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梳著雙髻的青衣小丫頭快步轉過回廊,撩開簾子進了東廂房,沖著端坐在炕沿的藍衣婦人行了個禮,規規矩矩的遞上一張紅紙寫成的帖子。
那婦人接過帖子看了一眼,臉色鐵青,“這是咱們姑娘的嫁妝單子?你可抄仔細了?”
“奴婢的哥哥在外書房當差,說是今兒太太交給大爺的,讓他幫著姑娘置辦。”小丫頭頓了一下,又道,“奴婢哥哥自小給大爺當書童,略識得幾個字,斷不會抄錯的。”
婦人緊緊的攥著帖子,好半天才悶悶問道:“……老爺就沒說什么?”
“……老爺說一切交給太太和大爺……”小丫頭垂下眼睛,略微猶疑片刻還是如實答了。
“……老爺這是想逼死咱家姑娘啊……”藍衣婦人身旁的綠衣丫頭怒道,“那江家是巒城大戶,若不是咱們太太生前對他們家主母有恩,臨終時以救命之恩相脅,只怕這親事也輪不到咱們李家。本就是高攀,如今老爺和張姨娘又不肯出份兒體面的嫁妝,咱們姑娘嫁過去豈不是處處低妯娌一頭?姑娘過的不好,難不成是他們的體……”
“綠衣!”藍衣婦人怒喝著打斷綠衣丫頭的話,“她雖是姨娘出身,卻早已扶正,如今是咱們家正正經經的太太,你若再口無遮攔的,仔細給姑娘惹禍。”
綠衣丫頭頭一縮,有些不甘,“我這不是為姑娘抱不平么?”
“你除了替姑娘不平外還能做什么?你的抱怨又能幫得上姑娘什么?”藍衣婦人閉目嘆息,“可憐我們姑娘親娘死得早,如今卻要被個姨娘壓在頭上……當年太太執意要和江家連親,本就惹得江家老太君不痛快,如今又這樣……”
李家早年也是徽城的大戶,可如今的李老爺生性不羈,長到十九歲也不過略微認識幾個大字,別說繼承家業,就連支撐門戶都困難。所幸李老夫人在世時給兒子聘了個好媳婦,何氏出身書香世家,雖家道中落,可卻知書達理,聰敏靈秀,硬是在李老婦人的幫助下,將家業打理了下來,雖說沒能開拓,可也算是守成了。
可這樣一個好姑娘卻偏偏得不到李老爺的喜愛,成親三年去何氏房中都是有數的,后來更是以無子為由納了一房妾室,就是如今的已被扶正的張姨娘。
張姨娘本是李家一個掌柜的庶女,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引得李老爺主意,不顧老母的反對,迎進家中做了側室。張姨娘肚子爭氣,入門第二年便給李老爺生了長子,就是如今李家大爺。隨后又接連生了一男二女,愣是把剛生了嫡女的正室何夫人擠到了一邊兒吃冷飯。
后來李家老太太過世,家中再無人為何氏撐腰,張姨娘越發張狂起來。何氏郁結于心,沒多久便臥床不起了。
臨終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年方五歲的女兒李秀云。何氏自己不受寵,連帶著女兒也不得老爺的疼愛。何氏知道如果自己不在了,只怕這個家再無人能讓替女兒說一句公道話。
以張姨娘的受寵程度和自家老爺的糊涂,若是被張姨娘挑唆兩句,只怕會不顧體面的將姨娘扶正。那是自家姑娘可就是人家砧板上的肉了。年紀小時吃些苦倒是不怕,怕就怕張姨娘不安好心,將來不會給自家閨女安排個好歸宿。畢竟,她自己還有兩個和秀云年紀相仿的女兒呢……
何氏猶豫再三,終于撐起病弱的身體,給巒城江家主母去了一封信。江家太太劉氏本身徽城人,當年何家老太爺曾給劉氏的哥哥講過幾天學。后來劉氏嫁給巒城江家獨子江岳平,入門就是當家夫人,兒子女兒又一個接著一個出生,更是讓劉氏挺直了腰板兒。
那年劉氏帶著長子敏之回徽城探親,路經平安寺,便去還愿。剛巧何氏去給女兒祈福,湊巧救了險些被山上滾石砸到的劉氏。于何氏是舉手之勞,于劉氏卻是救命之恩。
事后劉府和江府都遞上了豐厚的禮單,從此之后逢年過節的也都會送上一份表禮。
因此,何氏彌留之際首先想到的便是將女兒托付給江家。江家出身世家,祖上曾出過侯爺,到了江老太爺這一輩,雖說沒了爵位,可卻從科舉出身,曾任過本朝禮部尚書,位列從一品。
獨子江岳平十六歲中了舉人,才名滿天下,可卻并未出仕,反而一心于商道。
大月朝不似前朝重農抑商,本朝開國皇帝便是商賈出身,曾言商、農皆是興國之重。因此江岳平棄文從商在大月也不算是稀罕事兒。
更重要的是,江岳平只有一妻,雖有兩個通房,卻上不得臺面的。若是自家女兒能嫁到江家,只需伺候太婆婆和婆婆,沒有那些不三不四的長輩來煩心,卻是件極好的親事。
劉氏生有三子一女,長子敏之,次子寒之,幼子云之。何氏見過江敏之,那個自小便被當成家族繼承人養育男孩小小年紀便明理懂事,頗有大家之風。何氏有心將自家女兒配給江敏之,可又清楚的知道以李家如今的家世,絕沒資格做那江家的長房長媳,加上年紀也不配,因此也絕了這份心意。只在信中懇求劉氏關照自家幼女,至于她要將女兒配給哪個兒子,何氏卻不敢直言,只說聽從姐姐安排。
劉氏是個知恩圖報之人,接到何氏臨終傳信,心中百感交集。她見過李家秀云,那個靦腆嬌柔的女孩子,心中也是喜歡的。可卻并沒想過讓這樣一個女娃做自己的媳婦。
可見何氏派來的陪房李媽媽雙目含悲的立在塌下,劉氏拒絕的話又說不出口。又聽那李媽媽說何氏正撐著最后一口氣,等著江家的回話,心里越發不忍。便留了那李媽媽住一夜,待她問過公婆夫君之后再予答復。
那江家老太太出身京都周氏,人稱周太君。當年江老太爺進京趕考,多承周家幫助,后來金榜題名,周家老爺便將女兒許配給江家太爺。老太太一生剛強,家里外頭打點的處處周到,極得老太爺尊敬。
若說周太君一生有什么憾事,便是只生得一兒一女。所幸兒媳肚皮爭氣,讓她也享受到子孫滿堂的歡愉。
如今聽到兒媳說想要給自家孫子聘那徽城李家的閨女,心中卻是不愿。可偏偏劉氏當著老太爺的面兒將那救命之恩說了出來,老太爺一生剛直,便說那何氏彌留之際托孤,想必是無奈之舉,萬不可推脫。
此話一出,老太君便知那李秀云注定要做自家孫媳了。只是聘給哪個孫子,老太君還在猶豫。
敏之是江家長孫,老太爺極重視,他的婚事只怕還要經過他的點頭。而那李家,無論門第還是品行,絕不是良配。果然,老太爺隨后便說敏之的婚事不急,大些再議親也不晚。
這就是說,只能在寒之和云之之間選擇了。
老太爺重長孫,而老太君最喜的卻是幼孫云之。從小便將他帶著身旁教養長大,視若珍寶。將來江家的一切都是敏之的,若是有朝一日分家了,只怕云之這個幼子得不到什么實惠,因此老太君一心想讓寶貝金孫聘個嫁妝豐厚的。那李家秀云,生母失寵又病危,將來只怕是要看繼母眼色行事的,更何況李家早已落魄,就算傾家蕩產,置出的嫁妝也有限。
于是便有心將那家閨女聘給寒之。可偏偏兒子那邊又冒出了異議。原來,那江寒之自小聰明,江岳平便帶在身邊親自教育,常常帶著他走南闖北。一次偶然做客京都季家,那季家家主甚為喜愛,曾向他探問過江寒之是否定親。
京都季家,大月朝開國元勛,也是有名的外戚世家。當年開國皇后乃是季家嫡女,之后更是有無數季家女子入宮為妃或是嫁入宗親。就連本朝太后和皇后也是出自此門,當今太子又是季家外孫。那季家雖一門顯貴,卻門風甚嚴,行事低調,加上嫡系人口不多,極少干涉朝中諸事,只一門心思專于經濟學問,當今看了更是放心,極為親近這個明理又知進退的母族。
江岳平與季家家主季志林師出一門,都曾在鴻月書院就讀,拜在大儒趙學理門下。如今季家雖說只是在玩笑中試探,可江岳平卻不敢輕言忘記。江家在巒城雖是大戶,可比起季家來,卻是不值一提。若是能娶個季家的族女或庶女過來,都是極風光的事兒。
因此江岳平不敢輕易給江寒之許婚,就怕那季家是真心連親,他們江家不明不白的錯過不說還平白的得罪了季氏一族。
“若是那季家真的只是玩笑呢?”老太君不滿的質問,難不成他們江家還一直等下去?
“寒之剛滿十歲,不妨等上幾年,若是過了議親的年紀季家還沒消息,那我們再行聘娶自然也不會讓人挑出不妥來。”江岳平應道。
老太君又急又怒,她不愿跟兒子置氣,也不敢埋怨季家,只能將一腔怒火撒在那徽城李家身上,撒在那快要過世的何氏以及即將交換庚帖的李秀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