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鴉送來的信只說地府有事,但并未具體說明是何事,淮南心下雖疑惑也只得加快速度,不過片刻便到了鬼門關。
任憑人世變換幻了幾千載,這渾黃幽寂的鬼門關也未變分毫。黃泉路淮南已經走了上千年,回首再看也不過是彈指之間。
淮南剛到鬼門關便看見三名身著青衣的鬼差牽引著七八只鬼魂,眉頭一蹙:不過七八只鬼魂罷了,哪里用得著三個鬼差,莫非…...心中頓時一凜,面上并未顯出來。
那三名鬼差不期會在此遇見淮南,連忙整理衣冠肅首立在一旁,道了安之后便待淮南先行,為首的那鬼差好巧不巧正是木仲。被緝拿的鬼魂許是被那鉤子突然鉤得緊了,頓時響起一聲聲哀嚎。
木仲想起上次淮南幫自己緝拿那小游魂,而且聽說淮南大人如今還在為那小游魂在人間奔忙,心下既是感動又是愧疚,想到此處便趕緊站出來賠罪解釋:“驚擾淮南大人了!這幾人生前要么作惡甚多要不就是死于非命,死后也不安生,化為鬼不過一兩日身上便積聚了不少戾氣,秦廣王殿下便下令增派鬼差來緝拿這些厲鬼。”
淮南倒沒工夫計較這些,只是看著木仲是曾見過的,才多看了兩眼。總覺得事情沒這么簡單,一切見到秦廣王便知曉了。正要進鬼門關,突然回首,袖出紫色的劍光,朝上首的虛空斬去,那處隨即便響起一陣比剛才的鬼號還尖利刺耳的聲響,木仲三個小鬼差忍不住捂住耳朵,那幾只鬼魂干脆滾倒在地,露出驚恐痛苦的模樣。隨著聲響的結束,無數黑色的碎片紛紛落下,一觸到黃泉路上的泥土便瞬間消散。
事后仿佛甚么也未發生,木仲三人卻知道自己險些遭了大禍,要不是淮南在此怕是連怎么被殺死的都不知道。往日里也聽酆都的老人們講過那攝魂怪大敖的掌故,一直以為這只是存在于傳說中,平時用來嚇唬不聽話的鬼魂們,倒也沒有真把它放在心上。
“看來這大敖已經跟了你們一路了,眼看著就要進入鬼門關才忍不住泄了氣息。今日之事暫且不要宣揚,我自會去秦廣王處稟告。”淮南想到阿徊還留在人間,雖有“人間使”看護著,也不大安心,眼下事情又橫生枝節心下便急切了幾分。
“淮南大人放心,今日之事我等定守口如瓶。”木仲暗想淮南大人已經幫了自己兩次,面相雖清冷了些,內里還是樂善施助的,盤算著再過一甲子自己便要考核升遷了,屆時要是能編入淮南大人的手下便好了。
淮南可不知道木仲心里的小算盤,交待之后徑直去尋秦廣王,尋思著秦廣王應該是知道大敖出來噬魂的事,既然沒通知全城警戒該是有其他的原因。
“淮南大人,您可來了!殿下在里面等著您。”到了大殿前,守門的小鬼照常招呼著淮南,看起來與往日無異。
“殿內可還有其他人?”
“沒了,殿下專門等著您呢!”
進得殿內一看,果然,秦廣王又在作畫。
“殿下,這畫上的山脈可是幾日前地動時被毀的那處?”淮南指著最近的一幅畫,剛剛裝裱好,端端正正地鋪在烏木的桌子上。在酆都大家都知曉秦廣王殿下喜作畫猶擅工筆,每次人間山毀湖竭前,秦廣王殿下總會作畫留念,美其名曰凡夫俗子不懂造化神奇,卻要他這永世存于黑暗之鬼神來丹青留念。
淮南待秦廣王作完手中那幅畫,才開口說道:“我剛才在鬼門關看見三個鬼差押著七八個鬼魂。”
“最近厲鬼較多,不大容易拿住。”秦廣王掛起剛畫好的畫,上面還有未干的淡淡墨跡。
“一只大敖跟蹤了他們一路。”淮南看著秦廣王不經心的模樣,也不慌不忙地拖出一張椅子坐著。
秦廣王聽到淮南如此說,手中端著的酒杯差點灑出來,隨即鎮定下來,“你若在場,本王相信那大敖也討不了好處。”沉吟了瞬間旋即解釋道:“我也不瞞你。想必你也猜到了,昨日我便接到消息鉞獄里逃出了幾只大敖,只是上面交待了不許吐露風聲,只吩咐了幾個穩重牢靠的鬼差緝拿去了。這事你暫且不必管,本王召你回來是有其他的事。前日查詢枉死司竟發現有上百個鬼魂,且都是枉死于頌安城,而且手法很干凈,看不出絲毫死因。剛好你在頌安城幫那小游魂探查身世,便順道查詢這事。”說著便從一堆冊子里翻出一本扔給淮南。
“這是那些鬼魂的生平年月及家族關系,本王琢磨著對你會有幫助。”說完似乎想起了什么,“此事可去尋那頌安城的人間使幫助,人間之事他比你清楚些,那些鬼魂不好拖太久。”
“人間使我已見過。”淮南想起阿徊還留在言府,不知現在怎樣。言有斐此人,面上看著與人間尋常的公子哥兒無異,卻絕非一個簡單角色。按說自己從未與他有甚瓜葛,卻不知怎地,看著他心中便橫生不喜。
“如此甚好,倒不用本王引見了。”
“這地府也該增添些鬼差了,就連杜味這些紫衣鬼差都要出去緝拿鬼魂,也忒大材小用了些。”淮南眼看著地府辦事的鬼差越來越少,如今這些事也要自己親自來做。
“唉!這事你也清楚,不少鬼差干了千八百年,還未功德圓滿便膩了,自愿投入輪回道,感受凡人的生死離合。不是所有的鬼差都如你和孟婆這般守著一職數千年,過著這種黑暗之下的生活。”秦廣王想著自己也算是酆都的老人了,忍不住當初淮南還是一個剛升上來的小鬼差,但滲透到骨子里的漠然清冷和冷厲果決的緝魂手段均讓考核的紫衣鬼差們賞識不已——他仿佛天生就適合鬼差這一行。
淮南不置一詞,這事確實與己無關,收了那冊子辭了秦廣王便回了自己的住處。鬼差們在酆都大都有自己的宅院,不當值時便回了自個兒的院子過著與凡人無異的生活,只是沒有凡間的熱鬧喧囂罷了。
展開水墨色的信箋,淮南想了想還是提起筆來重復不知已囑托過白枝幾遍的話。她是嬌養大的性子,天上清規戒律甚多,幾百年也不能磨順她的脾性,乖乖守著職位。淮南寫完信喚來青鴉將信送走,便打開那名單冊子,仔細審查。
一審才知,這些枉死的鬼魂雖然背景各異,但生前大多是些鰥寡伶仃之人,死前無人注意,死后怕也沒有人來收尸,親友凋零,委實不好查,只有從人間的戶籍簿上著手。
此番打定了主意,招來緇衣小差安排好自己不在地府的事務,便去言府尋阿徊并言有斐。
言府這邊阿徊至淮南走后便怎么也睡不著,虧了言有斐講了個人間使的故事給她哄睡了,這一覺便睡到了大天亮,言有斐用過早膳,回屋一看阿徊已經醒了。
“都日上三竿,竟還窩在床上,知不知羞,你可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懶鬼。”言有斐仔細關好門窗,看著沒有陽光照進來,才給自己找了個舒服的椅子坐下了。
“你知道什么,淮南讓我在此處等他,等他來了我就下去。”阿徊想著每次淮南讓自己在原地等候,都沒能完成,這次可不能再出岔子了。
言有斐聽著阿徊的話半天沒反應,想要笑又覺得有損形象,差點憋出內傷。
“你想笑就笑吧!反正淮南沒來我不走!”阿徊干脆側身躺在床上,臉朝著里側,看著床幃上繡著的花葉細長的蝴蝶蘭,覺得著床主人的品味有待考究。而這床主人此刻正坐在椅子上,看著側身過去的阿徊,屋子里一人一鬼便保持著這樣的狀態。
“小游魂,你叫什么名字?我總不能一直喚你‘小游魂’,累著我的舌頭。”言有斐呆了半晌,深覺自己很有善心,看著這小游魂心事重重的模樣,不如善解人意到底,便有意打破這安靜,開解一下這小游魂,也不枉了相識一場。
“你喚我‘阿徊’便好。”里側傳來悶悶的聲音。
“可是與淮南大人的‘淮’字同形?他在酆都可是負著個‘冷面’的名聲,卻對你有些不同。這般看來你與他確實有些緣分。”
“不是,是‘蒼野徘徊’的‘徊’字。”估計是覺得背對著說話很累,阿徊不情愿的轉過身子來,問道“聽人間使你的話,淮南在地府是很厲害的角色?木仲也喚他為‘大人’,淮南在地府管什么呀?”
“酆都十殿各有一王管轄。淮南在第一殿秦廣王座下紫衣鬼差中位列首席,且他資歷并非最高。我在地府當差時曾聽過他的名號,只是無緣得見,此次能夠相見也算是因緣際會。”
“原來他的身份是這樣,怪不得木仲說我是修了幾輩子的福氣才換來淮南的相助。”難得見他認真地解釋一回,阿徊喃喃道。
言有斐卻瞬間勾起嘴角笑得幾分邪氣:“阿徊你也不要一口一個‘人間使’的叫我。敝姓言,名杳,字有斐。你可以叫我一聲斐哥哥。”
阿徊的表情變了幾遭,一個“呸”字將說未說,又把背轉向了他。
言有斐揚聲大笑,搖了搖手里的折扇:“還是這么不經逗。”
不知阿徊與淮南是如何相識的,起初自己也奇怪堂堂紫衣鬼差怎花費心力在這么一只小游魂上,現在心下卻有了答案。自己與這小游魂僅僅見了兩次面,相處還不到十二個時辰,便覺得她有些好玩兒。明明是一只鬼,莽莽撞撞連自己前生的記憶也失去了,可她身上透出的卻不是森冷的陰氣,反而有些令人親近,生出一些想要保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