濟南雖然是山東首府治城，但情況，并不見得有多好，尤其是出了城之后。</br> 踩在那早已干裂的土地上，放眼望去，處處都是枯槁破敗的莊稼苗，偶爾，還能看見幾具尚未來得及清理走的尸體，吸引著嗡嗡作響的蒼蠅。</br> 雖然在心里，陳云甫早有了對一切慘劇的準備，但如此親眼目睹者，陳云甫還是不由得一陣心驚、一陣心悸、一陣心痛！</br> 濟南府可是山東最繁華的一個府啊。</br> “災后的情況，非常不樂觀?！?lt;/br> 孫嗣業陪同著陳云甫，而后為陳云甫介紹了一個匆匆趕來的毛臉漢子。</br> “少師，這位是咱們山東都司都指揮使盛庸將軍?！?lt;/br> “末將盛庸，參見少師金安?！?lt;/br> 毛臉漢子盛庸抱拳見禮：“請少師恕末將甲胄在身不便行禮?！?lt;/br> 論級別，陳云甫和盛庸可謂差出天地之別，而且陳云甫本身還兼著上柱國這個武將加銜，所以，真上板上眼的去計較，盛庸見到陳云甫要行單膝跪禮。</br> “不用，禮法已經修改了，明年初就會頒行，除朝賀詣君外，無跪禮。”</br> 一邊表態不用盛庸多禮,另一邊陳云甫的腦子里猛然覺得這個名字似乎,好熟悉？</br> 哦對，靖難之役中在山東和鐵鉉阻擊朱棣的那個。</br> 不過現在陳云甫也沒心情和這個盛庸多聊，直眉瞪眼的問道：“現在濟南什么情況?！?lt;/br> 盛庸一怔。</br> 他本以為陳云甫會和自己先寒暄閑聊兩句呢，沒想到陳云甫這么干脆利落,心中也不自然升起了好感。</br> 眼下人命關天,他盛庸還真就怕陳云甫去聊那什么有的沒的，如此,自己作為下級還不得不陪著。</br> “基本上已經將旱災的危害控制住了,現在濟南府轄下四州、二十六個縣，一百三十萬百姓已盡數得到安頓,在內閣派駐下來的堂官率領下，安頓工作很順利,加上眼下通了水,不會再有什么大問題?！?lt;/br> “那就好,那就好?！?lt;/br> 陳云甫連連點頭,長松一口氣，同時指出道：“現在是災后恢復期間,這個期間就務必要確保不再有百姓死亡?！?lt;/br> “是,這一點請少師放心,少師有什么事盡可吩咐，末將與山東都司一定全力以赴?！?lt;/br> 陳云甫望著這城外，處處都是奉命巡邏維護治安和搬運尸體清潔道路的士兵，點頭道：“盛將軍，你忙你的吧，本輔自己看看?！?lt;/br> 盛庸遲疑了一下：“少師，您的安全.....”</br> “這不有金吾衛護著呢嗎，無妨?！?lt;/br> 盛庸見陳云甫堅持，也不好再逗留，便抱拳告辭言道：“少師有事,命人通傳末將,末將聞令速到不敢耽擱。”</br> 陳云甫頷首目送走盛庸，便帶著楊士奇到處去看。</br> 在孫嗣業和楊士奇兩人的陪同下,陳云甫來到了城外十里地左右的一個村落，才剛進村,陳云甫的耳邊就滿是令人心碎的哭聲。</br> 放眼望去,數百名面容憔悴的百姓正四處搜尋尸體,甚至是趴在尸體上嚎啕大哭，陳云甫想喊話,卻發現在這彌漫著無盡絕望氣息的地方，自己什么話也說不出來。</br> 村民們自然也有發現陳云甫一行的，不過沒人搭理，更多的人都守在親人的尸體旁，目光呆滯，整個人宛如沒有靈魂的軀殼一般。</br> 一個孩子，坐在地上，他的身邊是兩具尸體，一男，一女。</br> 孩子就那么坐著，茫然而呆楞，或許，他都不知道他在面對的現實到底是什么，他那小小的腦袋瓜里唯一知道的，可能只剩下疑問。</br> 平日里有聲必應的父母，為什么突然不理自己了？</br> 原本溫暖的懷抱為什么突然變的如此冰冷。</br> 明明是驕陽高懸的白晝，為什么自己的眼前一片漆黑。</br> 陳云甫不知道此刻該說什么，于是看向楊士奇，交代道：“去，命人回城，取幾面國旗來。”</br> 取，國旗？</br> 楊士奇不明白陳云甫這是什么打算，但還是按照吩咐去做。</br> 一名金吾衛快馬加鞭奔回濟南城，從衙門里取了幾面鮮紅的大明國旗回來。</br> 日月龍旗，繡的是如此漂亮、如此氣勢磅礴、如此激蕩人心。</br> 陳云甫折下一根樹枝，將一面國旗捆到樹枝上,搬了把椅子踩上去，大聲喊了起來。</br> “父老鄉親們，我叫陳云甫，我是朝廷的宰相，我代表皇帝陛下，來看你們來了！”</br> 什么國公、什么太子少師，老百姓不懂，但宰相，老百姓基本耳濡目染都懂什么意思。</br> 他們知道什么是宰相，更知道什么是皇帝。</br> 現在聽到這個村口站著的年輕大官竟然是宰相，又說是代表傳說中天人轉世的皇帝老子來看望大家，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將目光轉向了陳云甫，包括那些還在嚎啕大哭的人。</br> 那個呆愣楞茫然無知的孩子，也在這一刻，隨著所有人的目光隨波逐流的看向陳云甫。</br> 看向這個在驕陽余暉下熠熠生輝的年輕大哥哥。</br> 陳云甫止住自己突然有些想哭的悲慟，繼續大聲喊著話。</br> “請鄉親們不要怕，現在水已經通了，朝廷派了人此刻就守在上游，一直在堅持不懈、日夜不休的疏浚河道，在不停的開掘水井，水永遠不會斷！</br> 哪怕這天，永遠不下雨，大家伙也不會渴死，哪怕一年、十年無法種地，朝廷的糧食都會源源不斷的往山東送，保證每一個百姓不會因為缺糧而餓死！</br> 朝廷不會放棄你們，看到我手上舉著的這桿旗幟了嗎，這個是國旗，是國家的旗幟，今天，我就把這面旗幟插在這里，國旗在這里，國家和朝廷就永遠都在這里！我這個宰相在這里，皇帝陛下也在這里！我們都在這里陪著你們！</br> 我們會陪著鄉親們一起，戰勝這次災難，現在，請鄉親們不要絕望更不要害怕，聽從官府的指揮，積極的開展災后復原工作，收斂尸體集體焚燒，我知道，我知道這每一具尸體都是你們的親人，那也是我的親人，是我這個朝廷宰相的同胞骨血。</br> 但他們死去的時間太久了，尸體會產生瘟疫和疾病，不要讓這些疾病、瘟疫導致更多活著的人再遭受到苦難。</br> 請大家收起悲痛的心情，迅速的斂集、焚燒、安葬，沒有糧食的可以去府城領取糧食，我和皇帝陛下都希望大家能夠勇敢的、堅強的、健康的活下去！”</br> 陳云甫的喊話落了音，可是現場卻還是久久沒有反應，陳云甫只好繼續大喊：“誰是村長或者族長?！?lt;/br> 村民總算有了一絲微弱的反應，一個老頭，顫顫巍巍的走出來，一步步走到陳云甫的面前就要下拜，被陳云甫一把托住。</br> “你是村長？”</br> “是?！?lt;/br> 面對著宰相，老頭顯得很是懼怕。</br> 陳云甫只說了四個字：“朝廷來了”</br> 村長渾濁且麻木的雙眼中陡然升起了一絲光，或許是陳云甫之前激昂慷慨的陳詞，又或許是陳云甫手里握著的，那獵獵作響神俊異常的日月龍旗，讓村長整個人仿佛被打了一針強心劑，瞬間年輕了許多。</br> 他念叨著：“朝廷沒有放棄我們?！?lt;/br> 陳云甫握住村長滿是老繭的手，溫暖著村長絕望而悲涼的心，用堅定的語氣說道。</br> “朝廷永遠都在，就如二十六年前，帶領你們趕走蒙古人時，一樣！”</br> 村長猛然抬起了頭，這一刻，他的一雙老眼完全亮了。</br> “這里，交給你了?！?lt;/br> 陳云甫將自己手里的國旗一把塞到了村長的懷里：“拿好祂，帶著村民們活下去！”</br> 拿好國旗，帶著村民。</br> 活下去！</br> ?。ǖ谑桓。?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