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爺,用茶。”小廝褐葛叩了叩門,端著茶盞進來,遞到言有斐手邊。
言有斐接了茶,故意調侃:“昨個你和麻皮幾點回來的?”
褐葛沒精打采,低眉順眼地回答:“回五爺話,我們是今早上才回來的。”心里卻直嘀咕,五爺哪里不對勁,清早上起便坐在臥房里盯著床看被子。
言有斐卻也沒覺著自己哪里不對,笑道:“下次長長記性,下去吧。”
褐葛暗自腹誹:不是您叫我送信才惹到金大爺頭上的么。卻哪里敢說出口,老老實實走到門口才想起稟告來:“五爺,有位公子在門口求見,自稱淮南。”
言有斐不以為意,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才吩咐:“請淮公子進來。”
也虧阿徊機靈,聽到消息身子震了震,總算按捺住了,沒叫褐葛看到青天白日錦被憑空飛起的奇景。待他轉身出去了才坐起身來,又是喜悅又是疑惑:“淮南回來了怎么不直接進來便好?”
言府的主人也沒把她這番忽視主客之道的言論放在心上,慢慢地搖了搖折扇:“很簡單,你這記憶的事情越發嚴重了。”阿徊不解。
言有斐輕聲解釋道:“很顯然,現在我和淮南要在這件事情上花費許多工夫。若是他不顯出形來,我府上眾人恐怕要提請太醫診治我的失心瘋。因而他得顯形,以客人的身份來與我光明正大的討論。”
阿徊恍然大悟,想著言有斐坐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里念念有詞的場景,忍不住自顧自地笑出聲來。
說話間淮南徑直走了進來。褐葛從未見過自家五爺除了金大爺還有甚么知交,這位不知來頭的淮公子卻一被請進門便熟門熟路地往五爺臥房的方向走。想攔一句也被他那生人莫近的氣勢鎮的不敢言語,只得惴惴然跟在后頭。
誰知五爺見到這位淮公子進房毫不在意,擺手道:“擺席到書房,我和淮公子一會兒用。”褐葛乖覺,下去吩咐嚴嬸備菜,還順手帶上了門。
淮南見到阿徊好端端地坐在床(會被和諧咩)上,先是心中一安,繼而卻生出些復雜的念頭來。自己不過短短地走了一會兒,她便安心睡到言有斐臥房里。況且兩人看著談笑甚歡,氣氛融洽。可真是毫不戒備。然而他也并不把情緒明擺在面上,不冷不熱地向言有斐施了一禮,不待他讓座便在相對的位置坐了下來。
阿徊才察覺不到淮南細微的不悅。終于有一回說到做到地等到他回來,她滿心滿眼都是驕傲自豪。淮南坐定身便看到阿徊的樣子,她坐在床(會被和諧咩)上,仰著頭看過來,那樣子有些像是急待表揚的家養小動物,心中微微一軟。可礙著那人間使坐在一旁,夸獎的話到嘴邊又有些拐了調:“也得有人看著,你才待的住。”
阿徊沒聽出弦外之音,只覺得心中歡喜。言有斐自然聽得出,卻也不動聲色:“淮兄此番去酆都,事情可處理妥當了?”
淮南沉聲道:“此事要徹底處理,還須人間使鼎力相助。”
言有斐正欲答話,卻聽褐葛在門外輕叩一下,小聲稟告:“五爺,菜好了,您的意思?”
言有斐回頭與淮南對視,見他頷首便道:“擺席,我與淮公子這就過去。”
聽得五爺吩咐,褐葛一面向書房去,一面心里嘀咕:這淮公子怎么和五爺一個毛病,大好的中午兩個人坐在臥房里盯著床看被子。這被子,有甚么好看?
頃刻間桌席備好,言有斐帶著淮南向書房走,阿徊自然跟了過去。搶在二人入席之前便在桌邊晃來晃去地嗅菜肴灼熱噴香的氣味,贊了一回嚴嬸的廚藝,又坐到臨窗歇息的榻上去翻閱一本散開的書。
言有斐欠身,自席上拿起不起眼的陶土酒壇,自側面輕輕一拍,笑得自然:“有客來,若不飲酒,便壞了言五做東之道。這‘赤泥印’可是我的珍藏。”說罷便滿滿斟了一盅子推到淮南面前。饒是阿徊也嗅出這不同尋常的酒香來,扔了書湊到淮南身畔用力聞嗅。
言有斐為自己斟滿一杯,向淮南一舉,笑道:“請。”
淮南坐著不動,冷淡銳利的目光深深望向言有斐,停了一停才長身站起,點頭示意:“請。”兩人隔空對視了一瞬,也不知何來的默契同時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阿徊沒察覺到這一杯酒的儀式感,兀自纏著淮南追問:“好喝么?”
淮南擱好酒盅坐下,一向清冷的面容大抵是因為酒意辛辣而浮上淡淡的紅,看起來不太像不茍言笑的“小神仙”,更不像陰森森的“冷面鬼差”,而是一個清貴俊美的公子。他俯身摸了摸阿徊的頭,輕聲道:“談正事,你自己玩兒。”
近在咫尺的距離、腦袋上大手的重量和帶著酒氣燙熱了耳朵的吐息來得太過突然,阿徊只覺得一僵,有什么藏在身體里的東西在拼命震顫,像是兔子又像是小鳥。淮南卻自然而然地坐直身子,一面舉箸夾菜,一面陳述:“酆都的事情有些嚴重。”這回是向著言有斐。
言有斐也舉箸夾菜:“何以見得?”
淮南頓了一頓,輕聲道:“枉死司積了數百樁案子,更有怨氣太重的直接化成了厲鬼,這怨氣是大敖最好的食物,如今它們竟能跟著鬼差差點潛進酆都了。嚴重么?”
言有斐緩慢地咽下嘴里的菜,頷首道:“嚴重。”
淮南若有所思地放下筷子:“有趣的是,我覺得這樁事情的解決興許能系在她身上。”
兩人的目光一同望向阿徊,卻見她又坐回到小床(會被和諧咩)上,有一搭沒一搭地翻著紙張,那樣子正能落在“魂不守舍”四字上。
言有斐笑道:“何以見得?”
淮南自懷中抽出名冊,伸手遞上。言有斐接過略略一翻,便發現了問題——不同的名字,不同的背景,他們都死于都城,頌安。
果然蹊蹺。這么大的死亡數目,非常接近的死亡時間,竟未在城中激起任何波瀾,也沒有任何反映異常的上報。難道阿徊也是其中的一例么?
言有斐一面思索著,一面將自己整理的疑點慢慢說出來:“也就是說,我要配合你解決三件事。其一,頌安城龐大的枉死鬼數目。其二,阿徊的記憶。其三,金二小姐棺材里究竟是何物。”
淮南淡淡答道:“興許這三件事只須解決一件,便都迎刃而解了。”
言有斐喚來褐葛收拾了殘席,換上茶盞,神情也認真起來:“那么,我們從哪里開始?”
從哪里開始,淮南心中早已有了答案。甫一站到金家,那充滿壓迫感的靈力就令自己有些懷疑,獅靈滴水不漏的防備更加可疑。特意喚出土地進行的盤問亦是一無所獲,那老兒低眉順目有問有答,卻終究給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金府力量之大,可見一斑。
“金家。從金家開始。”
言有斐了然:“你可知道這大頌如今朝中的局勢么?”淮南自然不知,上千年來行走世上,常駐那幽冥地府,冷眼看時過境遷,哪里留心凡間之事。還得聽人間使娓娓道來。
原來這大頌朝權力雙分,左右二相同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右相秦粱祖上便是信臣,世代忠良。秦府正門懸一塊御賜金匾,上書“良輔亮弼”四字。府上更有免死金牌,尚方寶劍,足見圣寵。左相金明甫雖出身不佳,既非武人護國,也非文人善諫,但深諳用財用才之道,憑借自己的手段消除了朝中異議,扎穩了根基。二相在朝中相互制衡,力量均等。
兼之秦相長女初出世便與純帝定了姻親,如今已貴為后。而金大小姐自小入宮伴讀,如今也位居僅次于秦后的正一品。金秦兩家之力,如此便在宮中也形成了制衡。
言有斐講到此節,端起茶盞潤喉。抬頭卻看不止淮南聽得專注,就連阿徊也不知何時湊過來,端著下巴聽得津津有味。見言有斐暫停下來,她便興致勃勃地插話道:“這金秦兩家,我都曾去過的。”
言有斐抬眉笑道:“何如?”
阿徊在腦中慢慢想著這兩家的情狀,低聲說:“有些熟悉。”
奈何,她已失去了記憶,是怎么個熟悉法卻形容不出,究竟談不上是什么有用的線索。言有斐也不追問,轉向淮南:“朝中如今便是這么個力量制衡的情形。你說從金家開始,究竟是怎么個查法?要我夜探么?”問句里頗有幾分戲謔。
淮南修長的手指慢慢劃過茶盞上蓮花瓣的形狀,低垂的目光似乎平和,言語卻銳利非常:“你,能客觀評價金家么?”
言有斐愣了片刻。所謂的“冷面鬼差”到底不能當做普通人等閑視之,這句問話中他的觀察力可見一斑。畢竟,這屋子里有太多細節能看得出自己與金家關系匪淺了。他回以一笑,手里轉著扇柄:“你信任我么?”
淮南抬眼,淡淡地看向他。兩人長長地對視著,并不言語。倒是阿徊被這突然的安靜弄的不知所措,同樣是漆黑的眸子,一方是冰冷銳利的,一方是平靜深邃的,他們有質感的目光久久的碰撞著,似乎得出了同樣的結論。
淮南輕聲重復道:“你能信任他么?”
阿徊反應了一瞬,才曉得這個問題是拋向自己的。她看著言有斐,想起他不著調的戲弄和認真講故事的樣子,總歸覺得這不是個壞人。于是慎重地點了點頭。
淮南低低笑了一聲:“我相信她的判斷,于是我信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