柱國將軍府傳到云老將軍云杉這一代時,尚且還算是枝繁葉茂的。
時逢邊疆不穩,云杉帶著五個兒子奔赴疆場,得勝歸來時卻只剩下一個孤老頭子,和大兒媳肚子里的遺腹子。
御醫診出雙脈,讓尚在大喪的云府興喜若狂,府中上下都盼著能誕下一對麟兒,可最終卻只是一對龍鳳胎。
幸好,聞訊而來的皇帝捻著胡須說,不是一對女娃娃。
寒來暑往十八年,云杉把云青風日夜帶在身邊,傳其武藝,授其治軍之道。
至于大小姐云清瀾,據說在娘胎里落了病,平日里被深養在閨閣中,將門之家的云家人不在意,外面的人更是不知道。
沒有人會想到,身嬌體貴的云清瀾此刻竟會身處北境戰場。
“起來罷。”
云清瀾沒有再刻意壓低聲音,清澈的嗓音聽起來叫人覺得只是一個單純懵懂的小姑娘。
“今夜突圍,我會設法將稷元盡數引到衡蕪以西,屆時你帶全數飛騎向東橫渡金江,快馬加鞭送兄長回去醫治。”
飛騎營是云府私兵,雖不足百人,但每一個都是云杉親自挑選培養,勇武過人的心腹,后來更是花大價錢給飛騎營每人都配了一匹汗血良駒。
金江怒濤,非良駒不越。
“全部飛騎軍?那小姐怎么辦?”
雖不知云清瀾為何會突然出現在此,但她若憑借與云青風別無二致的樣貌留在軍中,確實可以在短期內穩固軍心。
可說到底也只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閨閣小姐,孤身留在北境,若事情敗露,又無親兵護衛,她該如何保全自身?
周倦想了想:“不如我帶一小隊飛騎和兩隊精兵帶將軍突圍,其余飛騎留下護衛小姐!”
“你是飛騎領事,只有你最清楚如何調度飛騎,他們留在我手里起不了大用。”
云清瀾看向云青風:“況且兄長如今身受重傷,這件事外人參與進來我不放心。”
看看昏迷不醒的云青風,又看看身形纖細的云清瀾,如今武朝大局竟落在了一個瘦弱女子的身上,周倦心中酸澀難當,只哽咽道:“是!”
云清瀾頓了頓又叮囑周倦道:“待會回去收拾行裝,莫要走露風聲。此番突圍遇阻,軍內怕是已經出了叛徒。”
戚猛在軍中威望頗高,兄長先前一番布局并未避開他,是以云清瀾懷疑突圍一事是戚猛動了手腳,可看其方才在帳中情狀,卻又顯然不是。
“小姐,難道說張平良……”周倦卻突然想起張平良在帳前的異樣,大驚道,“可我們方才謀劃之時并未避開他,如今全盤計劃皆已被他知悉,那小姐豈不是處境兇險!”
“今夜反攻,叛徒不可能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向外傳遞消息,至于是軍中何人,事后再做定論。”云清瀾神色平靜地搖搖頭,“此外,還有一件事……”
“云小將軍!”
正說話間,帳外又響起戚猛粗曠的聲音。
云清瀾對周倦道:“我出去看看,你從帳后離開召集飛騎,切記今夜子時前帶走兄長。”
掀開帳布,云清瀾又變回了先前低啞沉悶的聲音:“戚猛將軍這時前來,可是方才的計劃還有什么問題?”
“云小將軍的計策天衣無縫,就是給我十個腦袋也想不出比這個更好的破局之法!”
戚猛粗枝大葉,方才的一絲芥蒂早已拋之腦后,他神采奕奕,似是對即將到來的大戰期待不已:“只不過我們與稷元兵力相差懸殊,再加上白天一番作戰人累馬疲,稍后若是拉鋸起來恐怕力不從心,若是能兵分兩路,或許···”
云清瀾頷首:“不必多說,將軍身經百戰,今夜殊死一搏,有何想法放手去做便是。”
戚猛又道:“衡蕪山脈山峰連綿,天險眾多,闖入者多九死一生,如今沙盤上的地形圖也只是探子們草草繪制,到時候若深入腹地,只怕更是會狀況百出。”
“無妨。”云清瀾眸光沉沉,“衡蕪山脈是武朝邊境,如果連武朝都對此一知半解,稷元只會更加寸步難行。”
有勇有謀,膽識過人。戚猛眼中光芒愈盛,看向云清瀾的目光是藏不住的欣賞:“既如此,戚猛定不負云小將軍厚望!”
“哦對了,還有一件事,”戚猛想了想,“方才手下人前來請示,那隨軍前來的稷元質子秦朝楚,我們要不要···”
戚猛做了個抹脖子的手勢。
···
目送戚猛離開大帳,云清瀾松開手,白嫩的掌心中滿是細密薄汗,和因為過度緊張掐出的紅痕。
龍虎軍大敗,兄長重傷,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間,快到她還沒來得及理清頭緒,就已經李代桃僵地出現在眾人面前。
匆忙中定下的計策雖不及兄長的突圍之計周密穩妥,但她已然是殫精竭慮,只是不知兄長那般周密的計劃是如何被人傳了出去。
云清瀾站在床邊,看著重傷昏迷的云青風,心里思緒翻飛。
正胡亂地想著,云清瀾腦中突然閃過戚猛提起的那個名字。
秦朝楚?
云清瀾眉心一突,兄長很少跟她提及此人,這倒叫她忘了還有這么個人。
云清瀾斂眉沉思片刻,她俯下身,細心地給云青風掖好被角,然后拿起掛在一旁的戰甲披風,抬步走了出去。
秦朝楚被安置在離主帳不遠的另一處大帳。
說是安置,實則是軟禁。秦朝楚是稷元皇子,十年前國力羸弱的稷元想要與武朝交好,為表忠心,就將當時年紀最小的五皇子送來做人質。
怎奈風水輪流轉,稷元國君十年間勵精圖治,終是有了與武朝抗衡的能力。反倒是武朝在稷元和西南達臘的夾擊下不得不讓秦朝楚隨軍出征,以圖關鍵時候在戰場上牽制稷元。
不巧的是,稷元此次前來的除了主將唐乾引,還有太子監軍秦朝年。秦朝年一心想著大敗龍虎軍,對于這個甚至沒見過幾面的弟弟,秦朝年并不關心他的死活。
白天吃了敗仗,此刻軍中士氣低迷,云清瀾一路走至帳前,卻發現秦朝楚帳前竟是連個掌燈的人都沒有。
云清瀾抬腳走進大帳,帳中漆黑一片,只有在帳簾掀起時的一縷月光透過縫隙落入帳內,照出方桌上的厚厚塵土。
云清瀾放下帳簾,月光消失,周遭又重新陷入黑暗中。
“今日突圍的消息,可是你傳出去的?”
云清瀾孤身立在帳中,出聲問道。
黑暗中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從床上坐起時的面料摩擦。
緊接著緩慢的腳步聲傳來,黑暗中云清瀾剛感到有人靠近,一個低沉男子的聲音就適時地在她頭頂上空響起。
“云將軍?”
黑暗中那人試探著輕輕喚了一下,緊接著又低聲笑道,“不對,云將軍便是在平日也不會多看我一眼,又怎么會在這個時候來我帳中。”
男人說完這句話又向后退了幾步,不多時,方桌上燃起一豆燭火,昏黃燭火中映出一張容貌清俊、神態溫和的臉。
“還真是云將軍。”男人看著云清瀾又笑了一聲。
那男人笑起來唇角微勾,眉眼彎彎如映月潭,在燭火的映襯下看起來愈發溫柔。
“秦朝楚。”云清瀾的聲音卻冷的嚇人,“今日突圍的消息,是不是你傳出去的?”
如果是,她現在就殺了他。
寂靜中二人無聲對視,片刻后秦朝楚忽地笑道:“我不過是一個寄人籬下的質子,如今兩國交戰,我早于棄子無異,云將軍這般防備我,可是白費力氣。”
云清瀾卻并不吃這一套:“國之興亡,匹夫有責。更何況是當朝五皇子。”
“云將軍所言確有其理。”秦朝楚點點頭,似是極為認同,“可我身在龍虎軍營,左右都被人嚴加看管,云將軍覺得我又該如何向外傳遞消息呢。”
云清瀾不說話,秦朝楚又笑道:“我在這帳中沉悶無趣,若說唯一的好處就是能把外面的動靜聽的一清二楚。未時我聽得帳外語聲嘈雜,其間又有人高聲喧嘩吵鬧,似是吃了敗仗。再加上云將軍如今的反應,看來此次突圍,武朝不止是大敗那么簡單。”
最后四個字,秦朝楚一字一頓說得極慢,眼睛亦是一眨不眨地盯著云清瀾,似是在觀察她的反應。
卻見云清瀾面無表情,片刻后她忽地抬手,長袖擺過帶起一陣寒風,方桌上的細微燭火噗地一聲滅了。
“秦朝楚,”云清瀾的聲音從四面八方沉沉壓來,“你可知道,現在幾時了?”
北境日短夜長,日照情況與武朝相差極大,秦朝楚能清楚的說出未時,說明他本就在特意計算時間。
“真是什么都瞞不過云將軍。”沉默片刻后男人的聲音重新響起。沒了燭火柔光相襯,秦朝楚的聲音聽起來冷冽了些,似是被黑暗摘掉了面具,露出其后潛藏的鋒芒。
“良禽擇木而棲,武朝勢頹,終有一滅,軍中將領遲早作鳥獸散。與其為一個腐朽王朝辜負一生,倒不如趁早另尋良主。”
“云將軍天資過人,何苦偏要在此蹉跎?”
黑暗中秦朝楚一步步靠近云清瀾,熾熱體溫撲面而來,云清瀾甚至感覺鼻尖已經抵上那堅硬胸膛。她四肢僵硬,雙拳緊攥,才強撐著把自己釘在原地,不至于在兩相博弈中落了下風。
“或者云將軍就好好猜一猜,到底是誰,出賣了龍虎軍。”說到最后,秦朝楚語聲上挑,又恢復了原先溫柔的樣子。
云清瀾無聲地閉了閉眼。
“云將軍!”
帳外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呼喊聲,張平良掀起帳布,沖云清瀾道,“三營的將士們聽說云將軍醒了,都吵著要來看望將軍,現在已經在去主帳的路上了!”
北境風雪交加,清冷月色和著寒風一并灌進帳中,月光籠罩云清瀾的清瘦背影,她手中長劍出鞘一寸,停頓半晌又重新收了回去。
“走吧。”
按下心頭殺意,云清瀾松開手,隨即不再理會秦朝楚,轉身朝帳外走去。
“去端一些飯菜,再取一盆炭火來。”云清瀾交代門口看守士兵,“一頓餐飯,一盆炭火,我龍虎軍不是給不起。”
兩國交戰,武朝已落下風,若此時殺了秦朝楚,雙方就再也沒有回旋的余地。若是十年前的武朝,自是不怕,可如今的武朝,卻早如秦朝楚所言一般——
千瘡百孔!
在張平良的陪同下,云清瀾一路走至大帳,主帳前已經擠滿了前來看望她的兵士。
云清瀾看著一張張神情關切、被凍得青紫的陌生的臉,突然心口大慟,一股腥熱涌上喉頭,緊接著哇地吐出一口鮮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