理解這樣的人之常情。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不會叨擾舅舅。這些年,親情淡了許多。
舅舅最后叮囑幾句,通話結束。
張懷漾隨手從茶幾上拿了個蘋果,邊啃邊問:“我爸說什么了。”
暮云看他一眼,“讓你馬上回公司。”
“不可能。”張懷漾揮揮手,篤定道:“你不說我都知道,他肯定讓我好好陪你玩。”
他那表情還有些得意,“姐你從前不騙人的,這都跟誰學的。”
暮云笑笑,指了指他手里蘋果,“水果都是酒店的,不知道洗沒洗過。”
“沒事。”張懷漾無所謂,“吃不死人。”
暮云搖頭,手機又“叮咚”一聲,舅舅在微信上轉過來一筆錢。她看了眼數額,在聊天框輸入:【不用了,我……】
后半句還沒打完,旁邊伸過來一只手,很利落的點了確認收款。
張懷漾把蘋果咬的咔咔響,嘴里含糊道:“給錢干嘛不要,傻不傻。”
暮云抬頭瞪他。他卻極無辜的樣子,往旁邊躲了躲像是怕挨打,“反正收都收了。”
“……”
話是沒錯,總不能再轉回去。暮云感覺頭疼,只好把原來打的字刪掉,重新輸入:【謝謝舅舅。】
“姐。”張懷漾又湊過來,笑嘻嘻的:“你等會真去約會?”
“假的。”
張懷漾:“……”
“但真的有事。”暮云又說,“你自己去玩吧,不用管我。”
“那不行。”張懷漾十分固執:“這樣吧,我給你當司機。”
暮云側頭打量他還算人畜無害的笑容,又回想起他昨天和女孩斷開時候的冷漠模樣,可以說判若兩人。
像他們這樣的公子哥在外頭玩歸玩,付出的財力精力都在心里衡量過,親疏遠近不會越界,明白什么最重要,哪些可以舍棄,什么時候該抽身。
記憶里那個跟在她后頭跑過江南水巷、大夏天給她送冰棍的小男孩,是什么時候成長到這樣的。暮云不知道。
但是她沒有辦法指責他的薄情,甚至都不會覺得他做的有什么不妥當。因為他叫姐姐的時候,眼里的真誠和當年一般無二。
人都是偏心的。
***
車子在a大附院西門口停下的時候,已經是上午九點半。太陽很烈,暑氣烤著路兩旁的梧桐樹,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影。
張懷漾往四下里看了一圈,“來醫院干什么?”
暮云盯著大門的方向遲遲沒有接話,側臉微微繃著,眼神空洞,像是丟了魂,弄得張懷漾緊張起來。
“姐,你……沒生病吧?”
“沒有。”暮云終于收回視線,一邊解安全帶一邊解釋:“來看望一位長輩。”
“你等會還有事吧?”
張懷漾:“我沒——”
話還沒說完,暮云又道:“有事你就去忙吧,我走的時候再打你電話。”
張懷漾:“?”
……
進了住院部電梯,門關上。暮云盯著顯示屏上不斷跳動的數字,把思緒放空。
停了五六次后,十八樓到了。
以前科室輪轉,暮云在這里待過一陣。但遠遠看過去,護士站的小護士都已經是生面孔了。
物是人非。
她整理好心緒,放輕腳步。
vip病區的走廊通常會格外的安靜。在醫院,這樣的安靜讓人壓抑,仿佛能聽到時間和生命靜靜流淌的聲音。
暮云要看望的人住1809病房,是父親念博士時候的導師。走近了才發現門沒關緊,里頭有人在說話,似乎是在勸老人家吃藥。
暮云抬手,輕輕的敲了敲門,沒聽到回應。
正準備再敲,門從里面打開了。
她思索著該怎樣開口,卻聽頭頂上先傳來一聲:“喬暮云?”
遲疑的,帶著不確定。
暮云愣了一下抬頭,發現真的是熟人。
北城付家三少,付華初。謝圖南關系最鐵的發小,兩人一起長大,過了命的交情。
此人性格不大著調,正經的時候少,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她第一次在俱樂部撞到謝圖南,也是這位最先在旁邊煽風點火。
怎么說,是位爺,不好惹。
在“敘兩句舊”和“裝作不認識”之間踟躕片刻,暮云選擇了后者。
她重新確認了門牌號,客氣的開口:“你好。”
-你好?
付華初抱臂靠著門框,臉上的表情逐漸帶了幾分玩味。
他仁慈了點點頭,算是配合。
暮云面不改色,繼續道:“請問,祝教授是住這里嗎?”
付華初挑了下眉,有點意外。
態度倒是溫和:“進來吧。”
大約五歲的時候,暮云見過父親的這位恩師。那年父親博士畢業,她跟著媽媽來到北城,參加h大的畢業典禮。
當時祝教授看起來也不過四十來歲,在臺上做畢業致辭。
她那會還小,懵懂貪玩的年紀,穿梭在一眾學士服間,只記得一句“前程似錦”。
歲月匆匆不饒人,暮云再看眼前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回憶起當年場景,不由眼眶發酸。
她很少有這樣矯情的時候,但父母去世十五年,故人早已寥寥無幾。
祝教授還和印象里一樣和藹,以為暮云是她哪一屆的學生,喊付華初拿來老花鏡,笑呵呵道:“我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不大認的出你們了。”
暮云平復心頭情緒,隨父親叫了一聲“老師”。
“我姓喬。”
她頓了一下,抬頭直視著老人平靜的眸子,像是下了點決心才繼續道:“喬巖是我爸爸。”
祝教授愣了一下,似是耳鳴般的問:“誰?”
“喬巖。”
暮云重復了一遍,病房里安靜下來。
“都這么大了。”過了很久,祝教授才開口,話里帶著回憶,“上次見你,還是個小蘿卜頭。一晃二十多年。”
“你是怎么曉得我在這里的?”
暮云此行除了探望,其實還有些舊事想問。
但眼下付華初在,不大方便,因而只道:“以前在這里工作過,聽同事說起,過來看看您。”
祝教授問了些近況,學的什么專業,在哪里工作。
暮云一一答了。
征求同意后,又取了病歷和片子看。
腦腫瘤,良性,但是靠近視神經,位置很不好。
暮云微微蹙起眉尖,聽祝教授又問:“怎么沒留在北城?”
暮云僵了一瞬,把片子慢慢的裝回袋子里,平靜道:“奶奶年紀大了,身體一直不大好,就回去了。”
祝教授點點頭,輕嘆一聲。
付華初一直坐在旁邊沒出聲,這會忽然道:“喬小姐。”
暮云眼皮一跳。
聽他繼續道:“加個微信吧。”
“……”
祝教授沒感覺到空氣里那股僵持的意味,樂呵呵道:“這是我老友的孫子,都是年輕人,認識一下。”
付華初已經掏出手機,把二維碼擺到了暮云面前。
“……”
***
從住院部出來,暮云盯著手機上新加的微信,在“加入黑名單”和“刪除”之間猶豫了一會,最后還是點了返回。
她給張懷漾發了條消息,沿著路邊慢慢的往外走。
余光看到旁邊滑過來一輛騷包的紅色跑車,車窗搖下,付華初揚著笑臉套近乎:“去哪,送你。”
烈日當空,熱浪從腳底的水泥地面升上來,烤的人沒有思考的力氣。暮云慢吞吞的收回視線,懶得應付他。
“不用了。謝謝。”
“這個點不好打車。”
“……”
“順便請你吃個飯。”
“……”
張懷漾的電話這時候過來,暮云滑了接聽放到耳邊。
“姐,我在門口,看見你了,要我過——”他說一半頓住,語調一揚:“你旁邊那輛車怎么回事?”
暮云舉著手機,淡淡的“嗯”了聲。然后側頭,輕飄飄的從付華初臉上掃過。
“沒什么,一個老流氓。”
“……”
付華初的神情僵住了。
一是他沒見過這樣的喬暮云。印象里這姑娘脾氣是頂好的,性子內斂,逗不起來,跟著謝圖南出來玩也不太愛說話。
簡而言之,有點沒趣。
不過謝圖南那時候護的緊,也沒人敢招惹她。
二來,流氓就算了……
老是什么?!
付少爺難以接受。
但這會他不生氣,因為他看到喬暮云上了一輛銀色的保時捷,駕駛座上似乎還是個年輕男人。
不知道謝圖南見到這樣的喬暮云,是什么反應。
想到這,付華初翻著手機,撥了個電話出去。
“哪兒呢?攢個局。”
***
望江這家酒吧是早些年謝圖南和付華初一起開的。那會二十出頭的年紀,純粹砸錢弄個場子玩玩。到現在規模也不大,圖個清靜。
付華初到望江是三十分鐘后,包間里熱熱鬧鬧湊了兩桌麻將。見他進來有人叫了聲“付哥”準備讓位。
他擺擺手,轉了半圈找到謝圖南。
謝圖南穿了件純黑襯衫,背對光坐在沙發上,低著眉,袖口往上卷了兩折,有些漫不經心的把玩著手里的雪茄。
付華初搭上他的肩,走到旁邊坐下。
“喝點什么。”
謝圖南抬眸看他一眼,懶洋洋的,沒搭話。
付華初打量他神色,組織了一下語言,悠悠然開口:“我聽冬子說他昨晚在酒店見著一女的,很像喬暮云。”
謝圖南慢慢的往杯子里倒酒,不咸不淡的往對面黎冬身上掃了一眼。淡漠的,看不出情緒。
黎冬只是沒忍住八卦了一句,沒想就這么叫付華初給賣了。他輕咳一聲,極力挽救:“隔挺長距離,也看不太清。”
說著還拼命朝付華初使眼色。
付華初沒看見似的,繼續道:“聽說她身邊還跟了男的。”
黎冬:“……”
謝圖南抬手解了兩顆領扣,端過桌上的酒杯輕輕抿了一口,喉結微微滾動,暗光下拉出好看的線條,從下頷一路延伸到胸口。
他把杯子放回茶幾上,“叮”的一聲。
“聊點別的。”
付華初點點頭,似乎頓悟了一般岔開話題:“我剛辦事經過醫院,去看了你外公。”
“老爺子這兩天狀態還行,和我抱怨你這個不肖子孫連個人影都不見。不過——”
付華初頓了一下,“你猜我在那見著誰了?”
謝圖南給面子的往外蹦了一個字:“誰。”
“喬暮云!”付華初一拍手,“你說巧不巧,她去找你外公。”
“她知道那是你外公嗎?”
黎冬:“……”
謝圖南開始玩打火機。
火苗“噌”的一聲竄開,雪茄被點燃,煙草味靜靜彌漫開。
無視黎冬“殺頭”的手勢,付華初繼續道:“她真變了不少,兩句話把我噎的夠嗆。”
“……”
“那男的我也看見了,開輛保時捷,挺有排面。”
“……”
徹底冷場。
謝圖南單手搭在沙發側,修長的手指夾著棕色雪茄。他一口沒抽,任由猩紅的光在指間明滅交替。
黎冬放棄了,窩在角落里盡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在黎冬看來,謝圖南當初對那位沒的說。不是砸點錢的那種好,是真的什么事都放心上了,到處都周全妥帖。
有時候帶出來玩,那位安安靜靜坐旁邊,謝圖南打著牌都會時不時看兩眼,眼神里那種溫柔做不了假。
大伙從一開始沒當回事,到后面漸漸醒悟過來:南哥這是栽了。
挺徹底的那種。
后來突然有一天,聽說真分了。南哥表面上看著淡淡的不甚在意,實際上這兩年除了付華初會時不時老虎頭上拔根須,誰也沒敢在他面前提。
至于現在南哥心里還有沒有那位,沒人知道。
但前女友這個詞吧,前不前的不重要,只要帶著女友兩個字,男人總會有那么點扼殺不了的占有欲。
更何況是放在心尖上疼了那么久的女人。
這是專往心窩里捅刀子。
那邊的兩桌麻將還在繼續,吵鬧聲卻似乎被一種無形的氣壓隔絕開。黎冬灌了口酒,覺得周邊壓抑的讓人喘氣都有點困難。
謝圖南疊腿靠在沙發背上,眉眼斂著,神情淡漠。偶爾有燈光掃過,他垂著眸子,眼神落在前頭折射微光的玻璃酒杯上。靜默深邃,不帶一點情緒。
付華初似乎是還覺得不夠刺激,捯飭著手機點開喬暮云的朋友圈,晃到謝圖南面前。
“這兩張照片不錯。”
謝圖南終于緩緩抬眼。他坐直了身子,拂開付華初的手,然后把燃了一半的雪茄沉進酒杯。
</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