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人大步踏上來時路,身影瘦瘦高高，發尾柔順地貼著后頸，一次都沒回頭。</br> 戚以潦的瞳孔里是他指間那點煙火,明明滅滅,隨風飄散。</br> 長腿一邁，又滯住。戚以潦抬頭看天。</br> 要下雨了。</br> 風大起來,燥悶難耐。</br> 戚以潦掃一眼熟悉又陌生的前院,他記得這里全是名貴花草,有部分是他母親在世時栽種的，很多年了，現在這院子里卻是大眾的植物,還在生長期。</br> 據說是老友砸出來的狼藉,被剛才走的人救活。</br> 而他只有空白的記憶。</br> 補上了，也只是口頭描述的文字,沒有畫面。</br> 戚以潦的面容落了層懨倦感,他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吩咐戚大去給那孩子收拾生活物品。</br> 結果他自己過去了。</br> .</br> 臥室在一樓，有個單獨的小院。</br> 戚以潦走進去,入眼是雙人床,精致床頭燈，沒有書桌書架之類，他全無印象地往里走,拐彎,看見一個寬敞明亮的衣帽間,里面掛著四季的服飾。全是他那幾個專用設計團隊的風格。</br> “戚爺,我們要給白少拿一些夏季的衣物。”戚大恭恭敬敬地打了招呼進來。</br> 戚以潦看衣帽間的一件件T恤被拿下來,空出位置,內心無端生出一股戾氣，浮到了眉眼間：“這臥室的所有是他自己的要求，還是？”</br> “一部分是戚爺要我們給白少準備的。”戚大立即應答，“另一部分是，”</br> 他頂著巨大的壓迫感，健碩的身板冒冷汗，“是戚爺親手安置的。”</br> 四周寂靜。</br> 戚以潦的記憶領域徒然掀起風暴，把他蘇醒到現在梳理歸納出的那部分全部打翻，記憶更亂了。</br> 身邊人幫他補的四年記憶，對他而言，相當于是豬八戒吃人參果，不是一點點吃進去品嘗咀嚼吞咽，而是一口一整個，什么味道都覺不出來。</br> 豬八戒是主動吃的人參果，他是被塞，記憶缺口堵住了，也僅僅是堵住，字面上的意思，單薄而生硬，沒有色彩，一片灰白，想象不出來畫面。</br> 戚以潦說不出是什么感覺，他無法相信，有生之年能為一個人做到這樣的程度。</br> 為了那個年輕人，他解開母親為他戴上的紳士枷鎖，跟結交多年的老友打架，對立，和對方的兒子結盟，拉其下位，親自報復，也對另一個老友下手……</br> 如今局勢的變化太大。</br> 除了戚家，其他大家族都大換血，重新洗牌。</br> 那場改變的根源，就是這間臥室的主人。</br> 戚以潦坐在小院的躺椅上面，耳邊有風聲，草木掃動聲，天地擁著他，隱約少了什么。</br> 應該有個人在他旁邊誦經。</br> 戚以潦的灰色襯衣下空蕩蕩的，他把母親的遺物送人了。</br> 送出去的，還有自己所有的財產，無數的特權，以及一份……他嚼起來分外生澀的情感。</br> 戚以潦啼笑皆非，這一樣樣荒謬的事情，都是事實。</br> 母親教他克制，自我約束，希望他活得心平氣和，對世界投以旁觀者的姿態，永遠不要為任何人和事失控。</br> 可他堅持了多年，卻在去年破戒，身體垮了，還立了遺囑，為比他小一輪多的孩子安排后路。</br> 戚以潦合眼，腦中涌現出那點煙火，那雙眼尾柔柔的，眼神卻格外堅韌燦亮的眼睛，一團酸而復雜的情緒擠在他胸腔里，他略顯焦躁地松了松襯衣領口，肩背靠進躺椅，不知不覺睡去。</br> “寒冬的一天，你穿著灰毛衣鏟雪，小靈從外面回來，他穿著長羽絨服，頭上戴著毛線帽，手上有手套，脖子上的圍巾圍了好幾圈，他從輪椅上起來，鞋子踩在沒結冰的地面上，他向你走了幾步，你放下鐵鍬，朝他走十幾步，走到他面前，把快要摔倒的他抱住，抱了起來。你抱著他往屋里走，他把腦袋埋在你的肩頭，阿枕拎著輪椅跟上你們。”</br> “小靈在前院種花種子，他坐著輪椅，播種的動作不順暢，傍晚你提前下班回來，蹲在他的輪椅前，把皮鞋旁的一粒花種撿起來，放進他的手中。你單膝跪地，仰望過去，天邊有一大片火燒的云朵。”</br> ……</br> 戚以潦驀然睜眼，抓住即將觸到他鼻梁的那只手。</br> 女孩發出受驚的輕喘。</br> 戚以潦剛醒，頭腦昏沉，思維反射慢，對□□速把人鉗制住這一事，他自己都很意外。指腹間的觸感滑膩得不像人類該有的膚質，他暗灰色的眼眸微微瞇了起來，不知在想什么。</br> 稀里嘩啦聲從天而降。</br> 下雨了。</br> 小靈嚇得往躺椅前湊，很軟很小的身子縮了進去。</br> 風雨把一縷清甜的香氣推向戚以潦，他襯衣領口下凸起的喉頭上下一滾，手上稍作用力。</br> 小靈被帶得跪趴到他腳邊，瑟瑟發抖，惶恐不已，卻還是獻祭一般露出纖細后頸。</br> 戚以潦低頭，面無表情地俯視著。</br> 潛意識里有個聲音在告訴他，這是他的戰利品，醫療所，是能讓他全身放松，感到舒服安寧的存在。</br> 假的。</br> 她能讓你不難受。</br> 假的。</br> 她能讓你減輕痛苦。</br> ……</br> 那聲音一直在響，找不到關閉的方法，令他暴躁，頭皮都要灼燒。</br> 戚以潦的目光掠過腳邊人的頭發，眉毛，睫毛，她全身雪白的樣子，讓他想到了另一個人，他的母親。</br> 也是雙性體質，基因變異，可她是被迫做了女孩，她沒有選擇的機會。</br> “阿潦，你過來，看看你父親的死狀，看清楚，記住。”</br> “你要做人，別做畜牲，別步你父親的后塵。”</br> 雨水把戚以潦俊雅的五官淋濕，他扣住掌中的細嫩手腕，帝王一般慢慢湊近，烏黑眼睫半垂下來，滴落著水珠的鼻翼輕動。</br> 鼻端若有似無地拂過一股藥味。</br> 瞬間濃郁起來。</br> 揮之不去，像是他的鼻尖正在抵住一塊皮膚，饑渴而猛烈地深嗅，肺腑里全是那個味道。</br> 清甜黏上來時，戚以潦一把推開，力道粗暴，有失風度，他倉促地起身，高大的身形晃動著看向旁邊，仿佛是想對誰解釋什么，那種想法卻又轉瞬即逝。</br> 咚——</br> 咚咚——</br> 心臟劇烈跳動，節奏極不規律。</br> 戚以潦感受著瀕死的心悸感，面色青白交加，唇緊抿微顫，他破天荒地丟掉一身修養，低低罵了一聲。</br> “媽的。”</br> .</br> 章枕過來時，雨幕已經把整個古堡都罩了進去。</br> 五樓，戚以潦臥室旁的書房里翻文件，手上還有沒擦干的水跡。他聽到下人的匯報，神情惱火地走出書房，質問坐在客廳的章枕，“不是通過電話了嗎，你還出院干什么？”</br> 章枕有些恍惚。三哥終于度過難關，撿回一條命，卻失憶，被預謀已久的戚院長鉆空子誤導，白白傷心氣憤，柳姨自殺……全是這一天發生的事。</br> “問你話呢。”戚以潦拍章枕的背部。</br> 章枕吐口氣：“三哥，柳姨和戚院長合謀的事，你處理了嗎？”</br> 戚以潦的眸色一沉：“人已死，尸體火化了。”他還沒和他那個親姐對峙，對方會來向他炫耀。</br> 章枕捂了捂臉，胡亂搓幾下，白白跟柳姨，這兩人一個是他失而復得的弟弟，一個是對他頗為慈愛，相處了很多年的長輩。</br> 柳姨不喜歡白白，她跟戚院長合作，是希望三哥能跟小靈結婚，活下去，也能為戚家延續香火。</br> 這是她身為老忠仆的心愿，目的達成就自我了斷，去地府見戚家列祖列宗。</br> 站在章枕的角度，柳姨所做傷了三哥，也傷了茭白，傷了他。</br> “三哥，白白從來都不會拿著你的縱容無法無天，為難柳姨，給她使絆子，甚至挑撥你們的關系。”章枕表情肅穆，“你要是不信，可以問蘭墨府的每個人。監控也可以作證。”</br> 戚以潦往旁邊的沙發上一坐：“所有都沒了，在修復。”</br> 章枕：“……”</br> “你把白白趕走了。”他說。</br> 戚以潦靠在沙發背上閉目養神，沒糾正他的用詞。</br> “你打算什么時候和白白溝通？”章枕逼問，他不是下屬的口吻，是茭白家屬的身份。</br> “公司四年的賬目和發展，以及商界的局勢，我都需要熟悉。”戚以潦的嗓音平淡，“等幾天。”那孩子在，他沒辦法靜心。</br> 章枕來一句：“你就不怕他跟人跑了？”</br> 戚以潦笑得不以為意：“幾天就能跟人跑？”</br> “說不準，反正挺多人喜歡他的。”章枕輕描淡寫，“去了大學，對他有好感的人會更多。”</br> 戚以潦不笑了。</br> 氣氛怪得很。章枕刷起手機，關于三哥失憶的事，暫時還沒消息泄露出去。</br> “把他的電話給我。”邊上忽地響起聲音，聽不出情緒。</br> 章枕給了，他聊了會就要走。</br> “三哥，別碰那個小靈。”章枕撐拐走到客廳門口，回頭說，“你碰了，你和白白就完了。”</br> 戚以潦的目光落在手機屏上，他在換屏保，怎么換都不滿意，于是不耐地從口中蹦出兩字：“多事。”</br> “我多事？”章枕竄火，難得地幼稚頂撞，“白白是我弟，要不是他喜歡你，我還不想讓他當我三嫂呢！”</br> 戚以潦偏了偏英俊的面龐：“我和他，睡了嗎？”</br> 章枕沒聽清：“什么？”</br> 戚以潦重復上一個問題，并做了修改：“我干過你弟……”</br> 章枕的拐杖大逆不道地飛了過去。</br> 換做幾個月前，戚以潦能輕松抓住，或者躲開，現在的他不行，肢體的靈敏度不協調，腦速也不穩，他的鼻梁挨了一下。</br> 劇痛襲來，差點骨折。</br> 章枕緊張地單腿蹦過去：“三哥，你沒事吧？”</br> 戚以潦捂著鼻梁，疼得不想開口。</br> “完了，白白最喜歡你的鼻子了，”章枕一邊給醫生打電話，一邊嘀咕，“千萬不能壞啊。”</br> 戚以潦的面部漆黑。</br> “三哥，我這腿傷養得慢，暫時都不能給你辦事，你把戚淮叫回來吧。”章枕掛了電話說，“你昏迷的這段時間，他沒出過差錯。”</br> “我得回我那了，白白在呢，我怕他想不開。”章枕胡思亂想，憂心忡忡。</br> 戚以潦一只手攏在受傷的鼻梁上面，一只手擺了一下：“趕緊走。”</br> 章枕盯著三哥看了半天，三哥的時間跟他們不一樣，是四年前的，不到三十歲。</br> 他這時很明顯地感覺到，四年前的三哥比四年后要年輕。</br> 心態上。</br> 現在仔細想想，三哥從里到外都疲的狀態，是三年前開始有的，好像沒有預兆。</br> 章枕至今都不明白三哥遭遇了什么。</br> .</br> 雨勢變小，章枕回到他在朗櫟的公寓，進門前還在做表情管理，想著怎么開導他弟，哪知他開門進去，入耳的是嘻嘻哈哈的喜劇聲。他穿過玄關那的鞋柜左拐，一眼就看見他弟在沙發上嗑瓜子看電視。</br> 章枕：“……”</br> “你怎么在這？”茭白齒間叼著一顆瓜子抬頭。</br> “我不放心你，回來看看。”章枕拄拐過去，眼角掃掃茶幾上的一堆零食，不禁松口氣，能吃就好。</br> 茭白咔嚓磕開瓜子：“我又不是小孩子，有什么不放心的。”</br> 章枕一個勁地瞅他，斟酌著說：“白白，三哥現在等于是重活一世，上一世的一切他還沒完全接收，要等一等。”</br> 茭白的臉上是電視屏的光，襯得他既生動又壓抑。</br> “我問了戚大，三哥的潔癖沒變，他不會……”章枕話沒說完，嘴里就被塞了一塊旺旺雪餅，他邊吃邊說，“你別嫌我啰嗦。我是怕你傷心，失望。”然后放棄。</br> 茭白把袋子里剩下的雪餅撈出來，咔嗞啃起來，他不是古早戀愛腦，不會為此天崩地裂，要死要活，歇斯底里痛不欲生。</br> 愛情原先不在他的人生規劃里，后來它來了，他考察了它的力度，覺得還蠻硬的，那就迎上去吧。于是他迎了上去。</br> 對茭白來說，他的生命是否燦爛，活著有無意義，不是只能通過愛情來判斷，不存在的。</br> 他就是氣，氣這世界背景。</br> 來這兒后，他洗了個熱水澡，吃飽喝足，聽雨看電影，心情好多了。</br> 去年在拍賣場，精靈出場，戚以潦露出異常，那時候茭白就嗅到了狗血，早有預料。</br> 一年多過去，他快忘了，它還是來了。</br> 不對，是終于來了。</br> 茭白的理智一回來，就慶幸這瓢狗血是在他完成任務前潑下來的，而不是完成任務后，因為他一旦完成任務，他在戚以潦那就是個……太慘了，戚以潦慘，他也慘，還有章枕，都慘，打住打住，到那時候再想辦法，自己選的他媽玻璃渣路，跪著走。</br> 現在就考慮眼下的。</br> 之前在科研院，他想知道他的自信，加上戚以潦的堅持，能不能從天命帶來的狗血里存活下來。試試吧，都試試，對他，對戚以潦都是。</br> 就當是一場考驗，一個歷練吧。</br> 茭白看賬號列表，戚以潦頭像上的白花消失了。</br> 活著是基礎。</br> 戚以潦已經活了，就看他這邊了。</br> 茭白給章枕剝橘子，他得找個時間想辦法聯系上沈而銨，那小子怎么還不進組，能不能利索點。還有郁嶺跟戚以潦，都快點兒啊。</br> .</br> 接近凌晨的時候，科研院的車開進蘭墨府。</br> 戚院長去了后院，沒燒完的紙錢到處亂飛，有幾塊飛到她頭上，身上，被她一一撥掉，她的平跟皮鞋踩著茂密草植，往火光那走去。</br> 她那正在燒紙的弟弟處在初生期，但嬰兒會慢慢長大，他是很快。</br> 有多快呢，生長階段只有七十二小時。</br> 他是下午兩點多醒的，現在是夜里十一點半多，已經過了九個小時，他離生長期的結束越近，就越穩定，這個時間比一小時前穩定，一小時前比兩小時前穩定……各個方面都是。</br> 等到他的生長期結束，她費心的引導就沒用了。</br> 他還是會做一個專情種。</br> 戚家的男人，要么無情，要么濫情，專情是什么東西？搞笑。</br> 不是不知道自己壽命不長，卻為了所謂的愛情，糟蹋身體，壓縮壽命，命都不要，簡直可悲。</br> 引導的過程明明很順利，他竟然到現在都還沒碰小靈，那個茭白對他下的蠱在抵抗。</br> 蠱究竟釘在了哪個位置，這么難覆蓋。</br> 本能，和真我，誰贏。</br> 那些她熟悉的戚家男人，都是“本能”贏了，現任家主繼承了戚家的優良基因和遺傳病，理應做出相同的選擇才是。</br> “阿潦。”戚院長走過去。</br> 戚以潦坐在地上，把一捆紙錢全抖進去，火蛇卷著灰燼往他蓋著紗布的鼻梁上纏，他退開些，“剩下的你燒。”</br> 戚院長松垮的眼皮一抽，她僵硬地燒了幾張紙，突然抬頭瞪著墓碑上的照片。</br> 那照片泛黃模糊，上面的人卻是燒成灰都忘不掉。</br> 她的父親。</br> 一個披著貴族皮的垃圾。</br> “二姐，父親在等你。”戚以潦的話聲夾在風里，語調溫柔得讓人毛骨悚然，像地獄上來的鬼差。</br> 戚院長干咽了一口唾沫，她把眼鏡摘下來丟一邊，在科研室沾上藥水味的雙手|插||進短而濃密的頭發里：“算計你是我不對，我也是為了你好。”</br> “整個戚家就你和他一樣幸運，你們都遇到了老天爺賜予的解藥，”她把嚼爛了的臺詞倒出來，“我們兄弟姐妹那么多，如果不是你為了上位，制造誘因讓他們發病，他們都還活著，戚家不會這么冷清。”</br> 戚以潦摩挲虎口的薄繭，為了上位？他不過是奪走別人手里的刀自衛。</br> “有了小靈，你的子嗣也會很多，”戚院長指了指被火光照亮的墓碑，誠懇道，“說不定你比他更走運，能兒孫滿堂，成為戚家的一個奇跡，光宗耀祖，多好。”</br> 戚以潦蹲下來：“你恨這墳墓里的人，何必針對我？”</br> “二姐，”他把她的十指從頭發里撈出來，將她凌亂的發絲理了理，手掌往下移，掐住了她的脖子，無奈地嘆息，“你給我本來就一團糟的生活添了大麻煩。”</br> 戚院長的呼吸變得困難，眼皮往上翻，突出的眼白長出根根血絲。她用自身做了很多次實驗，歷經千辛萬苦生下一個孩子，健健康康的，沒有戚家痕跡的孩子，然而她最后還是擺脫不了基因里的扭曲因子，要不是長期服藥讓她成了半個藥人，誤打誤撞地壓住了病情，她已經埋在了這里。</br> 智力的分值被檢測出來后，那個名義上稱作父親的人，把她往所謂的特殊基因人床上送，拿她做實驗。</br> 弟弟比她小十幾歲，吃的苦跟她吃的不是一個性質。</br> 她恨啊。</br> 戚家不能走向滅亡，這個病態的家族，必須走下去。</br> 她無所謂了。</br> 活到中年，差不多了。</br> 戚院長放棄掙扎，等待死亡的來臨。</br> 脖子上的力道卻一松，她本能地大口大口喘氣，不停把氧氣往肺腑里塞。</br> 還是想活。</br> 可以活，誰會想死？</br> 火盆里的紙錢燒成了灰，風一吹，洋洋灑灑，落了血緣親情殆盡的姐弟兩一身。</br> 一座座墓碑都在看著他們，漠視，又自嘲。</br> 戚以潦拿出帕子，慢條斯理地擦著手指：“科研院的工作繁重，你歲數大了，力不從心，別干了，我給你選了個地方養老。”</br> 戚院長的咳嗽聲卡在了刺痛的嗓子里，她這是一輩子都別想再回西城，回到自己熱愛的工作崗位上面。</br> 不過，她以為這個人會挖個坑，把她埋了。</br> “二姐，我掌管戚家后就隨和了，你忘了嗎？”戚以潦直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溫煦道，“我就算失憶了，也還是老樣子。”</br> 戚院長想起他上位那一路，墳場增添新墳的速度，渾身發冷。</br> 現在的他很不穩定，太危險。</br> 剛才他肯定有一瞬間是真的想掐斷她的脖子。</br> 是“克制”二字救下了她。她瀕臨窒息的時候，隱約聽見他在呢喃那兩個字，吐息陰沉，泛著腐爛的意味。</br> 盡管如此，戚院長還是冒死喊出聲：“為什么不順從本能？”</br> 戚以潦腳步不停，臟帕子被他碾在腳下。</br> “順從了，你就舒服了，何必抵抗？你不是都忘了那個茭白了嗎，你的堅持沒有意義！”戚院長的喘氣聲猶如殘破風箱，那么大個誘餌塞到了嘴邊，張個嘴就能吃到，為什么不吃？</br> 你們不是父子嗎？相貌是一個模子刻出來，智力測試也一個分值，被戚家人認同最為相似的父子。</br> “阿潦，你要讓柳姨白死嗎？”戚院長大喊。</br> 回應她的是一陣厲鬼凄叫般的風聲。</br> 戚院長看了眼墓碑，她痙攣著手指抓起火盆，用力砸了上去。</br> .</br> 古堡里亮如白晝，每條長廊，每一層都是燈火通明。</br> 戚以潦一路走，一路控制心神，唇齒間溢出一聲聲的“克制”。</br> 戚大輕手輕腳過來匯報：“戚爺，監控修復好了。”</br> “所有？”戚以潦的步伐平緩。</br> “只有三年半到前天的。”戚大跟在后面，“太多了，我們自作主張地先挑出了白少的那部分。”</br> 見前頭的人沒反應，他才呼口氣，繼續往下說。</br> 戚以潦聽聞三年半前，蘭墨府的監控數量多了好幾倍，密密麻麻猶如蛛網，他的眉峰輕動，那件事他沒印象，也推不出自己加密監控的動機，看來他缺失的記憶里有一塊極為隱秘，身邊人都不知道，要他自己恢復。</br> 凌晨兩點多，戚以潦從冰冷的浴缸里起來，泡得冷白的手臂夠到浴袍披上，帶子隨意系在一起，松松垮垮地走出去，走了一小段路，他還是習慣性地把浴袍穿嚴整，套上禁|欲紳士的面具。</br> 戚以潦拿起遙控器，打開床前的多功能墻，一整面監控展露在他面前，他按照日期順序點開左上角的第一個。</br> 那是茭白初次進蘭墨府，以沈寄的小玩意身份。</br> 監控的進度條在走。</br> 戚以潦盯著看，唇間銜著一支香煙，他看見滿面病態的茭白進后院，被他撞見，他驚訝自己只是以教育為由給出口頭警告，沒有其他動作。</br> 當他看見茭白坐到他腿上時，眉頭輕皺了一下，似是排斥，不適。可他的腿根隱隱發燙，像是真的有個桃子形的小屁|股壓在上面。</br> 戚以潦的喉頭發癢，空著沒事干的濕冷手掌在半空中動了動，他往后坐一點，精瘦的身子靠坐在床頭，被水浸濕的浴袍下是他繃起來的肌肉線條。</br> 畫面里的茭白被沈寄扇了一耳光，戚以潦的眉頭皺緊了些許，牙齒嵌進煙蒂里，一下下無意識地磨碾。</br> 當沈寄抽出皮帶揮向茭白時，戚以潦霍然起身，他目睹皮帶抽在茭白的手臂上面，茭白痛苦慘叫著倒在他身上。</br> 一撮煙灰猛一下抖落，掉在戚以潦腳背上時已經涼了，卻被他拔高的體溫，和皮下急速流竄的血液燙熱。</br> 戚以潦沒坐下去，他的眉間高高聳起，喉嚨深處發出被扯到逆鱗的粗喘。</br> “老、沈……”</br> 戚以潦的后槽牙咬了咬，滿臉陰霾地往后看。</br> 后面是茭白在蘭墨府長住的一點一滴，戚以潦發現每次都是他自己湊上去，想方設法地跟對方接觸。</br> 戚以潦白天問過身邊人，他看上茭白的原因是什么，沒人回答得上來。</br> 監控看到這，他還是不懂。</br> 戚以潦把他放在茭白身上的目光變多前的監控來回翻了幾遍，察覺出了一個分水嶺。</br> 似乎是，茭白說自己中邪？</br> 那種迷信的說法，他竟然信了？還要探個究竟？</br> 看到自己用手摳出茭白嘴里的棗核，瘋子一樣半夜坐在他床邊，撫摸他布滿青紫的下巴……戚以潦勉強還能平靜。</br> 直到監控里的自己偷吻他發絲，偷吻他指尖，偷吻他耳垂，偷吻他后頸咬痕……</br> 偷吻，偷吻，偷吻，全是偷吻。</br> 戚以潦沉默著關掉燈，將尷尬的神情隱于黑暗中。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