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廂阿徊耀武揚威地跨進金府的門檻,毫無阻礙,心里總算揚眉吐氣了一番。
一路上托禮盒的人換了幾遭,一個比一個有氣派。這回是個須發皆染銀霜的大管家,阿徊跟著他穿過抄手游廊,經過一片湖水山石,轉進一處院子。院子前檐正中掛著一塊匾額,阿徊待要仔細一看,那位管家早已往屋子里走去,一時心急只得回首匆匆望了一眼,上面卻是什么也沒有。阿徊來不及多想,便跟著他進得院子的主屋。看他把那盒茶葉小心翼翼地放在大紅漆圓桌上,那虔誠的模樣,讓阿徊明知道里面裝的是茶葉還是差點忍不住扒開盒子看看究竟。
大管家將要離開時,阿徊才想起自己此次來金府的目的。趕緊閃身出了屋子,在院子里左嗅嗅右看看,愣是找不出半分熟悉的感覺。無奈只得出了院子去別的地方轉悠。
“夫人今日多進了小半碗的燕窩,相爺很是高興,不僅是廚房,就是那院里打掃的小丫頭都得了好幾塊碎銀子。”
“夫人可真是好福氣相爺這么疼愛她,大小姐大少爺也是有出息的人,就是二小姐命苦,早早地去了。”
“你知道什么,二小姐那病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就是俗話說的富貴病。也就是相府里每日有名貴藥材給伺候著,才吊了這么些年的命。要是平常人家,哪里供養得起。”
“你倆可別在府里提起二小姐了,要是讓相爺聽見,保不準一頓好打。做丫鬟的就該有丫鬟的樣子,別亂嚼主子的事兒。”
三個小丫鬟的背影消失在小路上,說話聲漸漸模糊,阿徊才從假山里出來,手里還拎著一只黑魆魆的什物。這黑魆魆的小東西此刻正轉溜著圓圓的眼珠,帶著祈求的目光將阿徊望著。
卻說阿徊本來逛得好好地,哪知道這只小家伙斜刺里沖了出來,張大了嘴兇巴巴地沖向自己的腳踝。幸虧頸上有淮南贈送的絳華珠,那小東西不但近身不得,還被降服地不能動彈。它本來是黑黑的一團,看不出本來的面目,被阿徊捉住之后倒也相處一個實形來,半大的小狗模樣,只是耳朵略尖,尾巴卻是禿禿的,渾身的毛發看起來也沒有光彩。這小東西雖然長得不大好看,阿徊一看卻是歡喜不已。有死以來雖有淮南和言有斐對自己多有維護,卻也總是被他們交待一個人呆著,有些孤單。若是讓這小東西乖乖聽話,養在自己身邊,也算是有個伴兒。
“小妖怪,你以后可聽不聽我的話?”阿徊用指尖戳了戳它長著卷毛的小圓腦袋。
被叫做“妖怪”的小東西委委屈屈地抬起腦袋向下晃動表示同意,黑色的圓眼睛濕漉漉的。
“小黑,我們去別的地方看看怎么樣?”阿徊滿意,當下便給這小東西取了個名字。
“嗷嗷嗷……”小家伙張開嘴叫了幾聲,也不知是應答,還是表示對名字的不滿。
“你別只是嗷嗷叫呀。你既然呆在這府里,對這里一定比我熟悉多了。你可知道這金府有哪些重要的地方么?”
也不知小黑聽懂沒有,倒也真帶著阿徊往一處院子去。在路上又遇見那三個閑話的丫鬟,阿徊索性跟在后頭又聽了一回八卦,才心滿意足地拎著小黑進了這處題著“惟善德馨”,走近聽著屋里仿佛有人聲。
阿徊現在可不像初做鬼時那般多此一舉地躡手躡腳,大大咧咧地飄到屋內。只見靠壁的榻上斜倚著一位婦人,她容顏姣好看不出年歲,只是眉宇間甚是悲戚,對著手中半舊不新的木梳默默垂淚。身側的年長男子握著她的肩低聲勸慰著:“卿卿也不必難過如此。虞兒自小良善,說不定下世會有大造化。”
“虞兒是我懷胎十月生出來的,從小便身體虛弱,沒有如一般女孩兒家那樣長大,才十六歲就去了。我看著這把梳子就忍不住想起虞兒……”名喚“卿卿”的美婦人說著竟嚶嚶低泣起來。
“卿卿莫要再哭。這般羈絆住了,反而讓虞兒不能安心投胎。”年長者似是心疼非常,語聲也越發輕柔。
阿徊細細看了一陣,忽的想起這兩人眼熟在哪里——那日被言有斐帶到火葬場時曾見過的。是金錦虞的父母!她正要振作精神好好聽聽他們說什么,會否透漏出什么機密來。哪知道兩人又柔情款款地訴起衷腸來,叫阿徊不好意思再聽,只好讓小黑先帶自己去別處遛遛。
小黑倒也知趣,盡將阿徊往那靜僻幽冷的地方引去,甚得阿徊歡心。差不多將這金府的大小庭院和花園石湖都覽盡了,除了景致是一等一的好,阿徊并沒發現有甚么值得注意的地方。
最后看天色還早,言有斐也未來接自己,便轉著彎打聽小黑的事。雖然言語不通,但在這人世間都算得是異物,如此竟也順暢地交流起來。
小黑也不記得自己是誰,只知道一出世便被一群比它大且兇的同類帶著四處游走。前幾日同伴們經過頌安城,小黑因為又小又弱被落下了。不知不覺飄到了金府,正驚慌間阿徊便出現了,身上有同類的氣味,還有食物的氣味,小黑又驚又喜,誰知一撲上去就被降服了。
“是你自己貪玩才誤了行程吧?”阿徊促狹地點了點它的小腦袋。
“嗷嗷嗷”。
“想吃我,卻被我抓住了,笨蛋。現在你是我的啦。”
“嗷嗷嗷……”
“別一臉不情愿的模樣,我很厲害的。”阿徊自豪地摸了摸頸間的絳華珠。
“嗷。”小黑簡短的嗷了一聲,用濕漉漉的小舌頭舔了舔阿徊的手背。
“癢啦!”阿徊被逗得笑了起來,捧起小黑用鼻尖蹭它的小鼻子。想想它也是個沒有記憶的小可憐,突然覺得,自己沒有那么孤單了。
雖然半日什么也沒辦成,至少得把這金府實實在在看遍了,回去也好與淮南交待,順便給他講講這金府的好景致。“小黑,金府還有什么特別之處么?”
小黑聽了阿徊的話,果真認認真真地思考起來,末了瞅瞅阿徊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模樣,惹得阿徊一陣好笑。
“那地方如此奇怪,我更該去看看了。你要是害怕的話,把那位置指給我,留在這里等我好了。”阿徊聽得小黑說那處院子無人打掃,更靜得連鳥聲蟲鳴都沒有,說完四只小蹄子還瑟縮了一下,十分可怕的樣子,本有些好笑。真站在這門前,才知道小黑說的一點兒都不夸張,整個院子一片寂靜,讓人無端地心里發涼。
“小黑,一會兒你可得緊緊貼著我!”盡管抖成了一個黑色的毛團,小黑還是虛張聲勢地做出保護的姿態來。阿徊心里說不出的感動。
院子里靠墻種著一溜木槿,此時漲勢正好,郁郁蔥蔥的。在往前玉階雕欄,屋檐下掛著八角宮燈,阿徊仿佛看見一位面色蒼白的女孩坐在那欄桿上,望著院子外面的天空,訴說心中的渴求。四周除了風過帶動樹葉的聲音,仿佛陷入無止的靜默,明明是初夏,明明已經為鬼非人,偏偏覺得冷意滲到骨子里,攪得人五臟六腑生硬地疼。忍住不適,往屋內走去,古董架子,墻上掛著的畫,隔間的珠簾,臨窗的桌子小榻。
屋內仿佛風雨欲來般的壓抑,阿徊穿過珠簾,進入里間,看著似乎是女子的閨房,只是最深處被層層月白色帷幕給遮住了。鬼使神差地撩開層層帷幕,露出一張做工精細的床來,剎那間劇烈的頭疼襲來,腦袋仿佛被利刃一刀刀刻著,仿佛看到那床上曾有一女子在死前努力掙扎著,想要逃脫,全身卻被無形地束縛住,眼睜睜地看著生命一點點的流逝。她的眼睛里一會兒是絕望,一會兒是喜悅,一會兒是怨毒的詛咒,一會兒是濃重的悔意。有人來來往往,吵吵鬧鬧,最終又歸于平靜。那痛苦的女孩不見了,床上只有一具尸體。
阿徊不知道自己昏過去多久了,醒來時就見到小黑睜著亮亮的眼睛將自己望著,發現阿徊醒過來,高興地“嗷嗷嗷”地叫起來。
“我睡過去多久了?”阿徊覺得身子沉重地厲害,動一下都覺得累,好不容易稍稍緩過來,出來一看日頭都往西偏離了許久,一刻也不停地從院子里逃出來,一口氣跑出老遠心里還是如被大石頭壓著一般不安。
時間不早了,阿徊想著言有斐也該來接自己,勉強穩重心神,讓小黑帶著往前院走去,小黑看著阿徊面色不好也變得乖巧了許多。
“你一定聽得懂我說的話對不對,真奇怪我也聽得懂你說的話。你不知道自己是誰,我也不曉得自己生前究竟是誰。現在突然想清楚了,如果始終找不回記憶,我寧愿永遠做鬼也不想投胎重新來過一世,那多沒意思呀,是不是?我們以后就相依為命好不好?”阿徊也沒真的想要小黑回答,也不管小黑聽后有何想法,很明顯它是比自己還要簡單的生物。
言有斐看著金錦時出了酒樓,才慢慢地用了餐,估摸著時間也差不多才悠悠地往金府趕去,心中暫且按下那疑似秦府的女子的疑惑不提,想著再尋一個合適的時機將金大一軍。
只是沒想到這個合適的時機來得如此快。日頭正中時言有斐才堪堪進了金府,也不要金府仆人通報徑直去金大的院子找金大。府中人知曉一向寡言少語的大少爺與這位言五爺關系非比尋常,也就由著他去了。果如他所料,金大這時一般都在書房內讀書或練字。
金大少爺聽得腳步放下狼毫,“你可是是得罪了哪家少爺?還是又惹惱了哪家千金?勞煩你親自送來云霧山的新茶。”
“金大,這話可就太見外了。我知道你好這一口,便托朋友討了這茶葉來,哪里是惹了麻煩。倒是看你最近愁眉不展的模樣,倒像是被哪位佳人拋棄了。”言有斐只是打著哈哈。
金錦時卻直接略過了他的調侃,聲音低沉:“什么時候回去?”
“等事情辦完我就回去,母親也等得太久了。”言有斐面上表情是不變的輕松寫意,用的卻是嚴肅甚至凄愴的語氣。
“可是那邊的事?”金大順勢移開了話題,“虞兒的事情,麻煩了。”
“你我之間何須客氣。只是這事金兄以后就不必再提起。我什么也沒說,你什么也沒聽見。”他是甚少喚自己“金兄”的,金大心中動了一動:“此事可會給你帶來麻煩?”
“言五是那么不知輕重的人么?”
金大見言有斐恢復到平常那副模樣,才放心了幾分。吩咐小廝備好茶具就著言有斐送來的上好茶葉煮茶喝。
言有斐進得金府本就是為了接阿徊回去,先前送阿徊來時因金大不在家自己身為外男不好直接金府便等金大回府之后才能拜訪,只是算算時間阿徊進來已有好幾個時辰了,這金府也該走遍了。這會子見金大要親自煮茶也不好拂了他的意,便提出去花園子的湖中亭煮茶賞景。從亭子中四下望去,視線廣闊,府中幾個路口皆可看清,正好等等小阿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