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光閃閃爍爍,幾欲熄滅。楊婆娘猶豫一陣,不敢再磨。他想起了俞二姐,決定躲進她柔軟的懷里,躲過那些無影無形,但無處不在的刀。
俞二姐的小樓同樣在水巷子里,那棟小窗逸出一縷燈光。寒風和冷月把那縷燈光接住,扔在已經凝霜的另一面墻上,幾乎無影無蹤。
楊婆娘像一個賊,推開那道尚未落閂的門。燈光從樓上淌下來,如流水般汩汩有聲。他沿著這縷燈光上樓,那架雕花木床就在燈光的源頭里,俞二姐靠在床頭,露出兩只雪梨般的肩。
她看了看楊婆娘盤在頭頂的辮子,淡淡一笑。楊婆娘像餓狗一般撲上去,鉆進溫暖的被窩。
他忽然覺得,有關剮刑的所有靈感和細節,可能都在俞二姐潮濕溫暖的身體里。
當他像一個劊子手那樣,進入俞二姐的身體時,王存儒提著一個裝滿酒肉的食盒,來到距縣衙三里外的大牢。典史舒猴子早早候在牢門外,見王存儒來了,趕緊令牢頭及獄卒退下,親自將王存儒領到囚禁李二麻子的監號。
一條鐵鐐將李二麻子鎖在嵌入石壁的一個鐵環里,可以滿號里走動,但無法掙脫。此時,蓬頭垢面的李二麻子仰在亂糟糟的囚床上,兩眼一眨不眨地盯著王存儒。那條一頭連著石壁,一頭系住手腳的鐵鐐,中間部分碼在床上,像一堆堅硬的垃圾。
都快二更了吧,老子都等不住了!
李二麻子輕輕啐了一口,罵道,隨即坐起,鐵鐐叮叮當當一片亂響。舒猴子趕緊上去,捧起那堆多余的鐵鐐,緊隨李二麻子來到這張小方桌前。王存儒已經坐在桌邊,正將一壺酒、兩只酒杯、兩雙筷子、一碟燒臘、一碟香腸、一碟麻花魚,外加一碟花生米從食盒里取出,一一擺上桌面。
王存儒笑得極其溫和,像面對一個來自遠方的故交。不好意思,有些雜事,來晚了。王存儒說,理了理貂皮大氅的領子。
舒猴子將鐵鐐堆在李二麻子身邊,拿起酒壺,斟了兩杯酒。王存儒指了指菜肴說,趁熱,先吃點吧。
李二麻子仍然盯著王存儒,咽了口唾沫問,是斷頭飯?
王存儒毫不隱晦地點了點頭。是砍頭還是腰斬?李二麻子又問,問得輕描淡寫,似乎與自己無關。
王存儒不敢看那雙刀子似的眼睛,看著碟子里一條炸得酥黃的小魚,搖了搖頭說,都不是,是剮刑。
剮刑?
鐵鐐一陣亂響,顯得出乎意料又驚懼不安。王存儒呼了口氣說,我也沒想到,當然也不意外,川東北各府的稅銀,總共三百多萬兩,押到南江被劫,朝廷大為震怒,下令就地執行剮刑,其實在所不免。怪我疏忽,沒想到這一點,實在對不住你。
響聲停下來,李二麻子雙眉緊鎖,似乎陷入沉思。那堆多余的鐵鐐堆在桌下,紋絲不動。王存儒想了想說,放心,我會告訴楊本樸,先來個痛快,然后再……
鐵鐐忽然響起,李二麻子抬起右手說,不用,反正都是死,何必在意死法,既然答應背鍋,就該一背到底。
王存儒愣了愣,正不知如何說話,李二麻子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王存儒趕緊飲下一杯。氣氛松弛下來,舒猴子又要斟酒,王存儒朝牢門外努了努嘴,示意他出去。
舒猴子趕緊離開,遠遠躲去看守室里,與牢頭說話。
彼此飲下第四杯,李二麻子說,只有一點,你必須答應。
王存儒忙說,沒問題,無論何事我都答應。
李二麻子伸出一只骯臟的手,拈起一條小魚喂入嘴里大嚼,有些含混地說,弄條黑布袋子,把老子頭罩上,老子不想任何人看見我,也不想看見任何人!
王存儒滿口答應。接下來,兩人的對話格外輕松,又別開生面。
李二麻子:你給老子說句實話,那些稅銀被劫,到底咋回事?
王存儒:我要能說得清,何至如此?
李二麻子:常言說得好,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讓老子背鍋,就不怕有一天穿幫?
王存儒:唉,朝廷限期破案,我有啥法,走一步是一步吧。
李二麻子:贓銀呢,沒有贓銀豈能叫破案?
王存儒:這個不用你操心,我自有辦法。
李二麻子:哈哈哈哈,老子懷疑,你,你們才是真正的劫匪!這米倉道上,所有的大案都是你們整的。像老子這樣的,與你們相比,簡直是毛賊,小巫見大巫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老子了!
王存儒:非同小可、非同小可,實在不能亂說!
李二麻子:哈哈哈哈,大盜買通小盜,給小盜定罪,一起哄騙朝廷,太他媽好笑了!
王存儒悚懼不已,李二麻子忽收住笑,都怪老子倒霉,叫你捏住軟肋了。來,喝酒!
兩只酒杯頻頻相碰,很快,一壺酒已經見底。李二麻子拖上鐵鐐,走向那張囚床,朝王存儒一抬手,滾吧,讓老子睡個好覺!
王存儒不勝酒力,朝李二麻子拱手告辭,退出來,見牢房過道里空無一人,陰颯颯一片,似覺有些怕,于是高喊,人呢?
舒猴子如鬼影一般溜來,忙道,完了?
王存儒朝外面揮了揮手,兩人一前一后走出來,停在牢門口。王存儒說,依他的,弄條黑布袋子,把頭罩上。
說完,大步走出去,走入這片如水的月色里。此時,南江城及所有住在城里的人,已被月光埋葬。
第一刀,楊婆娘從頸子一路劃下來,有些艱難地越過肚臍,停在肚皮盡頭。李二麻子的身軀在顫動里不斷扭曲,那條血淋淋的刀口,猶如一條向上逃竄的紅蛇。
刀口有些歪曲,而且深淺不一。王存儒臉上一片譏刺。楊婆娘似乎有些難堪,一個劊子手的尊嚴已經喪失。遲疑片刻,他把刀尖伸到李二麻子腋下,準備從左至右橫拉,劃出一個巨大的十字。
他不知道,王存儒的心思已經從刑場游離,回到兩月前的那個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