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送禮,騎馬去多少有些不妥當。褐葛乖覺,片刻便把五爺交待的盒子包得典雅大氣拿的出手不提,還套好了輕便馬車,只待出發。
言有斐和淮南并行出府,路上淡淡聊上幾句。倒是阿徊興致勃勃,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頭。那日屢進金府不得的經歷多少勾起了她強烈的好奇心,越發想去再探究竟。且這回有絳華珠防身,簡直天不怕地不怕了。
言有斐上前去檢查馬車的套索,淮南轉過身,看阿徊精神大好的樣子,與昨晚醉態大相徑庭,倒有些好笑。
阿徊終于見到淮南的第一個好臉色,擔心得罪了他的惴惴不安稍稍退散了些。大抵是與淮南相處日久,雖然他并沒辜負“冷面鬼差”的尊號,一貫毫無表情簡直浪費了俊美無倫的五官,但現在自己多少能讀出他“冷面”下的真實情緒來了。今早剛起時淮南顯然不大高興,此時好像愉悅了不少。阿徊受到鼓舞般開口道:“淮南……我昨天晚上,做什么了?”
淮南看著她,昨晚有關小靈狐的聯想又浮上心頭,平添幾分躁意,便信口答道:“說夢話了。”
阿徊有些羞窘,“說了些什么”的問句無論如何也出不了口,只好問道:“一會兒我要去金府了,你要去哪兒?”
淮南無奈:“去頌安戶部。”說罷對上阿徊有些沮喪的目光,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用手背攏了攏她仍有幾分散亂的鬢發,輕聲囑咐道:“此去金府,自己小心。”說罷不待阿徊反應過來便撤回手,見言有斐仍然站在馬車畔,終于補上一句:“若是早回來了,便乖乖等著。”
這句話聽著熟悉非常,不過這回自己也能出發了。阿徊倍受鼓舞,雀躍應道:“我知道,淮南你也要多加小心啊。”
言有斐那邊已將所備大禮安置妥當,斜倚著車身半掀著簾兒,對著兩人遙遙招手。阿徊自然會意,鹿一般奔過去,一矮身從言有斐手臂下鉆過,進馬車里做好。言有斐揚聲道:“淮兄,就此啟程吧。”說罷放下軟簾一聲令下,褐葛便在前面駕著馬車,向著相府去了。
淮南并沒有即刻出發,他停在原地目送馬車過了街口,才轉身徑自去了。阿徊則一上馬車便伏在左側的小窗上向后張望,直到那抹紺紫色的身影淡出了視線才乖乖坐好。言有斐靠在馬車板壁上氣定神閑地搖著折扇,彎起薄唇淡淡道:“若是演一折才子佳人戲,我倒像是那打了鴛鴦的棒槌。”
此時馬車正經過一處熱鬧非凡的坊市,阿徊的注意力早叫街邊五花八門的攤販引了去,哪里顧的上他說了什么,只纏問個不休。言有斐只得耐著性子為她一一指點,此是吹糖人兒的,此是賣珠花的,此是江湖打把式賣藝的……又覺得自己好像是個陪著小姐逛市場的隨常老媽子。阿徊看得眼睛都花了,尤其是那吹糖人的攤子,色澤如琥珀一般的糖汁子竟能吹成種種造型來。若不是馬車匆匆過了,她可真想叫言有斐再施一次那法術,好讓自己嘗嘗糖人的味道,作為昨晚害自己醉酒的報償。
如此一來時間過得快了不少,不多時馬車便停在了相府側門口。褐葛躍下馬車躬身道:“五爺,咱到了。”言有斐應一聲,不期掀開簾子正看見他滿臉復雜的表情。這才想到,路上只顧與阿徊應答,直忘了前頭還有個人聽著,恐怕是把褐葛給驚著了。他大笑一聲,自圓其說道:“有些日子沒逛這坊市,今日這一路過倒看著處處新鮮,勾起些吟詠的興頭來。”
褐葛心里直嘀咕:方才那熱鬧坊市正是蒔花館、清霜閣、群芳院集中之所,五爺怕是閉著眼都找的著吧……今兒個怎的還新鮮了?嘴上卻喏聲應道:“是是,回去就備筆墨供您寫。我這先去通報。”不待他起身,相府的門子小六已經堆著笑臉迎了上來:“五爺您早,可是來找大少爺的?”
這小子最是滑頭。他本是叫“小五”的,自打言有斐列了從五人稱“言五爺”之后,便自覺自動地降了一格變成了“小六”。言有斐躍下馬車,笑答:“早。大少爺人呢?”
小六忙解釋道:“可是不巧。大少爺一早便把躡景牽到了西角門,似乎是有事要出門。恐怕說話間已出了門了,怕五爺你跑個空。”
言有斐略一沉吟,笑道:“本也不是專來尋他。不過是剛得了幾兩云霧山產的新茶,想著相爺好這個,借你家大少爺的手孝敬他老人家罷了。既來了,禮也沒有帶回去的道理。你且等等。”說罷回身又上了馬車。阿徊充滿期待的看過來:“我們要去金府了嗎?”
聽見馬車外褐葛和小六兩個寒暄了起來,言有斐輕聲道:“不,是你要去。”
阿徊嚇了一跳:“你呢?”雖然這位人間使總是漫不經心的樣子,甚至有些不可靠,但是有他在身邊,總歸是安心的。
言有斐勾起唇角:“我有別的計劃。不過別怕,你有淮南的絳華珠,還有這個。”頓了頓,竟從袖中取出一個米紙裹著的小小糖人來。阿徊驚喜極了,只見他修長的手指輕輕剝開米紙,略略一彈,濃郁的香甜便在自己的唇齒間蔓延開來——這味道比酒好太多太多了!
看著她心滿意足的樣子,言有斐忽然覺得某種溫柔的東西從胸口升上來,壓了壓才續道:“我一掀開簾子你便出去,一路跟著捧盒子的人走便能進到相府內院。多聽多看,察覺到什么便記在心里。不要妄動,我會來接你。”阿徊咽下化開的糖汁,用力地點了點頭。言有斐便掀簾下了馬車,小六立刻乖覺地接過他遞來的錦盒捧在手上。
云霧山的茶是千金難求的好東西,五爺也不知是哪來的門路弄到了手。小六捧著錦盒,每一步階梯都邁得小心翼翼。阿徊卻比他還要謹小慎微,生怕跟丟了這捧著盒子的人。她本來深深畏懼金府門口那兩只威嚴到猙獰的大石獅子,幾乎要僵在原地。可回頭看到言有斐還在那石階下站著,舌尖似乎還留著糖人的香甜,她便不怕了。干脆高高地揚起頸子,簡直有些耀武揚威般地跨過了金府的門檻。
自家五爺送了茶葉竟僵在臺階下動也不動,褐葛估計他是心疼得狠了——這云霧山的茶難得,只蒔花館因花魁連翹喜歡才在山上置辦了產業,到季節時少量供應給貴賓。這幾兩茶多半是五爺出賣了色相才得來的,況他自己還愛茶,拱手相讓可不容易。便上前打岔道:“五爺,咱去哪兒啊?”
誰知五爺忽地笑出了聲來:“去金府西角門。”
褐葛聽令慢慢駕著馬車轉到金府西側,還未接近角門便看見金大爺打著躡景向前頭去了。褐葛精神大震:“五爺!你可真是神機妙算!怎的金大爺就在這時辰出門了?”
其實也不是甚么神機妙算。金錦時這死板之人,定要用清早最好的兩個時辰處理事務,從沒見過他打破這規律提早出門。
沒聽著回應,褐葛又激動道:“五爺你別著急,我趕快了馬咱一定能攆上!”
言有斐悠悠道:“誰讓你攆了?”
“哈?!”
“慢慢打著馬跟在后頭,讓他發現了你就別指著我幫你拉親事。”
“是……”跟蹤一品從官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何況是雷厲風行的金家老大?褐葛苦著一張臉小心控制著速度。好在金大爺那匹躡景雖然神駿,在坊市間也不至于奔得太快跟丟了目標。
言有斐其實也料想過能成功跟上金大,畢竟他向來警醒,用“鷹”或是“犬”來比擬都不過分。不過今個他倒像是心中有事,只顧匆匆地趕,一路上都未曾回頭看過。居然真叫自己跟到了他的目的地。
待金大把馬交給小廝,邁步進了門堂,言有斐才小心下了馬車,抬頭看了看招牌,他繞路半晌來得竟然是入城區的這么個食坊——百味軒。
令褐葛停妥馬車自去休息,言有斐邁步進店,跑堂的一溜煙地迎上來殷勤道:“這位大爺打尖還是住店啊?”
言有斐不答,從懷中摸出折扇扇柄向下。跑堂的機靈,忙伸出手,眼巴巴看著一塊碎銀順著扇面落進手心。“可知道方才進店那位大爺坐在何處?”
跑堂的小心翼翼把碎銀掖進褲腰,有問必答:“您是他的朋友吧?我這就領您上樓!”言有斐微微一笑:“不必,把鄰著他的那間廂房給我。”跑堂的愣了一愣,倒也習慣了這種事兒。方才那位大爺是來會小姐的,這位么,多半是來捉奸的。便從善如流地引了言有斐上樓:“那位坐在隔壁聽濤閣,您請便。”
言有斐隨意點了兩道菜,便趕他出去闔上了門,靠在板壁上靜靜聽著隔壁的動靜。
這百味軒一樓是敞開的大堂,供平民;二樓半隔間,供客商;三樓全包廂房,布置得倒是清幽雅靜,若是平時言有斐興許還有興致賞玩一番,此時卻有些懊惱——這槅子倒是厚重,聲音也傳不出,白跟了金大一道,還指望能撞破甚么機密,恐怕要落個空。
“大爺,方便我上菜么?”跑堂的在外“篤篤篤”叩門數下。言有斐只得應了,待他進來布菜,忍不住敲了敲那槅子:“你們這玩意兒是什么材質?倒很厚實。”跑堂的神情微妙了一瞬,放下餐盤道:“您是不是想看看隔壁?”言有斐頷首。跑堂的走到槅子邊將它推高了一寸,露出一小截空隙:“您看完推回原位,別告訴別人啊。”說罷便帶上門出去了。
言有斐湊近那空隙,它位置太下,只能勉強看到鞋和腿罷了。左起一人一襲凈袍,舊馬靴是金大無疑,另一人……玉色裙擺罩著一雙小巧繡鞋,繡的是金絲如意兒——竟是個姑娘。只聽那鶯聲吐嚦,旁的聽不清,倒是一口一個“大哥”叫的脆甜。
原來沒撞破甚么機密,倒撞破了一段風流。言有斐有些好笑,欲再看卻見兩人站起身來,想必密會已了。此時出去與金大打個照面倒尷尬,不如自窗口觀之。言有斐站起身來向下望去。見金大先出了門,徑自打馬去了。待了一時,那位姑娘才裊裊娜娜現出身來,向著一頂軟轎走去。看她身段窈窕,與連翹等人也不遑多讓。自己還道金大假道學不解風情,原來他已是佳人在抱。
言有斐一面搖著扇子一面嘖嘖感嘆,卻突然發覺不對。那漸行漸遠的軟轎綴簾搖晃,上頭的圖樣……是秦家的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