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高翠蘭聲音的那一刻, 顧昌巍的臉色就板了起來,看到她后面的一群軍人,沒有指著她問, 來干什么。
穆冰瑩看公公和顧長逸都不說話,沒有任何主動打招呼的意思, 人都上門了,總不能全晾在門口, 只能她作為主人走上前招呼了, “翠蘭姑,艾糍才剛包, 還要等一會再能吃, 高叔叔, 韓叔叔, 你們都請進(jìn)屋?!?br/>
后面的人都不認(rèn)識,穆冰瑩不知道怎么叫, 一起招呼進(jìn)來。
一群人反應(yīng)過來了,還是吃驚到不行, 知道眼前一幕是為什么而存在, 吃驚的眼神又放到了穆冰瑩身上。
“小穆,你這孩子身上天生有一股凝聚力,要是早認(rèn)識你, 早早參軍,你是一個當(dāng)領(lǐng)導(dǎo)干部的好苗子啊?!备哒谝粋€反應(yīng)過來, 笑容滿面, 看上去非常開心,“我們都是聽到你回來了,特地來看看你們家今晚上吃什么, 沒想到傅老都在這里,傅老,您在包什么好吃的?今晚上我陪您喝一杯。”
一向細(xì)心的高政委,要是放在平時,肯定會幫穆冰瑩介紹一下身后的這些人,該如何叫,現(xiàn)在明顯是開心壞了,直接走向餐廳,忙著看桌子上究竟有哪些菜去了。
“哎呀,小穆,昨天晚上在你們家這可算是吃好了,回去一天一夜都在回味你的手藝,今天晚上一聽說你回來了,這腳就忍不住往你家拐了?!表n副司令笑著跟穆冰瑩說了一句,眼神也在盯著餐桌上的東西,“今晚準(zhǔn)備了什么?傅老居然還在親自動手。”
說著說著人就走了。
“除了艾糍,還有下午那些野菜,你還準(zhǔn)備了其他東西?”高翠蘭剛湊到穆冰瑩身邊說話,后面就傳來顧昌巍的聲音:“都進(jìn)屋吧,手上在忙著搟面,就不到門口請你們了?!?br/>
來人一個接一個沖穆冰瑩微笑,個個眼光里都暗藏著打量與驚奇,沒有表現(xiàn)得太明顯,但又能讓穆冰瑩發(fā)現(xiàn)。
先前顧長逸說傅老這是第一次在別人家做客,他當(dāng)時說的時候雖然有一丁點訝異,但整體聲音還是偏向于平淡,她也就沒多想,現(xiàn)在看到這些人的表情與態(tài)度,才知道這是一件多么令人吃驚的事。
“沒有別的菜,都是些野菜?!蹦卤摽粗鴽]進(jìn)屋的幾個婦女,又看到外面有一道匆匆忙忙跑走的背影。
路燈剛亮,那道背影拐彎的時候,認(rèn)出來是何愛琴的女兒,陳婷婷。
在文工團(tuán)說她壞話的那一個。
“這是我嫂子,你叫她桂花嬸就行了,這是韓副司令的媳婦,你叫她呂阿姨呂司藥都行?!备叽涮m幫著介紹,“這幾個我都叫不出名字,還在這看什么,你們是敢和屋里人同桌吃飯,還是敢去上前問,你們在干什么呢?”
沒進(jìn)屋的小伙子大姑娘們,多看了穆冰瑩幾眼,沒等她說話,就跑走了。
穆冰瑩挨個叫了門口的長輩,側(cè)身請她們進(jìn)來。
“總聽老高和翠蘭夸你,除了結(jié)婚當(dāng)天,我們住著對門,還沒碰上面?!惫鸹▼鹂瓷先ナ且晃环浅G趧诘娜?,眼神里透著和氣,“今天老高一下班,聽說你們家在包艾糍,包一放下就往這邊跑,正好我也很久沒看到那些野菜了,就跟過來看看,沒想到遇上這么多人。”
“這近看了,你看著更好看,皮膚真細(xì)膩,比我們家天天臭美的韓薇皮膚好太多了。”韓副司令的媳婦,看著穆冰瑩就跟看到寶一樣,“你是怎么保養(yǎng)皮膚的?我也特別喜歡保養(yǎng),有什么妙招嗎?”
穆冰瑩一愣,別人都在說菜,沒想到突然出現(xiàn)一個問皮膚的,但這話可算是戳到她心坎里了,說明這些天沒白忙活,笑著道:“呂阿姨,沒有什么妙招,我都是進(jìn)城來才開始抹一些香粉的,可能是這個香粉效果好。 ”
呂禾立馬來了興趣:“什么香粉?”
“就是供銷社賣的銀盒裝香粉?!?br/>
“啊那個我也有,看來你多半是天生的,不然就是你們那里水土養(yǎng)人?!?br/>
“聊什么皮膚,都等著小穆調(diào)餡呢?!表n副司令看到自己媳婦拉著人問些有的沒的,忙走了過來,“小穆,別聽她的,都在等著你調(diào)餡,趕緊去忙。”
“我去幫忙包艾糍?!?br/>
高翠蘭立馬找到一個正當(dāng)理由,推著穆冰瑩往前走,看樣子是生怕被顧昌巍趕出去。
走過來時,看到傅老司令從翠綠色的面團(tuán)上揪一小段面,放在掌心揉圓了,再拿起來捏著轉(zhuǎn)著弄成一個淺淺的圓碗,舀起兩勺芝麻花生糖碎放進(jìn)去,再像包包子一樣,捏著褶包起來,再把褶子朝下反過來放到蘆葦葉子上。
一個飽滿光滑圓圓的艾糍便包好了,清新翠綠,肚子里還藏滿了香酥的餡料。
“傅老,您老包的這個艾糍,我等下一定要嘗幾個?!表n副司令站在旁邊看著,“我還是第一次見這種東西。”
“你是首都人,沒見著很正常,一般都是南方人包得多。”傅老司令難得有心情解釋,“我們以前要是能吃上口艾糍,能做一個多月美夢,那時候還沒有這樣的花生芝麻白糖,也沒有這么多餡料,能在面里放點糖水,就夠珍貴的了?!?br/>
“是,看著這么多餡料,口水都要流下來了?!表n副司令卷起袖子,“傅老,我來幫您一塊包吧?!?br/>
“沒嘗過不知道味道,不會想,嘗過味道現(xiàn)在看到了,才是口水都要流下來了,是吧老胡?”高政委看著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艾糍的胡副司令,“你們老家那邊應(yīng)該不是這種包法吧?我們珠市這邊的做法是直接將艾葉切碎了放在面粉里和,你們江南那邊是用艾草擠出汁水去和面,要更細(xì)膩一些,餡料也不一樣?!?br/>
“沒錯,我們那邊都是放豆沙,咸蛋黃,桂花玫瑰花,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胡副司令也跟著卷起袖子,“傅老,我來幫您包。”
后面兩個還沒說話的中年男人,都跟著卷起袖子,那樣子也是想著一起包。
穆冰瑩站在圈外,很容易就看出來了,軍區(qū)的這些人都想拉攏傅老司令,或者應(yīng)該說,都想在傅老司令面前表現(xiàn),尤其是有副司令頭銜的人。
剛這么想完,門口又傳來聲音。
“聽說總司令的兒媳婦弄了好些野菜回來,把傅老饞得親手上桌子包了,這樣的稀奇事,我必須得來看看?!?br/>
穆冰瑩轉(zhuǎn)頭,首先看到跟在說話人后面的段嘉祥,再看他前面雖臉上掛著笑,卻令人生不起好感的中年男人,猜出這位是段副司令,是當(dāng)初阻攔他們結(jié)婚的人。
“嫂子,你回來了?!倍渭蜗楦吲d越過他爸,走到了穆冰瑩面前,“我早想來看看你燒什么好吃的了,我爸不讓我來,幸好他也忍不住了”
“說什么!”段副司令斥道:“閉上你的嘴巴,不許瞎咧咧?!?br/>
段嘉祥脖子一縮,不敢吱聲了。
穆冰瑩看著面前的人,微微一笑,“段叔叔?!?br/>
段副司令打量了穆冰瑩幾眼,笑得很和氣,“昨天看你們家燒那么多菜,當(dāng)著總司令的面,批評你大手大腳,你是不是聽到這些話了,今天特地帶了一些野菜回來?這是打算憶苦思甜,還是打算讓人覺得你省吃儉用,不是浪費的人?”
倒是真有心機,一道野菜不但把今天外面?zhèn)鞯匿亸埨速M,敗家名聲給破了,還把傅老給吸引來留住了。
穆冰瑩一怔,感覺到后面餐桌也突然全停下了動作。
“剛還讓嘉祥別瞎咧咧,轉(zhuǎn)眼你自己就瞎咧咧。”顧昌巍放下?lián){面杖,“昨晚她一直在廚房忙,沒聽到你的話,我們進(jìn)來就吃飯了,都沒提過你,一早上她就回娘家了,一回來就忙,也沒提過你,什么為了你的話專門弄野菜?!?br/>
段副司令仍然笑得和氣,“我沒有惡意,總司令一向節(jié)儉,我是怕您兒媳婦拖累了您的好名聲,作為下屬,有責(zé)任提點幾句?!?br/>
顧長逸剛往前走到媳婦旁邊,冷下臉準(zhǔn)備不留情面趕客,后面響起傅老司令的話:“下屬是服從軍令,誰讓你指點了,還指點到人家里來,管到人兒媳婦頭上了,婦女之間嘮叨的事,你還真當(dāng)責(zé)任了?!?br/>
段副司令臉上的笑容僵住,昨晚他說了那么多話,傅老一句話都沒回應(yīng),終于張口了,就是讓他回去。
今天他才剛說一句,傅老就把他給懟了。
說婦女嘮叨,不就是說他長舌婦,暗示他聽風(fēng)就是雨,胡亂告狀嚼舌根?
看著一桌子忙活的人,段副司令心里憋憤,但也只能像他二兒子剛才一樣,被訓(xùn)了不敢吱聲,怕得罪傅老。
“段叔叔吃飯了沒?沒吃要不在我們家吃點吧?”
穆冰瑩突然說話,旁人誤以為她是在解圍,段副司令覺得她是不想得罪自己,正準(zhǔn)備順著臺階下了,又聽到她說:
“家里沒什么菜,就燒了枸杞葉瘦肉湯,瘦肉放得很足,喝起來會特別鮮美,還包了薺菜肉餃子,專挑最好的七肥三瘦豬肉做餡料,煮出來一咬就是滿口肉汁,艾糍里放了磨碎的黑芝麻白芝麻花生米,花生米都是剝了皮的,加了足足有半斤白糖,吃起來保準(zhǔn)酥香,對了,還有野楊梅,一顆楊梅一塊冰糖放到酒里,吃了這么多肉,辣酒沾上酸甜,解膩得很,要不要嘗嘗?”
段副司令怔住了,周圍人都愣住了。
在場的都是聰明人,誰都聽出來穆冰瑩這段熱情好客的話之下,是在反駁他之前的話,是在告訴他,誰管你給我安了什么名聲,哪怕我拿回來的是野菜,也要搭配最好的肉,做最好吃的美食,吃得有味,喝得滿足。
這話說得有理有據(jù)的漂亮,挑不出來錯的漂亮,既能懟了段副司令,還讓他不能輕易回答。
果然,段副司令眉頭微微皺起,他斟酌了好幾遍詞了,就是說不出來。
人家笑臉相迎,熱情邀請,把每道菜都細(xì)心說好了,生怕他不吃的樣子,他明知道這是在堵他的話,打他的臉,也不能發(fā)怒,要是冷著臉拒絕了,明天全大院就會傳出他刻薄,不懂禮數(shù),甚至?xí)仙剿纯偹玖畈豁樠郏圆艜@么對他兒媳婦。
因為是野菜,他也不能再像昨天那樣說她大手大腳,最重要的是,今天有傅老在,傅老對飲食是出了名的節(jié)儉,他再說顧家伙食好,不但沒人信,還會得罪了傅老。
不能拒絕,不能指責(zé),更不能點頭同意。
畢竟他前面還在說人大手大腳,現(xiàn)在她說了野菜里還有那么多肉,野楊梅還要配冰糖配上等的白酒喝,他要是答應(yīng)了,順勢說那我也來嘗嘗,來幫忙包艾糍,包餃子,那之前算怎么回事?不就是狠狠打了自己的臉?
打自己的臉還是小事,今天要真坐下了,明天他就會成為全大院的笑柄,會當(dāng)他之前說穆冰瑩,是因為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以后要是不再提起穆冰瑩,不再說她大手大腳,就是因為他吃到葡萄,葡萄堵住他的嘴了。
以后要是繼續(xù)說,就是吃了人家的,還說人家壞話,忘恩負(fù)義!
他們的一言一行都會上升整個軍區(qū),一旦有了這個笑柄,之前他教訓(xùn)人的話都會被扒拉出來,還不知道被怎么編排,以后軍區(qū)里的任何一個人他都不能隨便說,說了也不會有人聽。
因為他喪失了威信力!
段副司令胸口陣陣發(fā)悶,就像是被人錘了一榔頭,看著面前微笑的穆冰瑩,不敢置信自己堂堂軍區(qū)副司令,居然被一個小丫頭給拿捏住了!
在她說話之前頂多是有點被傅老下臉子,但是他要是想解圍,那不過一個點頭一句話的事,結(jié)果這丫頭一開口,直接把他賭到了鋼絲上,前后無路,左邊是刀山,右邊是火海。
之前都是猜測穆冰瑩有很多拿不上臺面的心機,這第一回迎面碰上,她光明正大耍了一招,就對他造成這樣的效果。
段副司令眼睛越瞪越大,呼吸越來越粗重。
餐廳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任何動靜。
段嘉祥偷偷看著他爸的臉色,察覺出他爸有多憋屈有多生氣,頓時朝著穆冰瑩投去崇拜的目光,還豎起了大拇指。
后面頓時傳來大笑聲。
“冰瑩準(zhǔn)備的真豐富啊?!备哒呱锨?,看著自己媳婦和妹子,“我今晚不回去吃了,還在這邊吃,明天你們送點飯票給小穆,我不能吃白食?!?br/>
他心里這叫一個高興,這個老段當(dāng)兵之前就比文盲多認(rèn)識幾個字,后來上的掃盲班,把字差不多認(rèn)全乎了,再后來日子太平點了,天天捧著書本,就以為自己懂得了所有人都不懂的道理,見著人就訓(xùn)就教育。
下屬不敢反駁,上司不好意思駁他面子,久了還真的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重了。
這剛遇上有真材實料的穆冰瑩,哪怕人家才二十來歲,一張口就能教你重新做人,還讓你找不出錯來,讓你認(rèn)識到什么才叫教育。
高政委心里樂壞了,好心情解圍,“老段,孩子都把菜說的這么清楚了,你肚子里饞蟲被勾出來沒有?今晚一起喝兩杯?”
段副司令鼻孔里噴出一口長氣,再三考慮,掂量利弊后,還是選擇了拒絕走人。
說他刻薄,不懂禮數(shù),說他看總司令不順眼,這點比起在全軍喪失威信力,可輕松多了,以后也好解釋。
真喪失了威信力,就難收場了。
“家里都準(zhǔn)備好飯,等半天了,下次再嘗嘗小穆的手藝。”
聽著老伙計勉強而極力說得完善,不得罪人,不破壞名聲,餐桌前的人都笑了,沒人再出聲留他。
段副司令說完也沒等人留,轉(zhuǎn)身走人,連二兒子都沒喊。
段嘉祥沒有乖乖跟著他爸走,好不容易出來的,笑嘻嘻湊上前, “嫂子,你真厲害,幾句話就把我爸打發(fā)走了,我總算能在你家吃東西了。 ”
之前就因為段嘉祥的一個大拇指打破僵局,現(xiàn)在聽到他這番話,一直忍著的人全都忍不住笑出聲來。
高政委笑著走回桌邊,“老段一百個心眼子,生了這么一個沒心眼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