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玨環著腿蜷縮在衛生間里,巴掌大的小臉一半還是原來的白嫩秀美,另一半高高腫著,連帶著那邊的唇角都有一點裂痕。</br> 門突然被打開,禮玨瘦瘦小小的身子顫了一下,潮濕的烏黑劉海滴出模糊水印,落在他漂亮的杏仁形眼睛上面,他眨了眨被淚水濡濕,揪成一團團的黑睫,茫然地看著門口的人影。</br> “二……”禮玨被扇的半邊臉一抖,慌忙改口,“齊先生。”二哥不喜歡他。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明明是第一次見。</br> 禮玨垂下頭,緊緊抱住自己的膝蓋。</br> 衛生間里是驚惶的呼吸聲,門口則是一片暴風將至的沉抑。</br> 齊藺還是那身滴水的墨綠色長風衣,澡都沒洗,他的五官和齊子摯齊霜都不像,眉壓眼,偏憂郁。長相結合氣質,就是電影與故事書里典型的憂郁王子。</br> 但只要他的眼神從弱散變強,一直盯著一個人的時候,憂就變成了陰。</br> 陰冷,陰暗,陰沉的陰。</br> 二哥給他的感覺好像……好像墻洞里的蜥蜴。禮玨往墻角縮了縮,纖細的身子緊緊貼上去。</br> 齊藺見少年這么畏縮,實在是無法把他跟大哥形容的樣子合并在一起,除了一張臉就沒別的了“你說船沉的時候,茭白受了傷,怎么弄的?”</br> 禮玨支支吾吾“是……是……是……”</br> 齊藺一拳揮在門上“說!”</br> “是大哥,”禮玨嚇得直抖,“當時船員們都走了,只有我們三個,茭白找到了兩件救生衣,三個人,兩件救生衣,不夠……”</br> 齊藺想到了一種走向,緊湊的眉眼間有什么在聚集,令人心悸。</br> “大哥搶走了救生衣,還,還……”禮玨把臉埋進臂彎里,嗚咽出聲,“還捅了茭白一刀。”</br> 周遭一片死寂。</br> 禮玨的嗚咽聲都被嚇停了,他喃喃自語“就在茭白的肚子上面,好多血,我讓大哥帶上茭白,大哥不帶,大哥說齊家能走上,是茭白,是茭白他導致我們家……”</br> “你在哪?”</br> 一聲質問打斷禮玨,他頭頂的小呆毛一顫。</br> “茭白被捅的時候,你在旁邊?”齊藺走進來,“你沒有受傷,我大哥傷得很重,你如果阻止他,不可能阻止不了。哪怕你在我大哥出手的時候抱住的腿,也能給茭白一個閃躲的機會。”</br> “還有,我大哥傷口感染意識不清醒,你全程都在邊上吧,你不跟他說是誰給他處理的傷口,攬了這個功,”齊藺抓住禮玨的纖細手臂,將他扯起來,“你想干什么?”</br> 禮玨被一連串的逼問弄懵了“我,我當時嚇傻了。”</br> “次次都嚇傻?你是智障嗎?”齊藺譏笑。</br> 禮玨的小臉更白了,他瞪大漂亮的眼睛,淚水沖涌而下,淌到他憔悴稚嫩的下巴上面,顫巍巍地掉下來,砸在他潮濕的厚外套上面。空氣里似乎都能聽見脆弱的輕響。</br> “眼淚是你的武器,你挺會用。”齊藺將人丟開。</br> 禮玨跌回墻角,他捂住臉不停搖頭“不是啊,不是的不是的,我不是的,我不是故意隱瞞的啊,我是真的太累了,腦子里都是亂了,沒有想起來啊。”</br> 大哥捅茭白的時候,他是想阻止的,可他的手腳不聽使喚,他都動不了。</br> 他是真的沒有要害茭白啊。</br> “茭白也是我哥哥,哪怕我知道他算計……”禮玨氣小聲抽泣,“他在我心里依然是很重要的人,我怎么可能害他,我還想等去小茗島了,安定了,就在大哥面前替他說話,我們一起在島上過下去……我不知道為什么會成了現在這樣……二……齊先生,你打聽這些,是不是其中有什么誤會,大哥弄錯了,其實茭白沒有害我們家,你是要救他對不對……”</br> “拜托你一定要救他,求求你……”禮玨蹲不住地坐到地上,對著齊藺的方向一次一次彎腰,“求求你了,求求你……”</br> 為了朋友做到這樣,可憐又卑微得讓人心疼。</br> 齊藺沒觸動,他見過太多這一類型的了,男女都有。柔軟,無辜,純良天真的外表下就是兩個詞愚蠢,自私。</br> 說的永遠比做的多,善良基本全靠一張嘴。</br> 齊藺把散下來的幾縷發絲往后一撥,他俯視還在求他的禮玨“把上船之后的事都告訴我,一五一十的說出來。”</br> 禮玨抬起頭,布滿淚痕的小臉上全是茫然跟迷糊。</br> 齊藺頭皮都要炸了“我沒耐心在這聽你哭,我給你半分鐘,如果你沒開始口述,我會直接把你丟海里。”</br> 禮玨一個激靈“齊先生,你是要聽茭白的那部分嗎?你是不是……喜歡他?”</br> “那你可不可以先讓船長去尋找那艘貨船……”禮玨后面的話沒說完,就被抓住了頭發。</br> 齊藺的修養跟忍耐全沒了,他陰著臉,手上用力“我看你是聽不懂人話。”</br> “啊!”禮玨痛得慘叫,他不住求饒,“我說我說……你別抓我頭發,好疼……”</br> “救命啊!大哥!大哥救我!!!”</br> 房里,昏迷中的齊子摯聽見了凄厲驚恐的哭叫聲,他放在被子上面的手指動了動“小玨……阿藺……”</br> 齊子摯顫動著抬起手臂,摸索到旁邊的柜子上面,將裝了一小半水的杯子揮了下去。</br> 那一聲響后,衛生間里的動靜停下來。</br> 齊藺松開禮玨的頭發,轉身出去。</br> “阿藺,別,”齊子摯病弱的面上因為情緒激動,泛起了點血色,“別逼小玨,你想知道什么,問我。”</br> 齊藺還沒作答,衛生間的禮玨就跑出來,跌跌撞撞地撲向床前,被抓扯得亂七八糟的腦袋湊到齊子摯懷里。</br> “大哥!”禮玨又慌又無助,哭得不成樣子,“大哥,你怎么樣?你不要有事……”</br> 少年不知輕重,只會毫無保留地釋放自己的情感。齊子摯胸口的淤青被撞得發疼,他悶哼了聲,緩慢伸手,摸上了禮玨的發頂,憐愛地揉了揉。</br> 齊藺目睹那對難兄難弟,眼里除了復雜就是震驚。大哥把對小霜的所有縱容跟寵愛都嫁接到了冒牌貨的身上,連他這個在一起生活了幾十年的弟弟被排斥在外了,滑稽得很。</br> 不知道小霜如果還在世,看到這一幕,會是什么想法……</br> 齊藺側頭看窗外的深藍海水,耳邊是禮玨的哭聲和他大哥模糊不清的安慰。他想的是自己去鄉下的經歷。</br> 那對中年夫妻狡猾市儈,一開始不開口,是他拿他們在國外過白富美生活的女兒要挾,才透露了撿走茭白的相關信息。</br> 他一從他們嘴里聽到刻著出生年月的玉佩,心里就有了答案。</br> 而大師兩年前算出的,兩個一樣的命盤,在那一刻就顯現出了命運的殘忍和嘲諷。</br> 但他那時候聯系不上大哥,也清楚大哥不會那么容易相信,所以他竭盡全力調查,想著等和大哥見面了,就把調查到的一切都拿出來。</br> 現在看來,他拿不拿出來,都是一個結果。</br> 大哥不會認茭白。</br> 茭白和小霜是合作,不是單方面的利用。沒有那場欺騙沈家算計沈寄的合作,沈家幾個月后還是會二選一,選有齊家的小霜。</br> 然后小霜被梁家那瘋女人盯上……</br> 但沒有那次的合作起因,沈寄不會因此遷怒齊家。</br> 齊家也就垮不了,大哥的事業還在,他不會親人工作全失,還留有一樣。</br> 所以,大哥恨茭白。</br> 大哥認為是茭白帶壞誘導了小霜,一切災禍都是因他而起,卻沒去想,小霜為什么什么都不跟他們說。不論是他跟茭白的計劃,還是他自己的想法,什么都不說。</br> 如果小霜說了,哪還有后面的事。</br> 齊藺單手摁住長滿血絲的雙眼,他初中畢業就去了英國,之后的求學生活一直都在那邊,不靠用家里的資源,不經商,不和其他家族打交道。</br> 也沒見過茭白那個孩子。</br> 大哥是接觸了,起初抱了好感,后來卻失望,才導致他有這么大的抵觸。</br> 齊藺理解,卻不能完全認同。</br> 以上都是齊藺這些天心理建設帶來的成果,可大哥知道真相后的反應,和他想象的不太……</br> 不止是恨,還有別的雜質混在里面,很細微,卻真實地存在著,他的心頭猛然劈下一道驚雷,呼吸快了起來。</br> 齊藺疾步走到床邊,他拽起哭暈的禮玨,不顧大哥的眼神阻止,將人拖開。</br> 確保距離夠遠,不會被聽到談話內容,齊藺才把人松開,原路返回目光快要噴火的大哥面前,幾番欲言又止。</br> 齊藺捋幾下頭發,指間的力道一再加重,他的喉結滾了滾,艱澀地開口“大哥,”</br> 頓了頓,齊藺像怕驚醒世間的什么惡魔一樣,音量降到最低“你不會是在綁架期間碰了茭白……”</br> “沒有!”齊子摯意識到自己的反應過大,他避開了二弟的探究目光,慘灰的唇抿了起來,像是回憶起了什么不堪的事情,唇線越來越緊繃。</br> 齊藺一直在盯視大哥,他從大哥的微表情里得出一個結論差一點。</br> 還好。</br> 還好差了一點。</br> 齊藺閉了一下過度使用的眼睛,耳邊冷不防地響起大哥的聲音,虛弱卻清晰,仿佛是在講一個倒背如流的故事。</br> 為他揭開了人間百態的冰山一角。</br> “我沒碰他,我只是跟船上的老頭談了交易,每頓只兩頓飯,就我和小玨吃,沒有他的份,我制止禮玨給他塞吃的,我讓他什么都沒得吃,只看我們吃。”</br> “三天后,我在被船員發現行跡之前,將他打暈推了出去,他被祭海,又被人撈上來,充當發泄對象。”</br> “那天他回貨艙的時候像一具殘破的爛玩偶,他說夢話,我以為他裝的,掐他的時候發現他發高燒。”</br> “他躺了一會就又被喊出去,再回來時受了新傷,身上的味道刺鼻,我看著他一天比一天糜爛,警告不要打小玨的主意。”</br> “有一次,我看見他抱著小玨,我就扯著他的頭發把他往地上砸,他快死了,卻又不知道哪來的瘋勁,跳起來跟我打架,我傷勢加劇,他也討不到什么好處。”</br> “船要沉了的時候,我搶走他找的救生衣,給了他一刀,將他丟在了那艘船上。”</br> 齊子摯講到最后,故事結束了“我做了這些。”</br> “還有什么想知道的?”他看向不知何時后退了好幾步,腮幫的肌肉抽動,拳頭攥得死死的,在竭力克制著不對他掄拳頭的二弟。</br> 齊藺發不出聲音。他是個搞藝術的,社交圈都是同行,生活也單一。帶走出了車禍的沈而銨,試圖聯系沈家,用對方交換茭白,是他迄今做過的最瘋狂的事情。</br> 梁家那位女士因單戀殺害小霜,沈家的趕盡殺絕,大哥對梁家的報復,這對齊藺來說,都是能讓他世界觀崩塌的現象。</br> 此時又多了一項。</br> “阿藺,你不認識茭白,沒和他相處過,你不知道他的心機有多深,他身體里流的血太渾,不可能是齊家的血液,不可能。”齊子摯說到最后幾個字的時候,堅定而決絕。可他沒睜眼,他閉著眼眸,像是怕看到某個鬼魂站在他床頭,平靜地俯視他。</br> 齊藺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望著大哥,昔日的天之驕子,齊家的驕傲和全部希望“你那么對他,他還救你。”</br> 齊子摯的喉嚨里溢出裹滿血腥味的沙啞笑聲“所以說他不是我們的弟弟啊。”</br> “你看看小霜,看看小玨,他們的心思都很單純,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簡簡單單,哪像他那么復雜。他救我,”</br> 齊子摯短促又微弱地停頓了一瞬“他救我,指不定是打的什么主意。”</br> 齊藺抬起雙臂,十指合并著蓋在臉上,他發出艱難而沉重的喘息聲。</br> ――猶如被命運之手扼住了脖子,無法掙脫。</br> “我沒有那種弟弟,他不是我弟弟,小玨才是。”齊子摯低不可聞地說完,用他現在能發出的最大音量說,“阿藺,我不想再看到你欺負小玨了,他依賴我,是個好孩子,是你弟弟!”</br> 齊藺是個不暈車不暈船的人,此刻他卻體會到了暈眩感,天地都在旋轉“大哥,事已至此,你還不承認茭白是齊家人,是不想面對自己犯過的錯。”</br> “我犯了什么錯?”齊子摯聽到笑話一般,“那個茭白是壞孩子,就該得到懲罰,我沒錯。”</br> “我沒有做錯。”他重復并強調,說給自己聽。</br> 齊藺徒然沖上去,揪住大哥的衣領,他的鼻翼快速煽動,眼眶逐漸泛濕。憤怒悲痛的情緒蔓延至整張臉的那一刻,齊藺低吼出聲“你在自欺欺人!”</br> “我沒有!”齊子摯的面部驟然扭曲,眼里是猙獰的堅持。沒有,他沒有。</br> 齊藺的瞳孔猛地收縮,他喊了聲醫生,急慌地往外跑“醫生!醫生――”</br> 床上的齊子摯不停吐血,身體一下一下痙攣著起伏不止,呼吸越來越弱。</br> 不能死。</br> 他不能死。</br> 他要回南城,查清楚小霜的死因。</br> 還有,</br> 還有什么……</br> 他不可以死。</br> 幾個醫生在搶救齊子摯的時候,黑船于霧中行駛。</br> 大胡子副手和其他人平時嘻嘻哈的,現在都不敢掉以輕心。</br> 霧太大,能見度不超過二十米。每前行一公里,都是拿命賭。</br> 再加上深海不像陸地,水流的順逆,風霧等因素不可抗拒,受限太多,說翻就翻。</br> 小姐喜歡的中國男人在海上尋親。還偏偏要去他們近幾年都沒去過的海域。</br> t望員用的全是視力最強的,疲憊了就換下來,別的崗位上的也是一樣的輪班制。</br> 大家工作中的狀態還不錯,就能盡量讓船在遇到緊急狀況時,及時躲開。</br> 齊子摯被一德國醫學天才從鬼門關救回來的那一瞬間,霧中傳來了爆炸聲響。</br> 黑船停了下來。</br> 同一時間,汽笛聲鳴響。</br> 一群外國佬們湊到甲板上面,他們看見霧散去一點,海平面上出現了大量碎片,中國的一艘貨船在燃燒,船身的中文在火中飛舞。</br> 那是“平順”二字。</br> 齊藺抓著護欄的手無力地松開,垂了下來。他的手指比濕風衣還要冰。</br> 船艙里的禮玨跑出來,站不住地跌倒在地“茭白……”</br> “茭白!”</br> 禮玨對著燒起來的貨船哭喊,他昏昏沉沉地兩手撐地,哀傷不已地呢喃,“你去天堂了吧……那里沒有痛也沒有苦,你要快樂……”</br> “齊,”英國姑娘指著地上的禮玨,“那是什么人,為什么哭得那么傷心?”</br> 齊藺沒看一眼禮玨,只是面色煞白地盯著支離破碎的船零件“繼續找,以這艘船為中心,在附近一圈圈找。”</br> 英國姑娘萬分不解“齊,船已經……”</br> “貝卡,我在找我弟弟。”齊藺回頭,海風吹過他的黑發和銀白耳釘,他的眸光深沉憂傷。</br> 貝卡很抱歉地在身前比了個“十”字“愿上帝保佑你的弟弟。”</br> 末了牽起他攥緊的手,在他冰冷僵硬的手背上面留下一枚唇印,真誠而熾烈“我也將我的運氣給你,祝你和你弟弟團聚。”</br> “平順”船身那圈火焰燒到最旺盛之際,齊子摯心臟驟停,醫生們對他進行了第二輪急救。</br> 而一片大霧里的遠洋船上面,最寬敞的房間里也飄滿了藥水味。</br> 醫護人員都退下了,房里只有一個全身都是傷的病患,和一對主仆。</br> 戚以潦耳朵上的那對耳塞拿下來了,他支著頭,指骨線條清晰的手指搭在一本經書上面。</br> 這一頁他看了有幾分鐘,還沒翻過去。</br> 章枕背靠床沿坐在地上,雙眼有點失焦。當他爬到貨船上面,看見平躺在甲板上,肚子上都是血的茭白那一瞬間,他就全都想起來了。</br> 長寧孤兒院。</br> 兩三歲跌跌撞撞跑向他的小男孩。</br> 他為了逃離孤兒院爬樹摔傷,肚子扎到石頭流血,小男孩笨拙地捂住他的傷口,捂了會就湊過去給他吹吹,卻整個趴到他的傷處,弄了自己一臉血。</br> 全都想起來了。</br> 那個男孩捧給他的不是糖果,是畫。</br> 好幾副。</br> 都是彩虹。小男孩把孤兒院的所有彩筆顏色都畫了上去,亂七八糟,五彩繽紛。</br> 叫他小哥哥的是,</br> “茭白……”章枕的眼神漸漸聚焦,他手往后扶,按著床板慢慢起身,不敢回頭看床上的人,只用余光偷瞄了一眼就快速閉眼。</br> 章枕胡亂抹臉“三哥,我現在有些難受,我想回房間,自己待著,晚飯前都不出來。”</br> “去吧。“戚以潦的視線停在經書上面,似乎沒察覺出手下的異常。</br> 章枕一出房間,喉嚨里就有了哽聲。</br> 為什么他才記起來。</br> 早一點就好了。</br> 要是能早一點……</br> 章枕握拳敲在船壁上面,指關節凸起發白。他雖然只是戚家的打手,這些年卻也積累了不少人脈,積蓄更是幾輩子都夠用了。</br> 早一點想起來,他就能帶茭白去一個沒有人認識他們的地方,讓茭白好好上學,工作,組建家庭,平安一生。</br> 而不是被沈家那老夫人跟她小兒子盯上,人格遭羞辱,身體跟心理都留下了傷疤。</br> 現在僅憑他自己,不能讓茭白過上普通的生活。</br> 只能依靠三哥。</br> 可沈董那邊……</br> 章枕的擔憂很快就沒了,三哥能忽略危險,拋下工作,親自出海找這么久,足以說明他對茭白的看重。</br> 那份看重不可能長遠,也不清楚會持續多久,但短時間內是沒問題的。</br> 再者說,沈董如果還要對茭白出手,那他不介意帶槍闖沈家。</br> 有幾個弟兄過來換崗,看到章枕紅著眼哽咽的狀態,他們紛紛大驚失色。</br> “枕哥?”</br> “怎么了這是,白少爺不行了?”</br> 那老弟前一秒才說完,下一秒就被撂倒。</br> 章枕壓著他,一張美人臉又兇又嚴肅“快給我呸三下!”</br> 老弟稀里糊涂地照做“呸呸呸!”</br> 還知道把頭歪一邊呸,不然能呸枕美人一臉。</br> 章枕把人放開“從今往后,茭白就是我弟,親的!”</br> “你們要把他當我。”章枕擲地有聲,“聽到了沒?”</br> 弟兄們面面相覷。</br> 老大竟然長雞翅膀了,扇得好他媽大力,生怕別人看不到他化身成雞爸爸的一面。</br> 一兄弟搓搓手“真要把他當你,那我們可就要和他喝酒劃拳,勾肩搭背,黃車嗖嗖……嗷!”</br> 他捂著被枕哥拍的腦袋,夸張地叫個不停。</br> 其他幾人不忍直視地跟他拉開距離。這演技差的,丟人。</br> 那兄弟自我感覺良好,他笑嘻嘻地湊到章枕跟前“枕哥,心情有沒有好一點?”</br> 章枕擺擺手“忙你們的去,都別大意。”</br> 他的心情沒有變好。</br> 也不配有好心情,難以啟齒。</br> 幾個月前,他在熙園聽見茭白做噩夢的喊聲,還在想,叫他“小哥哥”的那孩子要是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肯定比茭白要過得輕松。</br> 誰知道……</br> 章枕往樓梯上走,唇邊掀起自嘲的弧度,八月份,“締夜”那晚的一聲“小哥哥”,是命運對他的指引。</br> 茭白成為他的網友,是命運的二次眷顧。</br> 而茭白的那個微信頭像,也就是令他熟悉的彩塊,是命運的施舍。</br> 命運對他如此好。</br> 是他自己太蠢,錯過了那么多次看清真相的機會。</br> 好在,</br> 終于看清了。</br> 日子還長,無論是對于茭白,還是對于他,對于他們。</br> 霧太大了,船沒返航,就停在安全的航道上面。</br> 茭白的傷沒有生命危險,他只是太累了,精神也總是緊繃著,很煎熬。一旦他感受到安全的氛圍,他就進入了深度睡眠中。</br> 茭白這一覺睡十幾二十個小時,他有意識的時候,嗓子干得厲害,腦子也很昏,眼皮更是糊在了一起。</br> “醒了?”旁邊響起一道低而沉啞的嗓音。</br> 茭白動了動糊起來的眼睫毛,吃力地撐開眼簾,他在模糊的視野里看到了一個挺拔的身影輪廓,周邊都是柔和的光。</br> 我進天堂了,看到了上帝。</br> 等茭白眨一下眼,視力恢復了一點,他發覺那輪廓四周的光暈里摻黑,還帶滋滋的電弧威壓。</br> 哦,不是天堂,是修羅殿,修羅王。</br> 再看的時候,</br> 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只死透了,卻睜著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看的白貓。一副見到游魂小鬼,又像是見到主人的模樣。</br> 好友上線提醒又他媽延遲!</br> 茭白蠕動干燥的嘴唇,說出電視劇里病人的經典臺詞“水……”</br> 戚以潦邁步去桌邊,倒了杯水端過來。</br> 茭白說“我起不來。”</br> 戚以潦把水杯放到床頭柜上“那等會喝。”</br> 茭白“……”</br> 要不要這么玩?</br> 茭白咬牙伸手“戚董,你扶我一把。”</br> 戚以潦儒雅地挑眉“要扶啊。”</br> “那就應該在第一次的時候直說。”他無奈地嘆口氣,“你不說,我怎么知道你的需求。”</br> 茭白的白眼要翻到天花板了。在這件事上面,你好意思對我說教。</br> 你自己都死了,還一副悲憫萬物,自娛自樂的慈祥德性。</br> 你敢把你腐爛的內心剖出來嗎?</br> 投過來的目光倏然變了樣。茭白忽地一滯,他抬頭,屏氣看與他貼近的戚以潦。</br> 戚以潦面無表情地看了他半響,眼尾輕揚了揚“你這孩子的心理活動很豐富。”</br> 茭白呵呵。</br> “你現在笑起來,比以往更丑。”戚以潦溫和地評價道。</br> 茭白不呵呵了。</br> 戚以潦扶起茭白,肢體語言非常生疏。</br> 但茭白嚴重的傷處都沒有杯牽動到。</br> “醫生給你處理傷口的時候,我在現場。”戚以潦讓他靠在床頭,額前落下些許碎發,顯得親和。</br> 言下之意是,你全身上下我都看過了,自然知道你傷在哪,不至于在這時候故意碰你傷情較重的地方。</br> 茭白默了默,自己去拿柜子上的水杯“醫生是男是女?多大年紀?”</br> 戚以潦單手梳理發絲“能做你爺爺的老醫生。”</br> 茭白松口氣,他不是臉皮薄害羞,是怕污染了醫生的眼睛,給醫生留下陰影。</br> 老爺爺閱歷豐富,能扛得住。</br> 茭白抿了一點水緩緩,之后他就小口小口地喝,他在這間隙里整理思緒,發覺自己只記得齊子摯帶禮玨跳海,他在甲板上昏迷,再就是他在這里醒來。</br> 中間都不記得了。</br> 喝斷片一樣。</br> 房里很安靜。茭白人在船上,也沒怎么想吐,可能一方面是已經吃過了齊子摯那一環最濃的狗血,另一方面是環境的影響。</br> 他安全了,能上岸了。</br> 茭白瞥瞥背對著他立在窗邊,面向蔚藍天空的老男人,正經道“戚董,謝謝你帶人來找我。”</br> 戚以潦沒回頭“你沒遭到凌|辱,一身傷都是自己弄的。”</br> 茭白的臉色一變,老醫生這么厲害的嗎?</br> “對。”茭白索性承認,他粗略地講述了自殘這件事的前因后果,“我不弄,齊子摯就不會信我真的被欺負。”</br> 戚以潦道“肚子上的那一刀,他捅的?”</br> “嗯。”茭白下意識對戚以潦透露過程,非常詳細不說,他還咬牙切齒。</br> 沒有失望,只有吐槽夾帶鄙視。</br> 這就給人一種,他料到了會有那一出一樣。</br> 戚以潦的眼瞳里出現了一只海鷗,它在海上掠行,孤獨而堅定地覓食。</br> 觀賞風景的人,免不了會被它吸引,駐足,看它能否滿載而歸。</br> 茭白見戚以潦不提問了就拽開睡衣往里瞧,一股藥味撲沖上來,他在那有點腥的藥味里聽見了戚以潦的問聲。</br> “你經歷這一出磨難,怨誰?”</br> “沈老太太,沈寄,齊子摯,禮玨,貨船上的老頭船員,還有,”茭白掰手指頭,“沈而銨。”只少不多。</br> 戚以潦聽他跟小孩子似的記賬口吻,搖頭笑道“沒有你自己?”</br> 茭白迎上戚以潦看過來的目光,說了兩字“沒有。”</br> 戚以潦那目光隱約在驀然間深了一下“好。”</br> 茭白莫名其妙,好什么?我怎么想是我的事,又不需要你來打分。</br> 壞了,剛剛他是不是直接說出沈老狗的名字了?也不知道戚以潦這個老友會怎么看。</br> 茭白沒多糾結就淡定了。</br> 隨便戚以潦怎么看,反正他以后在沈老狗這一塊不需要裝了。</br> 戚以潦不快不慢地向他走去“老沈那邊……”</br> 茭白正要說“無所謂”,就聽老男人道“我聽說,你們離婚了。”</br> “……”說這個干什么?</br> 茭白挺煩什么婚不婚的,他陰陽怪氣“結婚離婚我都不知情,挺搞笑的。”</br> 戚以潦弓了弓腰“搞笑?”</br> “就是一種形容詞。”茭白的鼻息里多了沉木味。</br> 戚以潦不置可否“不要亂用詞。”</br> 茭白一臉“受教了”的表情。確實不搞笑。</br> “這房間是我的,”戚以潦的手伸過去,碰到年輕人睡衣最上面的扣子,他用兩指捏著,漫不經心地轉平整,“我晚上會過來睡。”</br> 茭白立馬道“那來幾個人把我抬走。”</br> 別的傷還好說,他就怕換地兒的時候,肚子上的傷口裂開。</br> 真的是,救他上來的時候,怎么不隨便選個房間安置他,干嘛把他放這里。</br> 戚以潦好似沒感受到年輕人的不知好歹,他捏了捏鼻根,小指的指腹搭在鼻梁一側的小朱砂痣上面“晚上我睡旁邊,你……”</br> “幫忙是吧,沒問題!”茭白趕緊表態。</br> 戚以潦笑了起來,他獎勵一般撫過年輕人青青紫紫的下巴,將那上面的一點水跡擦掉。</br> “乖孩子。”</br> 茭白的注意力都在白貓上面。</br> 這會兒,貓兩只爪子扯在細鐵絲上面,像是在說,</br> ――扯斷它,求你。</br> 茭白回神的時候,戚以潦已經出去了,桌上的文件跟筆電也一并帶走了,這是換了個辦公地。</br> 大家族的掌權人不容易啊,壓力都大。</br> 就連順風順水上位,有媽媽保駕護航的沈寄都需要通過年輕身體解壓,更別說家里人躺了一個墳場的戚以潦。</br> 茭白胡思亂想了好一陣子,有好友上線了,不是戚以潦,是章枕。</br> 那家伙卻沒進來,就在門外。</br> 章枕是沖動之下過來的,現在正在調整情緒。他從三哥那了解到茭白在貨船上的遭遇,一怒之下把健身房的沙袋打爆了。</br> 在章枕的印象里,齊子摯是個正人君子,沒想到他會這么懦弱,不去和沈家斗,就只欺負好不容易才養好骨頭的小孩子,還做出豬狗不如的事。</br> 齊子摯還不如梁棟那個沒出社會的高中生。起碼那小子敢從舅舅的庇護之下走出來,勇于面對事實,積極配合調查,并期望查個水落石出。兇手是誰,誰就要付出代價。</br> “誰在外面?”</br> 房里傳來喊聲,章枕的面皮一緊,不愧是他弟弟,這敏感度多強。</br> 章枕懷揣著復雜的心情敲門進去,他和床上的人四目相視的時候,情緒又不好了。</br> 控制半天,白忙活一場。</br> 茭白開玩笑“你怎么這表情?難不成我是你失散多年的弟弟?”</br> 章枕的神情很古怪。</br> 茭白不笑了,狗血不會這么密集吧?</br> 章枕誤以為茭白是在反感,他把手塞皮衣的口袋里,摸到一張紙,上面是他瞎涂的彩虹。</br> “我是孤兒。”章枕說。</br> 茭白“哦”了一聲“我也是啊。”</br> “沒什么大不了的,”他隨口問道,“船還有多久上岸?”</br> 章枕組織好的語言被攔截,他又沒了說出一切的勇氣“順利的話,天。”</br> 茭白嘀咕“那能趕在開學的時候回去。”</br> 章枕一愣,他快速偏頭,沒讓茭白看到他眼中的自責與仇恨。</br> “你現在感覺怎么樣?”章枕啞聲問。</br> “還好。”茭白打哈欠。</br> 章枕瞪他“這叫還好?”</br> 茭白看著章枕老父親的樣子哭笑不得,其實真的還好,他因為上輩子的生存背景和經歷,崩潰點跟常人不一樣。</br> 章枕轉身去到沙發邊的地毯上坐下來,拔了根煙在指間把玩,不知在想什么,挺憂傷的。</br> 茭白不忍心看清純大美人憂傷,他找了個話題“沈老太太怎么樣?”</br> 章枕指間的滑入他掌中,被他捏住“沒死。”</br> 茭白差點爆粗口。</br> 沒死?這跟他想象的不一樣啊。</br> 他推測的是,齊子摯抓到他以后,猖狂地給沈寄發信息,還挑明是老太太幫了他。</br> 沈寄回老宅跟他媽對峙,一通無差別攻擊的霸總拳打完,他媽被誤傷氣死。</br> 結果呢,竟然沒死,還活著。</br> 茭白瞇眼,老太太那口氣在等他親自去斷?他不至于連齊霜在《斷翅》里的這一大偉績都要搶吧?不至于。</br> 沈寄的官配,以及岑景末精心安排的替身,誰都能讓老太太斷氣。</br> 茭白隨意一瞥帳號上的列表,驚訝地眨眨眼。</br> 章枕的繽紛色塊拼起來了。</br> 是一幅畫。</br> 那是什么?彩虹?茭白嫌棄得臉都皺了起來,好丑。</br> 說起來,齊子摯的頭像框沒變白,說明他還活著,沒死,可他的活躍度怎么還沒破50?</br> 等什么呢?</br> 茭白吐著槽睡了過去。</br> 他不知道章枕卷起他的睡衣袖子跟褲腿,看他小臂和腿上的淤痕掐印看了多久。</br> 當天深夜,載滿不法之徒的黑船探測到了一艘中國遠洋船,就在西邊的其中一條航道上面停著,大胡子副手將這個消息告訴了貝卡。</br> 貝卡興沖沖地去找齊藺“齊,你弟弟也許是被那船上的人救了!”</br> 齊藺激動得往外走,腳下踉蹌了一下“向他們發送登船信號。”</br> 很快的,信號發了過去。黑船在等遠洋船的答復。</br> 時間很磨人。齊藺握著手機的手抵住額頭,根據他掌握到的信息來看,那十有八|九是戚家的船,來尋找茭白的。</br> 茭白在不在船上,是生是死,走一趟試探一下就能知道。</br> 但他不能露面。</br> 齊藺去找禮玨,將他從床上抓起來,不由分說地塞給了他一套說詞。</br> 禮玨不敢多問,只不停點頭,表示他記住了,真的記住了“我上船以后,就說我和齊總,以及茭白在海上分散了,被這艘船無意間救了上去,我很擔心同行朋友的安危,想知道他們有沒有獲救。我堅決不讓他們知道我是齊家人。”</br> 齊藺冷笑一聲“你本來就不是。”</br> 禮玨懵了。</br> “小玨,你二弟開玩笑。”齊子摯坐在輪椅上被推過來,他小幅度地動了動輸液的那只手,沒了半條命,剩下半條命還在吊著,隨時都能沒了,“過來。”</br> 禮玨撲過去,抱著齊子摯的脖子輕輕抽噎,很小聲地說“大哥,二哥不喜歡我,我要怎么做才能讓他不這么討厭我?”</br> 齊子摯沒回答,只說“待會能上那艘船,就照他說的做。”</br> 禮玨乖巧地應聲“嗯……我知道的……”</br> 遠洋船上,茭白聽章枕說有船在向他們丟信號,他就知道齊子摯跟禮玨在那船上。絕對是。上船的是禮玨,被不方便現身的齊子摯,或者已經和他們會合的齊藺派來打探他的消息,還要抓他。</br> 海上行吃了這么多苦頭,肚子上多了個洞,50還不破說得過去嗎?再說了,誰他媽還有功夫再和齊子摯周旋。</br> “同意他們派一個人上來吧。”</br> 茭白就著章枕的手吃一口面條“假設啊,假設是來打聽我的消息,”</br> 他聲音模糊,嘴角上揚,惡意地笑“就說我死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