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徊顧不得回頭，更顧不得抬頭，只是閉了眼沒頭沒腦地往前跑，直到撞上不知何物才停下來，好像一堵墻，結實卻沒撞痛腦袋。阿徊睜開眼睛，對上的，是眼熟的紺紫色布料。伸手摸摸，那觸感同自己牽過的衣角一般滑涼。
　　淮南簡直不知道這個自稱“阿徊”的游魂滿腦子里想的是些什么，還來不及反應她就自然地撫上自己胸口。低頭欲斥一句，趕她去喝那碗孟婆湯，卻正對上一雙滿蘊著淚的眸子。她不僅沒有松手，反而攥緊了手里的衣襟，就像那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淮南……淮南……我不想死……”仿佛意料到他會再說一遭“你已經死了”，阿徊哽著哭腔繼續道：“我已經什么都不記得了，憑什么又再忘掉一遍！”說罷把眼淚抹在淮南衣服上，倔強地抬起眼。
　　雖然一路把她送到酆都，卻如同護著一縷煙。知道她是十七八歲的女子，可她的樣子方才卻是第一眼看到。是個容顏韶秀的少女沒錯，只是那一雙直視著自己的眼睛，真真像是細小的星芒融進黑曜石里，發亮。又好像是已記不起什么時候在凡間看到的，幼鹿的眼睛。淮南不知怎么自己是怎么了，竟然硬生生被這雙有生氣的眼睛說服——也許，她真的不該死。
　　“跟我走。”淮南推開阿徊緊握著自己衣襟的手，沉聲丟下一句，便大步流星的在前面走。
　　阿徊抬起手又擦了擦眼淚，緊緊地隨在他身后，一路又回到了鬼門關口。前面領著路的人終于停下來，轉過身低聲囑咐：“這回休要亂跑，在這里等著。”
　　阿徊點頭乖乖答應了，又忍不住不放心的問：“在這里等著你嗎？”
　　淮南一面往回走，一面耐著性子重復：“對，在這里等著我。”
　　這句話聽著，從心里生出一股暖意，融融地包裹了身體。阿徊靠著鬼門關目送著那個挺拔的身影遠遠去了，一小團紺紫色瞬間湮沒在大片大片的紅里。
　　曼珠沙華。想起方才看花時突然的目眩神迷，阿徊忍不住小小地邁了一步、一步、又一步，終于挨到花海邊上去了。雖然已經曉得是惑人的假象，但那烈焰般焚天毀地灼痛了眼的紅花還是令阿徊贊嘆不已。
　　“小姑娘，你怎么這么不聽話？”悅耳的聲音輕輕喚道，帶著幾分輕佻。
　　阿徊慌忙轉過身，只見一株異常高大的曼珠沙華不知何時從地面上生了出來，足有荷蓋大小的花朵正中施施然坐著個女子。她單手撐著身體，兩條修長的腿漫不經心地交疊在一起，薄而不透的胭脂色紗衫和花枝綰過一道的烏發都配合著她的姿態柔柔地垂落，端的是動人心魄。
　　更不必提那張驚才絕艷的面孔，額上點著花鈿，越發襯得肌膚如酥。饒是阿徊與她同是女子，被那細長上揚的美眸瞥了一眼，也忍不住臉上發燒，不自覺地贊出了口：“這位姐姐，你可……你可真美……”
　　女子掩著紅唇笑出了聲：“我是個妖怪，自然美了。”
　　阿徊有些驚惶，遲疑地退了半步，想躲她遠點。
　　女子笑得更開心了，自花上輕輕一躍便到了阿徊眼前，把染著朱蔻的水蔥般的手指摸上阿徊的臉，低聲道：“看起來是個挺美味的小姑娘呀。淮公子不是告訴你，叫你在那里等他？”
　　阿徊被她的手摸到，情不自禁抖了一抖，耳畔突然傳來令人心安的聲音：“素素！別碰她！”
　　花妖素素失望地撇了撇嘴，見是淮南，又祭出滿腔的柔情來，福了一福軟聲道：“淮公子，做甚么這樣急著呵斥奴家。您又不是不知道，素素向來只留下男子為伴。”不過看著這丫頭好玩兒，臨時起意逗著玩玩兒罷了。曼珠沙華的肥料今日已經夠多了，況且又沒有皮相好看的魂路過，實在無趣。
　　阿徊早已閃身躲在淮南身后，聽得心里直咋舌。這個艷絕人寰的美人就是攝取魂魄的花妖，居然還叫“素素”。
　　淮南作了個揖，歉道：“此魂與在下甚有干系，一時唐突了。”說罷便轉身示意阿徊跟著走。阿徊走了兩步，忍不住回頭又看了一眼那美艷的花妖，卻見她微笑著跟過來，附在自己耳邊。先是揚聲說了句：“小姑娘，方才嚇唬你是我不對。”緊跟著卻是一句半含酸意的耳語：“我這是第二次見淮公子對別人這么好，你還不乖乖聽他說話。”
　　阿徊呆了一呆，素素已經回到她那朵花上去，仍是儀態萬方地坐著，遙遙擺了擺手，仿佛是示意自己趕緊跟上去。阿徊連忙跑到淮南身邊去，一語不發地跟著他走。
　　一路又回到了黃泉路。阿徊在心里暗暗地想：“能從黃泉路上走個來回的鬼，是不是只有我一個？”忍不住又趕著淮南問道：“我們去哪兒呢？”
　　“你從哪來，我們就去哪。”淮南淡淡答道。
　　阿徊其實也說不出自己是從何處來的，只知道作為魂醒來時便掛在一棵桃樹上——興許是被風吹上去的。便期期艾艾地說：“是……去桃林？”
　　淮南搖頭：“去頌安。”方才淮南回去向秦廣王遞了書，稟明游魂事有蹊蹺，不能草草送去投胎，愿親去調查一番也好了結此案。獲準后剛好在第一殿碰到木仲。這個游魂本是自己招惹上的，最后卻變成了淮南大人的麻煩，無疑耽誤了淮南大人的公務。
　　剛升了青衣的小鬼差深知自己學藝不精，心里有愧，連忙把自認對淮南大人有所幫助的細節和盤托出。諸如在頌安城郊的桃花林碰著阿徊，諸如過三生石時阿徊竟看不到自己的前世今生。除了木仲所說，自然還有其他的疑點。
　　壽終正寢之人化為鬼魂，就同自己入殮時的裝扮一般。在山林荒野里死于非命之人，尸體多由轄地土地老兒統一收斂，因而鬼魂也穿著標記一致的麻衣。然而阿徊的裝扮二者皆非，月藍色衫裙倒是大頌女子正流行的樣式，但質料和裙角細瑣的紜裥繡都不普通；只綰起一半的發髻也是少女慣常的樣式，但綰發的笄子晶瑩玉潤，細細地琢成一朵木蘭，定然不菲。
　　想來阿徊生前該是個大家女兒，如何蹊蹺地變了游魂，又如何連記憶都失卻了——記憶，該是這個謎題關鍵的一環，而這一環的切口便是頌安。
　　當今凡間統一的王朝是大頌，而頌安，正是大頌的都城。
　　既是都城，自然要彰顯出大頌的國力來。城墻以整塊整塊的大石砌成，巍峨而起。守城的將領盔甲锃亮，士兵軍容整肅，盡管入城出城的百姓行動有序，也毫不松懈巡視的強度。
　　阿徊跟著淮南站在護城河的連鎖橋上，遙遙看著城門的氣派景象，卻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原來守城的除了大頌的精兵強將，還有一頭靈獸。
　　進入酆都時，看到大門上也刻有它的樣貌的，但見到真的卻又是另一回事了。這頭體型巨碩的椒圖臥在城門一側，嘴里雖然沒銜著一對大門環，樣子卻威風凜凜的多，只是懶懶的閉著雙目。大概大頌治世，風調雨順沒甚鬼怪作亂，它也悠閑。
　　淮南卻沒在意阿徊的異常，徑直走到椒圖面前道了一聲“打擾”。
　　椒圖半睜開眼，低沉的聲音亦是透著威嚴：“又是你？”
　　阿徊從淮南身后露出頭來，苦著臉道：“門神伯伯，求你這回就放我進去吧。”原來阿徊作為魂在城郊游蕩時，也不是沒試過進城，守門的椒圖卻不松口，任她甜甜地把“門神伯伯”喚了千百遍，只是閉著眼假寐。
　　“這回有淮大人押著你，不必求我，也得放你進城。”椒圖向著淮南頷了頷首，閃身露出一條供神鬼入城的通道來。
　　阿徊歡呼一聲，雀躍道：“多謝門神伯伯！”
　　淮南作了一揖，待阿徊跟上邁進通道，才低聲說：“苦了這只椒圖。”
　　阿徊奇道：“莫非守城是件辛苦的事務？”奇怪啊，門神看著甚是悠閑。
　　淮南搖頭：“他的年齡若按凡人壽數來算，不過是個未及冠的少年罷了。卻被你生生長了輩分。”他語氣仍是淡淡的沒什么波瀾起伏，阿徊卻聽出了暗含的笑意，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知道鬼魂面紅耳赤看不看得出來……
　　通道并不長，不多時頌安城的繁華景象便映入兩人眼簾，只是這繁華景象說不出哪里有些不對頭來。阿徊好奇地東望西望，忍不住喃喃自語：“這里的人說話聲音怎么這么小？”
　　經她一提淮南也發覺，這怪異就怪在個“靜”上。頌安城坊市分明，城門口自然是交易集中之處，酒旗招招，人群熙攘，端的是幅熱鬧的圖景。然而眾人竟如同嗓子壞了一般低聲說話，連驢馬等牲口都被戴上了口嚼子，安靜得異乎尋常。
　　還沒待阿徊反應過來，淮南信步走進一處掛著“百味軒”招牌的食坊，跑堂的小步迎上來，耳語道：“這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淮南揚高了聲音道：“把你店中招牌和美酒一并給我端上來！”一片低語中他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兀，眾人紛紛住了筷子朝這邊側目。阿徊驚慌了片刻才明白，淮南不知何時顯了形，人們看得到他但看不見自己。
　　跑堂的卻比阿徊還要驚慌，連忙扯著淮南的袖子把他安排到里間坐下，聲音仍是耳語大小，語速卻急切了不少：“這位客官，可小點聲！您莫不是外鄉來的？難道沒看著那邊墻上貼著的告示？”
　　淮南也隨著他放低了聲音：“我不識字。可否請您代為告訴？”
　　跑堂的心內忍不住嘀咕：“這位公子生的好相貌，腹內竟草莽。”但仍是好心道：“左相小女兒前些日子歿了。”
　　“那又如何？”淮南故作無知，卻發現阿徊不知何時坐了下來，滿臉好奇地等著下文。
　　“左相長女可是圣上的解語花心頭寶，如今妹妹歿了整日飲泣，據說美人瘦的，都脫了形了！”跑堂的甩了甩手中白巾，滿臉痛心，又接著道：“圣上為寬慰愛妃懷抱下了禁嘩令。今日正是出殯的日子，誰敢喧嘩？您在城中行走，可要注意些。”
　　淮南稱喏，點了幾道菜肴。阿徊沒有半分做為鬼魂的自覺，自酆都走了一遭，她身上陰氣充沛起來又忘了避生人的禁忌。各個桌子繞了一圈，嗅著肉香酒氣，好像能吃得到似的。片刻后回到淮南身邊，一副饜足的樣子，仗著旁人聽不到底氣十足地說：“當朝左相，原來也姓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