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林稚晚十八歲，初初來歐洲，在倫敦藝術大學時裝學院學習服裝設計，趁著假期，她只身一人去往佛羅倫薩采風。</br> 只是不巧，剛好撞上世界一級方程式賽車比賽到了佛羅倫薩站，世界各地的賽車愛好者涌到這座只有三十萬人的老城，大小酒店都爆滿。</br> 林稚晚走了幾家都沒有找到房間，正認真思索是流浪街頭還是立刻回倫敦時，她聽到酒店的走廊里，有年輕的男人們在用中文交談。</br> 其中一道聲音，低磁，微啞，又帶著漫不經心的高傲勁兒。</br> “今天晚上必須請我們喝酒，我們EC的新車王。”</br> “成，隨便喝，不用替我省錢。”</br> “阿宴夠大方，我要是女人，肯定就嫁給你。”</br> 那人嫌棄道：“滾蛋！”</br> 一聲聲嬉笑怒罵越來越近，透過重疊的木質門板上的雕花鏤空，不出意外地，林稚晚看到了那張神色清冷又高傲的臉。</br> 地中海氣候下的七月，太陽循著亙古不變的軌跡緩緩下墜，暖橘色的光芒落在他的臉上，勾勒出干凈但鋒利的輪廓，眼窩很深，目光寡淡，走起路來目不斜視，高傲又憊懶，只留給林稚晚二分之一的側臉。</br> 能在異國他鄉遇見熟人——或許可以稱之為熟人，她忽然感覺太陽熱烈起來，晃得她頭暈眼花，腳下不穩，身子亂晃了下，碰到沿著樓梯擺放的陶罐子。</br> 一個罐子倒了，如多米諾骨牌，帶一堆罐子叮當響。</br> 前臺老板娘用意語驚叫了聲，林稚晚有點兒慌，本能地用中文道歉：“對不起——”</br> 空氣倏然安靜了下。</br> 正準備上樓的池宴收回長腿，回頭。</br> 四目相對，空氣里飄著一點金色的灰塵。</br> 看清來人，大少爺瞇瞇眼，淡淡地挑了下眉：“沒房間了？”</br> 林稚晚攪著手指，還不知道怎么回答，池宴也不等她，干脆地轉身上了樓，留下懶洋洋的一句：“跟我來。”</br> 就跟他誘惑她吸煙一般，林稚晚明白往前一步可能就是深淵，卻還鬼迷心竅地，跟上了。</br> 那天，池宴分給林稚晚半張床。</br> 可準確來講，林稚晚并不只是睡了床——還有人。</br> 兩人喝了一點兒酒，趁著酒勁，混在了一起。</br> 酒精的發酵下，具體的感覺已經模糊不清，林稚晚只記得池宴的眼睛很亮，窗外的月色很寡淡，不遠處的奧莫廣場上的眾神看著她，宛若在審判踏入泥沼的不良少女。</br> 第二天一早，趁池宴還沒睡醒，林稚晚悄悄離開了，并且在這里把這一天的荒唐歸結為成年人之間不用負責的游戲。</br> 可后來的種種表明，池宴貌似并不這么想。</br> 平日里高傲不可一世的大少爺，從來都是一切異性關系的主導者，頭一次被女人睡了就跑，權威受到挑戰。</br> 否則怎么可能，多年后，他救了奄奄一息的林稚晚，卻狠戾地提醒她：“利益交換而已，麻煩林小姐多加配合也不要思慮過多，除了錢，你不會從我這兒得到一切。”</br> *</br> 宴會開始，眾人落座，林稚晚聽雜志主編齊芒女士的發言，觀看了一場又一場現場嘉賓的表演。</br> 在國外生活過很多年，如今對內地娛樂圈活躍的小明星都不熟悉，也不太喜歡唱跳舞臺，沒有粉絲濾鏡加持，只感覺無聊。</br> 可有攝像機在，她始終端正坐著，嘴角莞爾，偶爾鼓掌。</br> 婁黛顯然比她更忍不住，給她發消息：【好無聊晚上沒吃飽】</br> 林稚晚震驚：【你來晚宴是來吃飯的嗎！】</br> 吃飽了可能會把禮服撐破好不好！</br> 婁黛反問：【不吃不餓么？】</br> 林稚晚；【……】</br> 婁黛：【想回家吃螺螄粉】</br> 林稚晚：【……】</br> 她有時候還挺羨慕婁黛的好胃口，永遠有食欲，不像她，對待吃飯這種大事，永遠懨懨的。</br> 【小籠包流沙包鹽水鴨美齡粥芒果班級椰蓉酥嗚嗚都想吃】</br> 婁黛如數家珍似的念叨了一遍，最后說：【晚上一起回去？】</br> 這消息剛跳了一下，手機里又進來了一條。</br> 池：【晚上一起回去】</br> 這人完全沒有商量的語氣，更像是命令。</br> 林稚晚瞇了瞇眼睛，回他；【回去干什么？】</br> 不用陪陳依依了么。</br> 池宴這人本就不著調，林稚晚態度不好，他就更惡劣，只扔下兩個字：【睡覺】</br> 林稚晚：“……”</br> 【？】</br> 池宴；【非得我說明白么】</br> 【睡】</br> 他剛跳出來一個字，怕他說出來什么不著調的話來，林稚晚立刻打斷他：【不用了！】</br> 【ok，可以，完全沒問題，你把車挺得偏遠點兒，我去找你。】</br> 等了半天，池宴沒再回復。</br> *</br> 宴會結束，攝像機關上，林稚晚才敢小幅度捏了捏酸痛的肩膀。</br> 婁黛又來問了她一次：“真的不和我回去嗎？”</br> 陸方霓也關心林稚晚，特意讓小助理來送她，林稚晚一并拒絕了。</br> 人潮有條不紊地往外面流動，像是一塊軟綿綿正在融化的蛋糕，慢得令人心癢。</br> 林稚晚躲過人群，躲進衛生間，鎖門，提著裙擺，坐在馬桶蓋上。</br> 五星級酒店的衛生條件很好，連衛生間這種地方也不放過，特別是現在人群四散，這里更顯安靜。</br> 可畢竟是衛生間，地方小的很，方方正正的空間略顯壓抑。</br> 林稚晚想想葉清和，又想想陳依依，內心又給池宴翻來覆去吐槽了個遍。</br> 外面人聲漸疏，只要保潔阿姨手上拖把和地面發出的拍打聲。</br> 一個無聊的晚上，林稚晚手機電量所剩無幾，就要快關機的時候，“叮咚”一聲。</br> 【p2停車場】</br> 順便附帶一個定位。</br> 林稚晚深呼吸，起身，拎著裙擺往走。</br> 她步子很輕，貓似的，一路穿過長廊，乘坐電梯到p2地下停車場。</br> 躲在電梯附近觀察了下情況，確定寂靜無人，才一路小跑，朝那臺黑色賓利過去。</br> 輕盈地上車，飛快地關門，長出一口氣。</br> 然后，得到了池宴的一聲嗤笑。</br> 聲音很低，在密閉的空間里異常清晰且刺耳。</br> 林稚晚偏頭看他。</br> 車子里是白苔夾著佛手柑的清冽氣，微微有些提神。</br> 池宴修長的手指敲著方向盤，半晌，頂著她的目光，點評道：“跟偷情似的。”</br> 林稚晚一噎，強忍住反問的沖動：“不是么？”</br> 這段關系雖然見不得光，可她也不至于隨便下定義的。</br> 她莞爾一笑，打趣道：“你快點兒開，不要讓你女朋友發現了。”</br> 池宴：“……”</br> “演上癮了你？”</br> 林稚晚累了一天，跟葉清和的見面幾乎已經耗光了全部力氣。</br> 聽他這么一說，真就不演了，面色也冷靜下來，往靠背上一靠，點開按摩功能，開始小憩。</br> 陳依依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池宴大概也沒送。</br> 他總是這樣，一切關系里要當主導者，眾星捧月的環境里長大，自然也不會去照顧別人的情緒。</br> 林稚晚閉緊嘴巴，忍住好奇，什么也不問。</br> 車子駛出停車場，跨過長江，駛向橋北，最后停在吾悅江瀾的地下停車場。</br> 林稚晚悠悠轉醒，剛去按門開關，池宴已經在那頭按了門鎖。</br> 她警惕地往后靠：“干什么？”</br> 池宴學著她，就是語氣更蕩漾了些：“咱倆快點兒，我老婆馬上下班了。”</br> 林稚晚：“……”</br> 救命。</br> 他眼里欲望坦蕩，分明，似乎還頗為紳士地給了她反應時間。</br> 見她沒拒絕，長臂一身，欺身吻了過來。</br> 這是回來睡覺么？</br> 壓根就是睡人！</br> 許久沒有過，這使池宴的動作變得有些粗暴，寬厚的大掌叩住林稚晚的后腦，吻得毫無章法。</br> 林稚晚在這方面不是新手，但呼吸紊亂，并無招架之力。</br> 直到感覺池宴的手掌在她背后探索，似乎想要找到藏匿其中的拉鎖，未果，直接手指勾住禮服上緣。</br> 以他的毫無耐性，禮服恐怕是變成碎片的下場。</br> 林稚晚立馬清醒，用力拍了下他的胳膊，嚴肅道：“別撕，這我自己做的。”</br> 雖然感覺撕不碎，衣服又不是紙糊的，可林稚晚也不想讓自己的作品有一點變形和瑕疵。</br> 池宴松開她，伸出拇指替她擦拭掉唇邊的水漬，誘惑道：“那你自己脫。”</br> 林稚晚：“……”</br> 之后，池宴跟討債似的，把之前那些缺失的份額都一五一十地討回來。</br> 林稚晚躺在放平的靠背上，越過池宴，能看到停車場頭頂的燈。</br> 不太亮，昏昏又缺缺。</br> 只是在她的眼里，逐漸成為一團，又很快爆炸。</br> 不是跟那姑娘約會了么？</br> 不還是從酒店出來的嗎？</br> 直到臨睡前，林稚晚都對池宴的體力佩服到五體投地。</br> *</br> 凌晨三點，池宴坐在書房里看了兩個小時賽車咨詢，回臥室才發現主臥里堆滿了衣服，不得不轉進林稚晚的房間。</br> 窗簾沒完全合上，露出一點兒空隙叫月色灑進來，林稚晚大概已睡著。</br> 池宴站在床邊兒，脫衣服。</br> “爸爸……”</br> 窸窸窣窣的脫衣聲里，林稚晚的夢囈格外清晰。</br> 很明顯，一場酣暢淋漓的睡前活動并不能拯救她的睡眠質量。</br> 池宴動作一頓，借著月色，仔細看她，才發現，那一張瓷白的臉上，分明縱橫著淚水。</br> 即使有藥物的加持，林稚晚依舊會在每個長夜，被夢靨折磨。</br> “爸爸……”</br> 睡夢里的林稚晚又想到什么似的，眉頭痛苦地鎖起，發出如幼獸般的嗚咽聲，祈求關懷。</br> 可那個寵她愛她關切她的爸爸，永遠地，不在了。</br> 縱使她哭得再傷心，也再不能得到安慰。</br> 沉默半晌，池宴單膝跪在床上，撥開她被淚浸濕的頭發，在她耳邊，用著蹩腳的閩州話，學著林文和的腔調安慰她：“阿珠，別怕。”</br> 阿珠，別怕。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