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夕陽暮色中邁出御花園的東門,沿路走了沒兩步,就聽見身后有人一疊聲地喊:“浚皇叔,浚皇叔……”
我停步回頭,便看見我的皇侄之一,玳王啟檀疾步過來,到我眼前站定,笑嘻嘻地道:“浚皇叔,在宮里看見你真太好了,侄兒眼下有件火燒眉毛的事等著浚皇叔救命。”
倘若在平時,我一定先難為難為啟檀,讓他多喊幾聲皇叔,方才問他有何事,但今天實在沒有那個心,便直截了當道:“又因為什么缺錢使了?”
啟檀咧著嘴搓手道:“浚皇叔一直這么疼侄兒,還不等侄兒開口,就知道要什么了。”朝我跟前湊了湊,伸出指頭比了比:“六千兩。”
我嘆了口氣:“啟檀,你干脆現在就拿把火,燒了皇叔的懷王府算了。”
玳王這孩子最近迷上了古董字畫,收羅藏品無數,敗了萬貫錢財,偏偏他在古玩上其實是個半吊子。也只有半吊子,才會有如斯的熱忱與膽色,敢買敢砸錢。
他自己手上的閑錢敗得差不多了,就攀上了他皇叔我,仗著我從小疼他,屢屢涎著臉來借錢,一次比一次借得多,當然我也沒指望過他還。
玳王搓著手道:“浚皇叔,真的就六千兩,只這六千兩,浚皇叔你知道今天我遇到的是什么不?周文王用過的酒盞!那賣主只開八千兩銀子,有好幾個人和我搶哩,再晚些說不定就被旁人搶去了。”
我道:“我記得你前幾日剛剛弄到一根據說是商紂王使過得的耳挖,貌似是個假貨。依皇叔看,你在商周這一塊上沒運氣,這次還是算了罷。”
我轉回身繼續向前走,啟檀亦步亦趨跟在我身后:“浚皇叔,皇叔,好皇叔,浚叔,這次不同了。我吃過一回虧,還能不長教訓么?這次確確實實是真品!再說過幾日就是皇兄的壽辰,我想將此物獻給皇兄,當做壽禮,浚皇叔你只當成全侄兒這片心!要不,獻上的時候我在禮單上寫明,這個酒盞算你我一道送的,皇叔你也有份,這樣還不成么?”
廢話,八千兩銀子的玩意兒,你皇叔我出了六千兩,你寫禮單時,按理說你的名字還要遠遠寫在我后頭罷。
我語重心長地向啟檀道:“你如果能將這個毛病改了,從此不再亂收古董字畫,圣上一定會欣慰無比,比收十個周文王祭天用的大鼎還開心。”
啟檀卻執迷不悟,將這話當成耳邊風一般,一把抓住我的袖口道:“浚皇叔,只當我求你了。要么,五千兩,五千兩可以不?”
我再嘆息:“干脆我現在就轉回去,啟奏皇上,讓他把河南府一塊改成你的封地,據說商周的遺跡大墓那里不少,皇叔我再替你備一二十個壯丁,一車鋤頭鐵鏟,你天天守著去刨吧,一定能刨出寶。勝過你如今這樣。”
啟檀只管緊緊抓住我的袖子,露齒笑道:“浚皇叔,四千兩,要么四千兩。”
上午剛剛做了烏龜,下午又被當做肥羊,我對自己的情境十分頹廢。啟檀嘴上抹了蜜一般地道:“我知道浚皇叔肯定借給我,所有人里就屬浚皇叔從小到大最疼我。”
我復嘆息,確實拿他沒辦法,啟檀他敢這樣,于我從小到大慣著他大概委實有些關系。
想當年包括啟赭在內,啟檀、啟翡、啟禮等等一茬年歲的先帝皇子或是我諸位堂兄的王子們還是幼童時,我都曾領著玩過。
其中皇子里的啟檀啟緋,王子中的啟禮啟正啟乾等最愛往懷王府中鉆,啟檀聰明膽大嘴巴甜,和幼年時的皇上只差了一個娘,卻好像完全不是親兄弟,啟赭小時候悶不吭聲的,光在肚子里別扭,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不說,啟檀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一定喊得最大聲,想要的東西非要到不可。因為這項長處,從我懷王府里弄走了不少好東西。也因如此,看起來我一向都多疼啟檀。
據說太后當時曾擔心過我會改扶啟檀,威脅啟赭的皇位,后來我得知后,覺得有些可笑。
別說本王根本沒能耐左右儲君廢立,就光憑啟檀的脾氣,他這輩子就最好別當皇帝,倘若皇位上現在坐的是他,只怕我朝早已國庫虧空,離亡國不遠矣。
啟檀抓著我的袖子,依然笑嘻嘻地看著我,估計倘若我不答應拿錢,我的袖口今天就不用指望從他手里松出來了。
我無奈地預備點頭,想到賬冊上又將劃去一大筆款項,心中隱隱刺痛。
正在此時,我眼角瞟到了道路的一側拐角處出現的一抹墨藍的身影。
心頓時沒來由地便振了振。
或者老天憐我,竟然平白給我送下一個機會?
我假裝目未轉腈,向啟檀道:“也罷,只是那酒盞是真是假皇叔實在不放心,倘若是假,我給你銀子,豈不等于縱容你?我看我還是和你一道去,鑒定確屬真品后再說。”
啟檀道:“浚皇叔,你好像對古玩也不比侄兒在行多少,估計我看著是真的,你看著一定也是真的,何必連累你老人家多跑一趟?”
我搖頭:“不行不行,不鑒定鑒定我總是不放心。”我將話說得慢些,語調拖得長些,那墨藍的身影恰好便走到近前,我抬頭,假裝方才發現地道:“巧了,正說著不好鑒定,這里就來了行家。”
柳桐倚含笑向我和啟檀行禮道:“臣似乎打擾了兩位殿下的談興。”
啟檀總算松開了我的袖子,頷首回禮道:“柳相這是要回府?”
柳桐倚客客氣氣地道:“正是。”便要告辭離去。我壯起膽色,道了聲:“柳相請留步。”
柳桐倚停步,神情中浮起一抹疑色,啟檀十分詫異地看向我。
我和柳桐倚在朝中一向甚少交集,彼此見面時至多就是寒暄幾句。眾人都知道,我和他既沒有交情,也無恩怨,但我的名聲是奸王他的名聲是賢相,約等于一黑與一白,在旁人眼中,理所應當,我和他一定應是勢不兩立。
所以我出聲喊住柳桐倚,不單他面露疑惑,連我的玳王皇侄都詫異了一下。
我假作輕松自在的神色道:“小王可能有些事,要煩勞柳相幫忙。”啟檀滿臉詫異地瞅著我,我微笑向他道,“柳相是朝中數一數二的才子,風聞他對古玩字畫的鑒賞極其精通,可不正是老天送過來的行家?”
啟檀的神情十分復雜:“浚皇叔你……”
我向柳桐倚拱拱手:“柳相,小王的玳王皇侄要去花大貴價錢買一只酒盞,他說是周文王用過的,小王擔心他買了假貨。倘若柳相此時得閑,不知能不能請請你,一同前去替小王和玳王掌掌眼,好歹讓我們不至于幾千兩銀子,買回一只贗品讓人笑掉大牙。”
我望著柳桐倚,在朝中數年,我能得以和他這樣兩兩相望的機會屈指可數,于是在春風中,本王的心頗為蕩漾。
柳桐倚一直嚴謹自律,只怕不愿沾染我的濁氣,十之八九,會找個借口,推脫告辭。
暮色之中,他的面容像一幅水墨畫卷,素淡靜雅,我的心似乎也要隨著淡雅起來,王妃,家變,烏龜,暫時地都離本王遠去,去向那九霄云外了。
他浮出了一絲微笑,向我道:“承蒙懷王殿下相請,臣自然不會推脫,聽憑殿下吩咐。”
那一瞬間,春風里開滿了花,我的心更蕩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