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五,怎么在這里耽擱?”一聲呼喚驀地自身后傳來。
言有斐這才想起,自己方才捉阿徊的那番行動落在旁人眼里,只怕得是一副犯了羊角風般光景。于是把握著阿徊小臂的手自然地背到身后,回過頭看卻是金錦時。剛剛喪妹的金家老大一身素服正坐馬上,嚴峻著一張臉,越發(fā)顯得五官冷硬。
“方才不慎掉了東西。”言有斐換上歉疚的表情答道。
“快些跟上。”金錦時說罷便打馬回身。
沒法子,這葬儀還不能不去。
言有斐動作灑脫地飛身上馬,手腕輕輕用力便把阿徊甩在身后。一抖韁繩,身下大馬便疾馳起來。
阿徊惴惴不安地坐在后頭,雙手奮力扣緊馬鞍的凸起,仍然搖搖擺擺。言有斐感覺到身后的擺動,心中好笑,反手捉住游魂胳膊環(huán)到自己腰間,低聲道:“做了鬼還講甚么禮教之防?掉下去被風吹走了,我還到哪里追你去?”
阿徊只得環(huán)住他,卻也不敢收緊,這回換做奮力扣緊他的腰帶。卻又聽到那人低笑了一聲:“原來是想勒死了我一同陪你么?”
阿徊這才泄憤般環(huán)緊手臂,心里也有些疑惑。作為鬼魂以來,最初因不知忌諱散盡陰氣,連靈體都沒有了,什么都碰不到。這一遭從酆都來,聚回靈體觸得到東西了,但按照淮南所說,自己應(yīng)當還是不能接觸活人才對。可這個“言五”,竟能看得到自己,而自己竟然可以碰他。
環(huán)緊的手臂似乎能感覺到來自他身上的熱度,那是活人的氣息啊。阿徊把自己的手掌并在一起,有些難過,自己的手,大概是完全冰冷的罷。
才想著,言有斐“吁”地一聲住了馬。阿徊定睛望過去,卻見不知何時他們已經(jīng)穿過一片密林,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場地。
場地正中,三尺來長的老山榕半尺間隔橫豎排列,倒像是個龕籠,又像是個井口。木屑和甘草密密鋪陳在下,里頭鋪著整整六層草席。剛剛看到的送葬隊伍肅穆地列著,哀沉沉的樂曲已住了,一片令人窒息的安靜中,高高的招魂幡以暗沉的天色為背景,緩緩搖動。
一個素服無冠的長者自送葬人群里走出,他體型略胖,細長眼瞇縫著,大概平時是個滿面紅光、和藹可親的老人家。只是此時此刻,他滿面哀傷,蒼老許多。他身后跟著阿徊先時看到的八個壯漢,他們扛著那口上好的沉香木棺,停在龕籠一側(cè)便迅速退下。
長者將手摩挲了一下棺蓋,長聲道:“錦時啟棺。”
金錦時上前,那看著極為沉重的棺蓋竟就被他輕而易舉地抬起。他似乎不忍向棺內(nèi)看,也立時退到長者身后。
長者嘆了口氣,抬手示意。阿徊順勢望過去,停在那邊的一頂白緞軟轎猛地掀開了簾子,一個容顏憔悴仍是難掩俏色的美婦人奔出來,她即將撲到棺材上時被長者截在懷中,他拍了拍她的背,柔聲勸道:“別再看了,徒增傷心,虞兒又怎么走得安穩(wěn)?”
婦人嗚咽不止,將攥在手中的一匹錦緞塞給丈夫:“虞兒給自己繡的嫁妝,給她披上……”說罷她轉(zhuǎn)過身,卻奔到言有斐面前,看著他眼淚又簌簌落下來:“小言……你與虞兒的日子本都訂好了……誰知,誰知,虞兒這般殘忍,竟拋下我們?nèi)チ恕毖杂徐趁ι焓謹v住婦人,一面向軟轎走,一面低聲安慰:“金伯母莫要太過傷心,二小姐已往生去了,再不受病痛折磨……”
另一邊,長者已經(jīng)將那匹錦緞鋪進棺中。八個壯漢再次上前,抬起墊板小心翼翼地放進龕籠,并用老山榕的枝子將龕籠口半尺間隔封死。言有斐將金夫人扶上軟轎,掀開轎簾出來走回剛剛所站的地方,斂目看去,墊板上金二小姐的尸首完全為那匹大紅色錦緞所覆蓋,看不出究竟。鳳凰的尾羽還未繡完,人已歿了。言有斐輕輕嘆了一聲,手指搭上扇柄,卻又想起這不是能搖扇的場合,只得住了。
卻看金錦時將一把銀壺遞給長者,輕聲說:“父親,時辰差不多了。”
長者握住銀壺,登上龕籠邊臨時架起的木梯,將壺中物均勻地灑在木屑和甘草上,重卮油的香氣難以形容地漫上來,滯結(jié)在胸口。他長長念了一串阿徊不懂的詞句,最后喝道:“往生!”
四個凈袍人端上火盆,長者抽出一支火炬,擱在方才被封死的龕籠口,被澆過油的木屑甘草迅速燃起,火自籠底躥起蔓延開來。那方覆在尸首上錦緞也燃起來,直是比火還紅。金二小姐沒繡完的鳳凰在火光中顫了顫,好似涅槃了似的,大抵是重生去了罷。
金家父子仍然矗立在那里,距離近到幾乎要被灼傷,然而他們一動不動,面上神色被沖天的火光映得發(fā)亮,說不出是哀戚到了極點還是怎的,竟有些麻木。木柴燃燒發(fā)出的劈啪,伴隨著軟轎內(nèi)金夫人悲慟的哭聲,和四個凈袍人低沉的念誦聲交織著,龕籠里的景況已完全被火遮蔽了。
然而不對勁。言有斐驀地拿下被風卷到頭上的一片紙錢,眉頭蹙起。他向前數(shù)步,立在金錦時背后低聲道:“金大,為何要將二小姐火葬了?”初時金大讓自己幫著選地點時還未多想,明明可將二小姐葬入族墳。二小姐先天不足,當是衰竭而死。大頌律例,死于傳染病之人、信仰拜火之人才需火葬。
金錦時并不回頭,輕聲回答:“虞兒自幼膽小。怕死,已死了。可又怕冷,又怕黑,怎么能讓她獨個臥在那黑漆漆地下?”
端的是慈愛兄長的口吻,簡直不像是自己認識的,雷厲風行,行事果決的一品從官金大。
言有斐也不做聲,退回自己方才所站之處,將聲音壓至最低:“你方才,真看到棺材里是個娃娃?”并無回答。言有斐這才發(fā)覺,小游魂已趁著自己走神的功夫溜之大吉了,她原來卻真沒撒謊。
自己也曾看過數(shù)次火葬,尸首若不是停了太久已完全僵了,上肢必會有收縮之狀,形如握拳。金二小姐前日才歿了,停靈不過兩日,竟全無反應(yīng)——又有什么能解釋,這尸體是個娃娃?金大又究竟知不知道,棺材里根本不是他妹妹?言有斐勾出一個無奈的笑,手指搭上扇柄又滑下,這游魂,當真給自己出了個難題。
阿徊的確是溜之大吉了。趁言有斐出神時,她一棵樹又一棵樹小心翼翼地往后躲,待退到第六棵言有斐仍未回頭,阿徊便撒開腿沖了出去。
有靈體大概就這點不好。最初在桃林里被青衣小鬼差窮追不舍,自己只需向前撞就好,哪里怕阻擋,現(xiàn)下還得稍微躲避這些,行動速度大大地收到影響。
眼前終于不再是重重疊疊的枝干,視野清晰起來。阿徊先是一喜,緊接著又是一聲悲嘆:來路上只顧著小心別從馬上掉下去了,可沒注意觀察方向和建筑。這下好了,這景物完全陌生,得從哪里找回去呢?路人根本看不到自己,問路更不必提了。
想起淮南走時的叮囑,阿徊心里直打鼓。
上一回,他叫自己在鬼門關(guān)等他,自己貪看曼珠沙華的動人顏色,險些被花妖素素給勾走了。
這是第二回,他叫自己在百味軒等他,結(jié)果那個言五出現(xiàn),把事情給攪亂了!阿徊暗自打定主意,若是淮南責怪,便告訴他,我聽你的乖乖在酒樓等著,誰知一個叫“言五”的強行捉走我,害我迷了路。至于自己不甘寂寞蹲在罩樓上的事情,則隱去不提好了。
一面想著,一面已轉(zhuǎn)過一條街。這街上無甚別的建筑,只一個大宅,高高的屋檐角上站著鴟吻,氣勢極為恢弘,想必是個顯赫的人家。阿徊突然靈光一閃,總是不能認清自己已是個鬼的事實,只想著認不得路得走到什么時候去。卻忘了,只需輕輕借個力到高處去,找到那個朱紅色酒樓所在,順著這些房頂一個一個跳過去,不就能回去了么?
想到便行動。阿徊迅速地挨到大宅門口,仰起頭望過去,那門上懸著兩個牌匾。一個在下,端正書著“秦宅”二字,筆力千鈞;一個在上,耀眼的多,朱紅底燙金字,是“良輔亮弼”四個字。
阿徊喃喃地把這四個字重復(fù)了一遍,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要往空白的大腦里闖,然而這感覺轉(zhuǎn)瞬即逝。她的注意力又轉(zhuǎn)到大宅門口兩只石獅子上去。
一左一右,一雄一雌,蹲在高高的臺基上。雄獅足踏繡球,張口怒視;雌獅則懷抱幼崽,神態(tài)平靜。一家三口均雕得栩栩如生,威風凜凜。阿徊忍不住贊嘆,這雕工可太精妙了,無論站在哪里,都覺得三只獅子六只眼睛直盯著自己看。
她向前一步先登上臺基,摸了摸雄獅的腦袋,歉聲道:“不好意思,多多得罪你啦。”說罷便姿勢不雅地爬到獅子背上,一足踏上它高高昂起的頭,雙手抓住飛檐用力一蹬,竟真的上了屋脊。
眼看著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游魂上了主人家的房梁,雄獅轉(zhuǎn)頭對著雌獅怒道:“方才為甚么不讓我出聲威嚇此魂!”
雌獅輕輕擺了擺頭,柔聲勸慰丈夫:“難道你不覺得,她身上的氣息,很熟悉么?”
小獅子也睜大眼睛說:“剛剛的姐姐,我好像認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