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刑前夜,在王存儒提著酒肉來見李二麻子的前一個時辰,舒猴子來到大牢,徑直去了看守室。周萬發趕緊站起,請舒猴子坐。舒猴子使了個眼色,讓周萬發命獄卒走開。周萬發掏出幾個銅錢,叫兩個獄卒去買點酒菜,好消夜。
待兩個獄卒出門,舒猴子忽然朝周萬發跪下磕頭。周萬發大駭不解,趕緊去扶舒猴子,舒猴子卻堅持磕完三個響頭才肯起來。周萬發惶惶地說,典史大人請吩咐,我周萬發萬死不辭!
舒猴子說,這是件千刀萬剮的大事,不論成敗,你都在絕路上。你好好想清楚,敢做,我便說;不敢做,我便不說。
周萬發咬著牙齒說,大不了私放命犯,典史大人點個名,我馬上放了他!
舒猴子說,不是放人,是換人。
于是告訴周萬發,今夜寅時,將用一個黑布蒙頭的人來換李二麻子。李二麻子不是劫犯,來替換他的才是劫犯。周萬發不必知道那人是誰,只需設法將兩個獄卒灌醉,以免礙事。
周萬發愣了片刻說,既然真犯就擒,何不依律審結,明正典刑?
舒猴子冷笑道,我好歹做了多年典史,別的都糊涂,唯獨這事明白。遠的不說,這牢里關的,有幾個是真犯?真犯一般都愿出錢,上下打點,大多逃之夭夭。碰上大案要案,找個倒霉鬼栽贓陷害,屈打成招,一刀砍了了事。你不見這大牢里,總有一股陰氣,那都是些不散的冤魂啊!
周萬發四處看了看,似覺陰風撲面,令人毛骨悚然,點了點頭說,有理、有理!
舒猴子說,你需發個毒誓,不管這事成與不成,即使千刀萬剮,都必須爛在肚子里!
于是周萬發指天立誓,字字如鐵。舒猴子拍了拍周萬發的肩,走出看守室,來到李二麻子監號外。李二麻子仰在囚床上,一動不動。舒猴子朝李二麻子招了招手,示意他到門口來。
李二麻子冷冷一笑,依然不動。舒猴子只好說,從囚床到這里,只是五六步,小桃花和李大貴的生死,都在這五六步之間。
鐵鐐立即響起來,李二麻子將那堆鐵鐐拖開,叮叮當當來到牢門口。舒猴子說,你記住,王存儒馬上要帶著酒肉來見你,你只需說一句話,拿條黑布袋將頭罩住。別的你都不管,我保你渡過劫難,與小桃花母子團圓。
說完這話,舒猴子轉身出來,去大牢外等王存儒。片刻,王存儒踏著滿地月色,一悠一晃來了。
待王存儒走回那片無奈的月色里,舒猴子也隨之離開,繞走城北,來到南江驛。黃玉峰受舒猴子所托,早早去余胖子那里買回一壇子好酒,幾個豬頭,順便把小桃花和李大貴也帶了來。待驛卒們吃喝完畢,黃玉峰又把五十兩銀子平分給每個人。
等舒猴子走進驛站,黃玉峰已經備下刀槍、繩索,只等出發。舒猴子知道,黃玉峰已經把話說明白了,不用再說,只說了一個字,走!
幾個人各執刀槍,隨舒猴子直奔公山書院。令人意外的是,公山書院大門洞開,里面無聲無息。舒猴子一驚,未必走漏了消息,王新樓已經跑了?
舒猴子搶先進去,四處搜看。更令人驚訝的是,王新樓與一個年輕女人被赤條條綁在床上,王新樓嘴里塞著女人的內褲,女人嘴里塞著王新樓的內褲;床頭柜上放著一副煙具,煙具一邊是一團黑乎乎的煙膏,兩人或許剛剛還在吞云吐霧。
這東西叫福壽膏,據說是明朝皇帝取的名,曾經泛濫過,爾后官府發令嚴禁,很快便絕了跡;沒多久又冒出來,官府態度也變得曖昧,既不說禁,也不說不禁。沒想到王存儒的公子也好這一口。
舒猴子一眼認出,女人是江春樓老板秦豁子養的小妾。小妾原本是夢花樓的姑娘,秦豁子一上手,覺得妙不可言,于是背著正房,買了一棟臨江的小樓,花了一筆銀子將姑娘贖出來,安頓在小樓里。
舒猴子取下王新樓嘴里的內褲,還未發話,王新樓忙道,是舒典史啊,你咋曉得我遭了手腳?快幫我松綁,手都腫了!
舒猴子想了想,指著那女子問,這淫婦我認得,是秦豁子的小妾,咋到你這里來了?
王新樓不禁破口大罵,兩個雜種,一定是秦豁子支使的,老子必須叫他姓秦的傾家蕩產!
舒猴子明白了一切,不愿和他多說,一刀背打在王新樓的后腦上。王新樓頭一歪,昏了過去。舒猴子將小妾解開,讓她把衣褲穿好,指著門外說,走吧,走得越遠越好。秦豁子一定容不下你,若不是忌憚王新樓,你已經在黃泉路上了。
小妾答應一聲,惶惶而去。舒猴子撕下一塊白布床單,塞滿王新樓的嘴,由兩個驛卒抬出來。
舒猴子把王新樓的衣褲摟上,帶上黃玉峰等徑往大牢。周萬發已經候在大鐵門外,快步迎上來說,兩個獄卒都大醉不起,睡在看守室里。
舒猴子把還未醒來的王新樓接過,請黃玉峰等人回驛站。周萬發趕緊過來幫忙,與舒猴子一起,把王新樓弄進李二麻子的監號里。
周萬發取下李二麻子身上的鐵鐐,把囚服也脫下來,穿在王新樓身上,把鐵鐐給他戴上,將那條早已備好的黑布袋罩在頭上。李二麻子明白了一切,向舒猴子與周萬發跪下,分別磕了三個響頭。
舒猴子說,小桃花帶著李大貴在南江驛等你,趕緊去,連夜離開南江,永遠不要回頭!
李二麻子拱手道,大恩不言謝,就此告辭,后會有期!
……
恰此時,一聲猝響把舒猴子倏然拉回現實,抬頭一看,余胖子已將一塊豬頭砍成兩半,開始動手剔骨。
舒猴子思路被打斷,一陣游離,如緩緩墜地的木葉一般,落在了王新樓被剮的那天晚上。
舒猴子明白,依王存儒的精明,很快將知道真相,自己必須趁早離開南江,遠走他鄉。
他把幾件換洗衣裳都穿在身上,把僅剩的一點碎銀子揣進懷里,關上門,坐等夜深。他知道,今夜是唯一的機會,一旦王存儒回過神來,一定會把住所有進出南江的路口,那將插翅難飛。
當然,他必須帶上周萬發,不給王存儒留下任何機會。當更夫的梆子敲過三更,舒猴子站起,拉開房門,臨出門時又有許多不舍。似乎四十多年來未娶妻生子,就是為了今夜無牽無掛地離開。
舒猴子嘆息一聲,走出來。屋外陰云已散,月華如水,南江城寂靜無聲,似乎死在楊婆娘刀下的并非王新樓,而是這座古樸的小城。
他走過半截大街,轉過兩條小巷,到了北門。他所以不拿包袱,不過為了應付守城兵卒,作為典史,他有權深夜出城,去大牢里查看。但此時此刻,北門并未關閉,像一個敞開的陷阱。
舒猴子猶豫片刻,朝門外走來,走得躡手躡腳,生怕腳步聲驚醒了什么。還好,寂靜如舊,恰似無遮無攔的月光。
那條通往陜西的官道就在門外,大牢在城東,也還順路;只需急行一夜,就將離開王存儒可以掌控的范圍。忽然,一個人的說話聲隱隱傳來!
舒猴子一驚,趕緊縮回門道里,探出頭去偷覷。明晃晃的月光下,路口站著三個人,兩人肩上掛著包袱;另一人竟是紅胡子老張!
紅胡子老張說,既然東西都安排好了,這事就穩當了。王存儒至少今夜緩不過氣來,你們正好離開。舒猴子在余胖子那里見過你們,所以千萬不要再來,以免節外生枝。
舒猴子聽到這里,忽然想起,原來是那晚在余胖子店里喝酒的兩個外鄉人!如此說來,紅胡子老張并非來買酒肉,而是來見這兩人?
紅胡子老張說的東西,未必是那些被劫的官銀?
又聽紅胡子老張說,你們也去觀刑了吧,那個王新樓死得真冤啊,舒猴子自以為精明,呵呵!
天哪,難道王新樓并非真兇?!
或者,這家伙已經看出,是自己做的手腳?
舒猴子頓覺被一記重錘砸上了頭頂,眼前的月光如火焰般翻卷起來。但他知道,不能在此逗留,必須趕緊離開城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