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淮南,你不是說我叫金錦虞么,說不定我和這金相還有甚淵源呢!”阿徊終于進得城來,心中甚是高興,嗅完了飯菜,又伏在欄桿上,看著街上安靜來回的車水馬龍。
淮南打發走跑堂的,看著阿徊一點兒也不避生人陽氣的莽撞模樣,只覺得帶著阿徊出來就是一個錯誤。
可既然出來了好歹也得查清始末,送了這小游魂喝了孟婆湯入了輪回道才是。近幾百年來不知怎的,地府不愿喝孟婆湯的鬼魂是越來越多,寧愿在地府飄蕩,弄得酆都的常住鬼魂們叫苦不迭。
“你先在此地好生呆著,記住哪里也不能去,你身上的陰氣散得太快,我去去就回!”
“好的。”看著淮南一臉慎重的模樣,阿徊也不敢多說,一個人聽話地呆在里間。
淮南一個閃身消失不見,想到在生死簿上看到的除了那名喚“金錦虞”的少女外其他鬼魂皆已歸入地府,卻不知阿徊到底是失了憶的金錦虞還是其他未被緝拿的幽魂。不管哪種情況剛死了千金的金相府上是必須去一趟的。
其實阿徊猜得還真不錯,那金錦虞就是金相府的二小姐。可是生死薄上明明載錄的是“患有不足之癥,常年纏綿病榻,身死魂出”,生前病弱之人,死后鬼魂也是異常虛弱。可看阿徊那模樣,即便陰氣散成一縷煙,也仍是一副活蹦亂跳的樣子,委實和“虛弱”二字聯系不起來。淮南思索著,只望一切到了金相府里自見分曉。
阿徊這里看膩了窗外的街道,無聊地數起橫梁上的花紋來,變成鬼后視力變得很清晰,很遠的地方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就連聽覺也異常靈敏了,這不,感覺隔得很遠的地方便聽見凄凄婉婉的嗩吶聲間雜著哭聲傳來。
不多時聲音逐漸清晰了,只見剛才還人群攘攘的街道瞬間變得干干凈凈,街上的小販兒也都快快地收了攤位,街旁的住戶更是迅速地關門閉窗,就連這臨街的酒樓片刻也散得干干凈凈。
“啊呀,公子對不住了,酒樓打烊了,這菜也來不及上……”那跑堂的進得里間來卻看見空無一人,不由得疑惑起那位公子何時離開,自己站在門口竟也不曾察覺,不過如此正好,省去交涉的麻煩。
阿徊看著那跑堂的說完話自顧自關了窗戶離開,他看不見自己,也無法去向他打聽這街上為何突然如此,只得又支開窗戶蹲在罩樓上——淮南說過讓自己在這兒好好等著,這回可不能不聽話了。
此時若有人能看見阿徊,可能會被嚇破了膽。兩層的朱紅酒樓安安靜靜,罩樓上卻蹲著一只姿勢不甚雅觀的女鬼。今日天氣本就陰冷,還伴著陣陣涼風,阿徊月藍衫子的衣擺隨風拂動,長發被風掀起纏在肩上臉上。阿徊一面手忙腳亂地梳理著,口中還抱怨著“怎么做鬼還這么麻煩!”這畫面實在說不出的詭異。
好巧不巧,這詭異的一幕確實被人給看到了,不過這人卻不是那等膽小怯怕之人,看到這一幕反而覺得甚是有趣,好久沒見著這么有趣的小鬼了。
阿徊好不容易捉住了亂飛的頭發,便看見一隊人從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打馬而來,定睛一看有六個人,身下大馬頭上都纏著白綾系成的花,六人的冠帽衣裳都是素白色,神色顯得凄哀悲痛,卻除了末尾的那一人。
只見那人也不似旁人那樣戴著冠帽,騎著馬不急不緩,就那么悠悠地走著。其余五人都從阿徊下面過去一大段路了,那人才緩緩走來。
阿徊無暇理會這掉隊的人,兀自伸長了脖子望著嗩吶聲傳來的方向。
“你在看什么?”突然出現的聲響嚇得阿徊腿一歪險些掉了下去,穩住身形拍了拍胸口,才反應過來自己是鬼怕這些作甚,想到這里便去尋那讓自己出了丑險些摔下去的禍源。
張來望去只見下首方才那掉隊的人停住了馬,懶洋洋地坐在馬背上,嘴角噙著笑意,眼睛定定地將阿徊望著。
阿徊不甘示弱回望過去,目光便如被牽扯住了似的吸進那恍若深淵的眼眸里,瞳孔漆黑,彷如無邊夜色。阿徊心中一驚,慌忙轉過頭去,尋思著那不是人該有的眼神,看得人心里發怵,而且他應該看不見自己才對。心口頓時松了一口氣。
想著大家不是“同道中人”,阿徊也壯了膽氣,早把那一聲響給忘腦后了,目光放肆地打量起下首的人來。
言有斐今日本沒打算來參加這金二小姐的葬禮,一聽見那哭哭啼啼的聲音便腦仁發疼,但架不住金大少爺那張喪妹心痛的臉,趕忙答應幫忙選了一塊龍真、穴的、砂環、水抱的地方,作為金二小姐火葬之所。一路上無聊得緊,沒想到竟看到一只游魂,像人一樣蹲在罩樓上,真真有趣得緊。
自己本已出聲提醒,它竟這般大膽地盯著自己看。莫非以為我看不見?看這游魂周身的氣息死了大概已有數日,周游陽間竟未散了,許是有些本事。想到這里,言有斐也不再出聲打擾她,只是嘴角的笑意愈加深了。
阿徊只覺得,這人只是個模樣俊美的凡人。剛才怕是看錯了。他看著大概雙十左右,眉眼生的剔銳飛揚。黑發被一條錦帶系在腦后,雖穿著素服,衣襟里卻斜插著一把折扇,通身說不出的風流氣度。
“看夠了么?”看著那游魂絲毫沒有做鬼的自覺,就這么盯著一個大活人看了半晌,言有斐忍不住提醒道,“別找了,就在你下面,我看的見你!”
阿徊嚇了一大跳,他還真的看得見自己,那方才自己如此打量他豈不是也被發現了?想到自己竟然在一個人面前丟了份,頓時臊地不行,連忙捂了臉落荒而逃。
言有斐看著那小游魂逃竄的樣子,倒像是個害羞的小姑娘似的。可不,人家以前本就是人,即使化鬼了刻在骨子里的本性還是改不了。隨即自嘲地笑了笑,想這些何用,自個兒人間逍遙就是了,百年之后的事管他作甚。
阿徊只覺得自己今日臉實在丟大發了,而且還是在長得那么好看的人面前,人面前,對呀,他只是一個人怎么會看得見鬼,思來想去也沒什么結果,倒是不知不覺走到另一條大街上。
這條街道倒是比方才酒樓的那條寬闊平整了不少,街上不復方才的安靜,開始嘈鬧起來,街旁彩棚高塔,設席張筵,和音奏樂,全是各家路祭,陣仗好不盛大。
阿徊估摸著有熱鬧可看,也不急著回酒樓。隨手坐在路邊的案桌上,不一會兒熱鬧果真來了,先是呼呼啦啦地嗩吶吹,再是那漫天飛舞的雪白紙錢中夾著高高低低的哭聲,阿徊一瞬間想到了過了黃泉路所見到眾鬼群嚎的場景,人間這幅景象,與地府竟也沒甚大的區別。
出殯的隊伍終于出現了,高高的招靈旗飄飄搖搖,天陰地很厲害,風卷起鋪落在地上的白紙錢,打著旋兒再一次飛上天。
嗩吶聲哭聲混在一起,本該是別人的悲傷自己卻覺得無端地傷心,想要哭泣才發現鬼是沒有眼淚的。
阿徊沉浸在無由的悲傷里,直到那八個身穿麻衣的壯漢抬著棺材從身旁經過,才發現出不對勁。棺材是上好的沉香木制成的,防水防潮,棺身很重那八個大漢抬起來也很是吃力,怪就怪在那棺材里面的尸體。作為鬼不受阻擋的視線穿過棺蓋看進去,躲躲閃閃地落在尸身上。那尸身亦是裝殮得妥妥當當,僵硬的臉卻根本不是人!五官倒像是畫上去的!阿徊壯了壯膽,仔仔細細地看了看,越看越覺得這尸體像是個皮縫的娃娃。奇哉怪哉!
剛想再靠近一步,突然感到頸后一陣暗風襲來,緊抓著自己往后退去,阿徊還來不及反應已經被人穩穩地擰在手里了。
“放開我!”阿徊使勁掙脫,對方手里自己就像一只小雞一樣被擰的容易。回頭一看,果真是何處不相逢,那人竟是方才仔細觀摩過的風流公子。他手里握著韁繩,但面色嚴厲,有些可怕。
“你想干什么?”
“我沒……沒干什么,只是隨便看看。”
聽聲音,倒還真是個女鬼,只可惜她也當真心懷“鬼胎”。言有斐忍不住斥道:“撒謊!你去那棺材旁做什么?是了,莫非你這不自量力的小鬼留戀塵世,妄想借著別人的尸體還陽,果真是不自量力。且待我把你送到地府。”說罷,就要押著阿徊去地府。
阿徊被嚇得厲害了,為鬼以來還是第一次有人對自己這么嚴厲,還要扭自己去剛剛逃脫的地府,心里委屈極了。
“我沒有,那棺材里面根本就沒有人的尸身,那是個娃娃!”
“哈,是個娃娃。”言有斐怒極反笑,本來還覺得這游魂有幾分可愛,與在酆都慣常見到的那些鬼十分不同。如此看來,她也只是一只無恥鬼徒罷了。妄想借尸還魂,還編出這么可笑的理由。
“到判官面前你再好生解釋吧!”也不管阿徊如何解釋掙脫,有力的手只是攥著她的小臂不放。
阿徊此時真的是欲哭無淚了,自己雖是鬼卻也沒招誰惹誰,更沒起過甚么借尸還魂的念頭。可卻沒來由地被這人給冤枉,還要押往地府。那里已經去過一次了,光禿禿地沒有樂趣,如今卻還要回去!
言有斐心下暗自慶幸今天跟來,要不然金二小姐的尸身怕是要被鬼給附上了。自己生了副見著鬼形的陰陽眼,對驅鬼之術還沒臻至化境。只是現在天色尚明,也不知作為人間使能否進入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