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猴子萬萬沒想到,大約一月之后,那兩個有重大嫌疑的外鄉人,忽然出現在余胖子的小店里。
那是個寒氣已盡,海棠初開的黃昏。南來北往的腳步帶入城來的春泥,已經化為淡淡的塵埃,正在一派淺淺的夕暉里輕輕飛揚,像一場寬廣的微醉。
舒猴子在余胖子的小店里喝了一下午酒,已經有些微醺,似覺這座春風里的城有了些曠放,于是起身出來,想去街上隨便走走。
剛走幾步,忽聽背后傳來一個外鄉人的聲音,老板,溫一壺酒,半塊鹵豬頭肉。
舒猴子一驚,猝然回頭,兩人正朝店里去。他一眼認出,正是與紅胡子老張月夜作別的兩個嫌疑人。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巧合的事。作為典史,他的第一反應是逮捕這兩個來歷可疑的家伙,撬開他們的嘴,解開所有的疑問。
但他很快明白,因為涉及紅胡子老張,甚至可能包括王存儒,他不能這么直接,必須講究策略,另辟蹊徑。
一壺酒,半塊豬頭,至少一個時辰,兩人都會待在小店里,他有足夠的時間做出安排。
舒猴子首先想起了以賣打藥為生的馮老二,趕緊來到馮老二家,門上卻掛了把大鐵鎖。他不能耽擱,于是飛步出城,來到南江驛,求驛丞黃玉峰援手。
當舒猴子、黃玉峰帶著幾個驛卒,各執利刃來到余胖子的小店時,兩個外鄉人剛好喝完了一壺酒,把一塊銀子拍在桌上,叫余胖子算賬。
幾個人闖進來,抖開麻繩,將懵懵懂懂的二人綁了,直接押去南江驛。待二人酒醒,見坐在面前的舒猴子和黃玉峰都不過一身皂衣,便嚷著要見張主簿。
舒猴子知道他們有恃無恐,不慍不怒,只一句話,便將兩人當場擊潰。他說,死了心吧,半個時辰前,你們的張主簿剛剛就擒,恐怕已經招了。
二人面面相覷,明顯已經虛了。其中一個眨著眼,把這間小屋看了看,有些疑惑地問,這,這是縣衙還是大牢?
舒猴子不理他,故意不明不白地問,東西呢?
那人咽了口唾沫,目光躲躲閃閃,猶豫片刻說,東西還沒來得及出手,都在客棧里。
舒猴子恰到好處地停止,只問清哪家客棧,哪間房,便向黃玉峰丟了個眼色。兩人出來,舒猴子說,麻煩黃兄走一趟,把東西取來,看到底是啥。
黃玉峰帶上兩個驛卒,立即進城去了。舒猴子回到小屋里,看都不看二人,只在燈下,認認真真剝指甲。兩人明顯耐不住,一個說,其實,這事跟張主簿關系不大,我們跟他只是同鄉,主動上門找的他,求他照顧照顧。當然,也要算他一個干股。
另一個趕緊補充,江湖規矩,見者有份。人在江湖走,必須講規矩,就這么回事。
舒猴子通通不回應,他需等黃玉峰回來,看到底是什么東西。但他已經從這兩人話里聽出,這事似乎與失蹤的三百多萬兩稅銀并無關系。
約一個時辰后,黃玉峰回到小屋里,將嘴湊到舒猴子耳邊說,好東西呢,值幾百兩銀子呢!
舒猴子一把將黃玉峰拉出來問,啥東西,這么值錢?
福壽膏啊,緊俏貨呢!此外,還有二十多兩銀子!
舒猴子還是有些失望。福壽膏這東西實在有些復雜,自傳入中土以來,首先在皇宮里生根,爾后為仕宦、門閥追捧,逐漸流入江湖,不可遏制。因吸食成癮,價錢高昂,許多人為此傾家蕩產。迫于人議和民憤,朝廷無奈,曾下令禁絕。但不久,這東西死灰復燃,猶如污水暗流。那道禁止令雖未撤銷,但也不曾重申,販賣或吸食,不再訴諸刑律,但在清流社會,仍然會遭遇譴責與痛斥。
據坊間傳聞,登基不久的天子,正是個不折不扣的癮君子,這是大清的隱疾,必須忌諱。
原來紅胡子老張跟兩人勾結,是在暗地里販福壽膏。舒猴子當然會想起那個被自己用調包計接受剮刑的王新樓,想起那晚與黃玉峰等突入公山書院,王新樓身邊的煙具與福壽膏。
原來,王新樓夜訪紅胡子老張是因為這東西!那么,稅銀失蹤,真正的罪魁最大可能仍是王新樓。只可惜自己位卑權小,不能將元兇繩之以法,只能上演一出近似貍貓換太子的把戲,借劊子手楊婆娘的刀,將王新樓剝皮割肉,以示罪惡當誅。至于三百多萬兩稅銀,王存儒已經做成鐵案,朝廷不究,自然已經石沉大海。
此時,舒猴子忽然心里一動,王新樓被剮,王存儒并未深究,是否因為投鼠忌器?
難道稅銀案的背后,真是王存儒?
黃玉峰見舒猴子一味發呆,忍不住問,到底咋辦,你舒典史趕緊劃個道,總不能把人關在驛站里吧?
舒猴子回過神來,想了想說,這東西不黑不白,實在不好定罪。
黃玉峰忙說,對對對,雖然朝廷曾經下令禁止,但時過境遷,已經不再提及。何況當今天子都好這一口,如果拿這東西是問,豈不有暗譏皇上之嫌?
舒猴子盯住黃玉峰問,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置?
黃玉峰嘿嘿一笑道,但話說回來,這東西到底罪惡昭彰,絕對見不得人,否則,他們也不必偷偷摸摸。你舒典史也知道,驛站上下人等,薪俸微薄,連吃一頓飽飯都是奢望。我的意思嘛,想求典史大人高抬貴手,開開恩,把這東西留給我等,換點飯錢。
舒猴子本想一口拒絕,又怕黃玉峰阻撓,于是笑道,我還沒見到貨呢,弄出來吧,總要讓我看一眼。
黃玉峰已經將兩百多斤福壽膏放進驛站里,聽見這話,遂拿來一盞燈,請舒猴子進去看。兩人走進一間屋里,兩袋福壽膏堆在墻角,二十多兩銀子卻不見。舒猴子拿過黃玉峰手里的燈說,銀子呢,未必不讓我看?
黃玉峰有些猶豫,站著不動。舒猴子笑道,放心,舒某分文不取。
黃玉峰只好離開小屋,去取銀子。舒猴子趕緊將燈油澆在兩條袋子上,點起火來,并將門閂死。黃玉峰提著銀子回來,見門已落閂,屋里火光熊熊,飄起一股異香,已明白過來,又呼又叫,猛踹房門。舒猴子不理他,直到兩袋福壽膏基本燃盡,才將門打開。
黃玉峰闖進門來,一臉沮喪。舒猴子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言畢,撇開黃玉峰,來到另一間小屋里。兩個被綁在椅子上的人,似乎并不恐懼。舒猴子不由大怒,反身沖入廚房,抄起一根柴棒,咆哮著回來,劈頭蓋臉一陣亂打,打得兩人殺豬似的嚎叫。
片刻,黃玉峰快步進來,看著近乎瘋狂的舒猴子,頗覺陌生。舒猴子停下手來,罵道,老子是替那些被禍害的人,教訓教訓你們,替他們出口惡氣。兩個雜種,賺黑心錢,又不怕遭天譴!
罵畢,舉棒又打。兩人號哭不絕,滿嘴求饒。舒猴子再次住手,喝問二人能寫字不,兩人忙說,上過幾年學,能。
舒猴子叫黃玉峰把紙墨筆硯拿來,讓兩人將何時來南江販賣,與何人合伙,前后獲利多少,等等,都寫下來。
于是解去麻繩,令趕緊書寫。二人不敢怠慢,趕緊寫好,畫押。舒猴子看也不看,揣入懷里,請黃玉峰同行,說要將二人押去大牢,但卻不再捆綁。
走出驛站,來到河邊,舒猴子故意不走渡口,令二人前行,涉水而過。走到河心,舒猴子忽然一個趔趄,將身后的黃玉峰撞倒,二人一齊跌入河里。黃玉峰急忙掙扎,要爬起來,卻被舒猴子死死拽住。
前面兩人一愣,回過頭來,見二人已被水沖走了四五步,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舒猴子喝道,老老實實等著,不準跑!
這一喊,兩人回過神來,轉身便跑。舒猴子仍然死死拽住黃玉峰,嘴里大罵不休。直到兩人跑得不見身影,才將黃玉峰松開。兩人爬起來,黃玉峰抹了抹臉上的水,連打了幾個噴嚏,抽著鼻子說,你這是故意放他們走!
舒猴子冷笑道,不放他們走,你想咋的,把銀子還他們?
說完,扭頭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