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中秋的慶縣褪去暑氣,桂子飄香,月白風清,最是舒適不過。</br> 但在慶縣的一小小民宅里,此時里里外外竟圍了不下三層鐵騎兵,而最里層還有一層腰間佩刀的侍衛。</br> 其中,不過兩三人抽出長刀,也足以讓雪芽抖成篩子了。</br> 雪芽長到十六歲,從未見過這種架勢。</br> 雪芽是個清倌出身,從小在勾欄院長大,尋常的清倌到了十五歲就該掛牌開始賣了,但雪芽運氣好,掛牌子的第一天就被一個病怏怏的大善人買了去。</br> 大善人不僅心善,面皮也生得不錯,雪芽做好了獻身準備,哪知道大善人買了他卻不睡他,只讓他在身邊伺候。</br> 說是伺候,也都是些不打緊的活,比如唱唱小曲,倒倒茶。</br> 大善人寵他,連句重話都舍不得說他。在大善人身邊一年,雪芽都快忘了前十五年的遭罪日子,整日像只小孔雀招搖。</br> 尋常小倌被贖身,是不能隨便離開深宅,成日被拘在小小四面瓦墻,但雪芽不是,只要他帶上幕籬和奴仆,即可隨意上街的。</br> 可這樣的舒適日子對雪芽來說太短暫,今日傍晚大善人突然去了。雪芽還沒來得及哭,這小小民宅就闖進來數十人,個個身材高大,腰間佩刀,兇神惡煞,嚇得雪芽直接腿軟倒地,毫無反抗之力被人扯著頭發拖到院子里。</br> 隨后的動靜,他便不怎么清楚了,因為他后頸處橫著一把大刀,壓得他根本不敢抬頭。他膝蓋都跪疼了,腿麻了,總算聽到熟悉的聲音。</br> “……此人是陛下買來唱曲的小倌,買之前調查過家世,奴籍出身,母親是妓子,父不詳,從小在紅月樓長大……”</br> 這個聲音是大善人身邊的王管家的,王管家素來不喜歡他。</br> 雪芽聽著王管家說的話,怔了一下。</br> 陛下?</br> 是他聽錯了嗎?</br> 可還未等他想清楚這一處,就聽到王管家說,“橫豎是個奴籍,將軍隨便料理了便是。”</br> 雪芽身體一哆嗦,顧不得脖子上的大刀,顫巍巍說:“不要殺我,我……”</br> 話未說話,頭上就狠狠挨了一下,是刀背拍了他的腦袋。</br> 這一下打得雪芽耳朵嗡嗡作響,眼前犯暈。</br> “君后還未出來,還是待君后定奪吧。”</br> 一道沉穩的男聲響起。</br> 雪芽雖頭犯暈,但也努力把這兩人的話聽了進去,又是陛下,又是將軍,現在又來個君后。他細細一琢磨,后背就冒出冷汗。</br> 世人皆知當今陛下娶了一位男皇后。</br> 說到這位男皇后,雪芽從旁人那里聽了一嘴。</br> 男皇后名為賀續蘭,出身高門,十六歲就當上狀元郎,隨后入仕翰林院,成為翰林院修撰,后而升為翰林院侍郎,過兩年,又升為翰林院大學士。</br> 眼見風光無二之際,當今圣上病重,藥石無靈,欽天監日夜占卜,最后算出有人可以給皇上沖喜。</br> 而這個人就是賀續蘭。</br> 酈朝雖好南風,但古來今往還沒有男人給男人沖喜的先例,更何況是讓賀續蘭這個翰林院大學士給當今陛下沖喜。</br> 雪芽不知其中的溝溝壑壑,沖喜一事發生的時候,他才十二歲。反正,最后賀續蘭不僅給皇帝沖了喜,還成為皇后。</br> 因為賀續蘭是男人,眾人不稱他為皇后,而為君后。</br> *</br> 雪芽察覺出他伺候一年的病秧子可能是當今圣上后,心中盡是絕望,覺得他這條小命估計是保不住了,可他又不甘心。</br> 他還年輕,還沒有過上好日子。</br> 當初離開紅月樓,他跟樓里那些人都炫耀過的,說自己要去過好日子了,讓他們不要太羨慕。</br> 可現在他要死了。</br> 堅信好死不如賴活著的雪芽一邊惶恐不安,一邊在心里瘋狂地盤算著如何活下去。可左右都想不出,急得雪芽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br> 就在此時,他聽到王管家用極其諂媚的聲音喊道——</br> “君后。”</br> 此聲后,之前那個沉穩男聲也喊了一聲“君后”。</br> 雪芽聽見這動靜,完全不敢動了,若換是平常人家,這位君后就算他的主母,他是被爺養在外面的人,外室見到主母總是害怕的,更別提對方可不是什么尋常主母,而是當今君后。</br> 雪芽這邊大氣不敢出,但他感覺到有只靴子伸到他面前來,以不容抗拒的力氣挑起他的臉。</br> 他不敢掙扎,僵著臉抬起來,在抬頭的一瞬,眼中含上淚。</br> 在勾欄院待了這么多年,求饒的樣子,他擺出無數回,也知道自己什么樣子最容易讓人心軟。</br> 雖然對方算得上他的主母,但死馬當活馬醫,只要對方是人,他總要賣賣慘。</br> 而這一抬頭,雪芽求饒的話還未說出口,就愣怔在原地。</br> 原因無他,只因眼前青年的長相同他有五分相似。</br> 但說相似,只是五官,神韻是完全不同的。</br> 青年一襲靛藍色寬袖袍,白玉冠下的臉豐神俊秀,鳳表龍姿,堪稱人間仙君。雪芽向來自持美貌,但看到這張臉,莫名生出自卑。</br> 仿佛自己只是對方的贗品。</br> 除了相貌、神韻,對方通身氣派也不一般,身無利刃,僅簡單站在這里,氣勢便已完全蓋過身后一群帶刀侍衛,尤其是那雙帶著審視的雙眸,讓人不寒而栗。</br> 雪芽此時又突然想起大善人總喜歡盯著他的臉看,原來他以為大善人慕他美色,現在看來,可能是把他當成眼前人的替身,以人思人罷了。</br> 紅月樓有一位客人便是如此,據說他心上人病死,他就在樓中找了一位與他心上人有三分相似的小倌。</br> 那時候雪芽還笑,給人當替身,找人當替身,都是笑話。</br> 如今他成了這個笑話,他還不敢笑,也不敢哭,瑟縮在原地動彈不得。</br> 不知過了多久,挑起他下巴的軟底靴子收了回去。剛收回去,就有人上前跪在地上用絲帕仔仔細細擦了擦青年的靴面。</br> 雪芽一瞅,發現擦靴的人是向來不喜歡他的王管家,嘴角不由一抽,但又不敢顯露,忙重新低下頭。</br> 在沒看到青年的臉時,他還敢用他這張臉賣慘,現在他只恨不得把臉藏得越深越好。</br> 雪芽想誰都不喜歡看到自己的贗品。</br> 他今日怕是死定了,他阿娘說他這輩子一定會有出息,他怕是注定要辜負他阿娘的一片苦心了。</br> 靜默片刻,雪芽終于聽到聲音響起。</br> “帶走。”</br> 極輕的聲音,如玉石相碰。</br> “是。”</br> 這句話剛落,雪芽后頸處重挨了一下,立刻人事不知。等他再醒來,是在一輛馬車上,他被五花大綁,旁邊全是箱子。</br> 雪芽花了一刻鐘慶幸自己活下來后,就偷偷用臉挑開車簾,想看看這馬車是要去哪,可他剛挑開,一把大刀就橫了過來,嚇得他立刻縮回去。</br> 外面傳來譏笑聲,“破兔子,仔細你的頭。”</br> 他才不是破兔子,要是兔子,也該是香兔子。</br> 雪芽忍不住在心里哼了一聲,他知道大部分男人最看不慣他們小倌,愛叫他們為兔兒爺,但雪芽想他已經被贖身,也算不得小倌了。</br> 頭是不敢往外探了,但雪芽想了想,還是大著膽子問:“這位爺,這是要去哪啊?”</br> “上京。”</br> 不知外面人發善心還是覺得告訴雪芽也無妨,將目的地直接說出。</br> 而馬車里的雪芽聽到“上京”二字,臉色驟白。</br> *</br> 半個月后,雪芽抵達只在商人嘴里聽過的上京。</br> 那個瑤臺瓊室、軟紅十丈的上京。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