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十位貢士正恭敬的站在偏殿內等候面圣,接受這個王朝最高統治者元德皇帝的親自的殿選.這次殿選將決定他們十個人的名次和以后的官品。最受矚目的當然是前三名狀元,榜眼,探花的角逐。
祈朝自開國以來,采用科考制來選拔人才.三年一次,三個級別,分別是鄉試,會試,殿試。對于朝廷來說,是選拔賢能,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對于士子來說,是一生夢想,成就功名的起點.
從鄉試時期的數萬人到會試過后的幾百人,再到皇上欽定的十個人,可謂是層層選拔,萬里挑一。期間有人從少年考到白首而不可得,更有在考試過程中遇到突發的意外情況而落榜。所以眼前的這十個人能走到今天這一刻,不僅是才高,也可以說是時運非常好,是名副其實的幸運兒。
因為還未封官,他們被統一稱為貢生.眼前的這十個人,都身穿祈朝文士們慣穿的圓領玉色棉質,寬袖皂邊的襕衫.頭戴玄色四方巾.因落了一夜的雪,廊房內極為寒涼。等到卯時三刻,士子們都不免跺腳取暖,小聲交談.
蕭云臣年方二十三,是南京府尹蕭寒園之子,.身材修長,五官俊秀。一雙黑漆漆的眼靈活聰慧,在一幫風度優秀的士子中也顯得光彩奪人。此刻,他正透過廊房的窗口看向外面,年輕的臉上有一股與年紀不相符的沉靜,光亮的眸子里有一股難掩的被壓抑的熱忱。
他久久的注視著青黑色天幕下肅立的雄偉大殿,欣賞著這雪色下的廣闊宏偉,眼里有種不易察覺的堅定。紅墻白頂的安然靜謐中,他卻有一種夕陽涌血,大地垂暮的哀感。
寒風吹過,雪花簌簌的從宮墻頭飄落,落到青石地面上,又迅即消失。青磚上除了淡淡的水跡,什么都沒有。
十年前文華殿前那縷鮮紅的血跡早已融入到這大地,了無痕跡。
忠臣碧血,怕是早已沒人記得了吧。
蕭云臣掃了一眼正在三三兩兩低聲交談的貢子們,將目光放在與他一同前來的賀鏡花身上.賀鏡花只有十八歲,是這期貢士中年齡最小的。比起其他人的成熟老練,賀鏡花還帶著一絲天真稚氣。賀鏡花算得上是真正的寒門學子。沒有顯赫家事,才能也不突出,殿試之前,京師有名的才子中,都沒有聽說過這個人。居然也能一路過關斬將,在這十個人當中出現,會試的主考官還打算把他豎立成祈朝寒門貴子的典型,可見他出現在這十個人當中,是有多稀奇。
賀鏡花比較緊張,對周圍的議論聲并不關注,只是眼角下垂,口型微動,一直在小聲的默念著什么.蕭云臣小聲說:“小九,不用太緊張.那些備選的題目你都準備的得很充分了.其實只要記住你自己想表達的是什么,具體的措辭是不用完全一模一樣的.”
賀鏡花不理蕭云臣的安慰,:“我還是覺得經過兄長看過的答案比較好.笨鳥先飛嘛.昨天我明明都可以倒背如流的.我一定不能在殿前失儀,給兄長丟臉.我還是再多背幾遍比較放心。”
蕭云臣:“其實我也是猜測的,并不一定就能用的上的。”
賀鏡花:“我相信兄長的,如果不是有兄長的幫助,像我這樣的人是不可能通過殿試的,更不可能站在這里.其實我也不是很貪心,我如果能有兄長一半的天分,那我也不用背書背的這么辛苦了.不過我知道,無論我怎么努力,是都沒有辦法達到兄長這種成就的。”
賀鏡花說的不假,蕭云臣算得上是有天分。不過他倒是很明白自己,對六經談不上是喜歡或者享受。他下苦功夫讀書,主要是為了科舉。說到底,他并不完全相信經學那一套。相反,他對那種實用之術非常感興趣.不過,他比較清醒的是,讀書好對于目前的他來說,就是最大的實用之術.
蕭云臣看得出賀鏡花的緊張,就閑閑的說:“說到天分,我真不算什么。我認得一個人,參加科考如果不入選的話,別人會認為這場考試有問題。.” 賀鏡花倒也不吃驚:“兄長說的可是那位沈秋水嗎我聽聞他最令人稱奇的地方在于兵法.從來沒上過戰場,讀了幾本兵書,寫出的兵法就曾讓身經百戰的將軍贊頌不絕的人.”
賀鏡花回頭看得到一個人,很醒目.在一□□頭接耳的士子中,如果說蕭云臣是因為相貌身形而讓人過目不忘。那么沈秋水則是因為他的姿態行為而顯得卓爾不群。他昂立著,目不斜視,平靜的神情略帶一絲矜傲。衣帽熨貼整潔,找不到絲毫褶皺。因為站立的位置靠近窗邊,寬大的衣袖在微微的寒風中飄舉,竟隱隱有仙人之態。
賀鏡花不由的贊嘆著:“聽說他是京城才子之首。博覽群書,學慣古今,風度果然不同常人。”
“這世界上沽名釣譽的人多了,偏就是有人沒見識.聽了幾段傳聞,讀過幾段野史,就把野雞捧成鳳凰了.將軍是一場一場血戰掙出來的,可不是幾篇文字,幾口吐沫星子噴出來的.”
賀鏡花認得他,兵部侍郎蘇冰的兒子蘇柏。
“大才子之名我說了當然算不得數,只不過這斷語經由東庭書院的徐渭先生說起來,可信度恐怕不能和吹牛的坊間奇談相提并論吧.”
“大才子嗎我聽得多,不稀奇.反倒是有人出身伶官,在我們這里還真算的上是稀奇的事情.一個在考試前絲毫沒有聽說過的人,是怎么順利通過殿試,進入殿選,這其中的內情還真的值得人多玩味。我只聽說本次的副考官許大人,是很多伶人的座上常客。”
賀鏡花一聽這話,立刻大窘。一張臉霎時褪去血色,變得蒼白。賀父早年確實是梨園出身,后來為了賀鏡花的科舉之路,出錢在順天府里捐了個主事,早已不登臺很久了。
賀鏡花不知道這段隱秘的往事,蘇柏是如何得知的。這本來也是他心里最在意的部分,現在被蘇柏當眾抖摟了出來,賀鏡花一時看起來像是纖細的蝴蝶一樣,薄弱的可憐。
蕭云臣也是第一次聽說關于賀鏡花的這段往事.眾人的眼光中的驚訝和訕笑明白的寫在臉上.蕭云臣說:“我和賀兄不過隨口閑談,如果言語有不對的地方,蘇兄不妨指點一二。至于賀兄的出身,我祈朝就連太祖皇帝都曾經吃過百家飯,后來成就帝業。英雄不問出處。何況科舉本就是有才者居上。賀兄能夠入選,才更能說明科舉的本來意義。寒門貴子。至于那些沒有來由的事情,蘇兄如果有了證據之后大可以請令尊大人上疏去彈劾,
沒必要拿些捕風捉影的推測在這里危言聳聽。”
蘇柏看到賀鏡花的神情,顯得非常得意,他并不理會蕭云臣的回答。反而對賀鏡花步步緊逼。
“聽說賀兄一把古琴彈得可比你的文章寫得好多了。我家府上也有一位琴師,琴藝還算可以。不知道有沒有機會和賀兄切磋一下,讓各位同科門品評一下高低。也可讓我們再度欣賞一下令尊大人當年的風姿.”
“在下一向聽說蘇大人家風優良。今日倒見識了蘇家的待客之道。不過相比較賀兄的琴藝,我們這批貢士中,到有件更加稀奇的事發生。”
沈秋水的開場白很吸引。“大家肯定知道什么叫做未了卷了。未答完題而因為半幅答卷而通過會試者,這種高才自我大祁朝開國以來只有大才子顧慎獨才能做到。可惜顧老先生在我輩入朝之前就已經乞休回鄉,我輩都無緣見其風采,只能在詩文中想象了。”
沈秋水說了幾句,蘇柏的臉色就變了。但是沈秋水的話已經引起了眾位貢子的注意,甚至連文華殿的掌事太魏威也是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樣子。“我想大家都和我有同樣的遺憾。不過,這個遺憾大家以后今天就可以解除。因為我們這科中也出現了因為未了卷而通過會試的人。”
“據我所知,顧大才子當時是因為不適應京師酷寒天氣生病而未能答完此卷。請問沈兄,我們今天說的這位大才人是不是也是身體抱恙呢?”蕭云臣當然知道沈秋水的目的是什么,問得問題也一針見血。
“這位大才子可以說是面色紅潤,十分健康。”
“哦,那么這么說來,我們今天要見的這位大才子豈不是比我大祈朝第一大才子顧慎獨才情還要高上幾分?他一定是知道自己的這半幅答卷就足以名動京師才故意不寫完的吧。”
蕭云臣伶牙俐齒,貢子們中間傳來一陣哄笑。
“敢問蘇兄,心不在焉,視而不聽,聽而不聞,食而不知其味。所謂修身在正心。是出自哪里?”沈秋水快速的問道。
“這。。。”蘇柏一時語塞。
“是出自《中庸》吧,蘇兄。”蕭云臣幫忙提醒。
“是,我一時忘記了。”蘇柏連忙回答道。
眾人聽了蘇柏的回答,大吃一驚。蘇柏立刻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沈秋水冷笑:“是出自《大學》,這是去年會試策論的題目,蘇兄不會出了貢院就連題目都忘記了吧。”
蘇柏惱怒不已,正要上前,被身后一人拉住,那人對蘇柏擺擺手,是內監魏威。魏威不咸不淡的說了一句:“大家還在殿前,我勸大家收斂點。太過放肆,驚了圣駕,必定對各位的青云之路有損。”
魏威的話讓大家暫時安定下來。氣氛一時歸于平靜。沈秋水冷笑,并不再多談。可他知道這只是表面的平靜,就像冬日的湖水,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底下的暗流卻已經開始洶涌。今天這里的事情,不用想,一夜之間就會在進士們之間傳播。以未了卷過殿考,本來就惹人懷疑,現在又連題目都不知道,那就讓這懷疑簡直坐成了事實,進士們本就年輕易怒,容易激憤,何況這涉及到大家最為看重的公平。
幸好此時魏威一聲 “卯時三刻到。”讓眾位貢士安靜下來。隨著鴻臚寺官周安的到來,大家知道殿試的時刻真正到來了,第一次面對面的接受這個帝國之主的考察。天子威嚴,對于這些青澀的官場新人們還是有烏云壓頂般的壓力的,連沈秋水都像是變了一副面孔,端肅恭謹。賀鏡花煞白了一幅臉,讓蕭云臣看的十分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