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氏扶著貼身侍婢的手慢悠悠的進了屋子,先翻了翻炕桌上的幾冊賬本,沉吟片刻問道:“月錢都發下去了?”
“已經送到各個院子了。老太太那屋兒的交給了慧歌,太太的給了碧荷。”維佳忙道。
“二奶奶那兒呢?”
“因二奶奶帶著落霞和彤霞去廟里進香,便將錢匣子交給了守院子的玉碗。”
韓氏聽了輕輕頷首,又問:“今兒太太可有什么吩咐?”
“太太打發人來問三爺的聘禮可都備齊了?”
“你叫維麗親自去回太太一聲,就說聘禮早已備好了,只是前兒老太太要瞧那套冰糖瑪瑙杯,拿回來裝匣時不慎摔碎了一只。因那物件是早年的送去的禮單上有的,若是隨意替換,只怕讓李家多心。如今已經托了大爺在外面幫著留意,只是現今還找不到相仿的東西替了它。”
大月朝的婚禮大多依照古時行六禮: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只是聘禮單子卻是在議親之時附上的,到了正式下聘的時候再酌情增刪,另附正式的禮單,待和女方家里商定了日期,一次將聘禮送到。只是一般的大戶人家,為了表示家中日漸興旺,只會添些東西而不會刪減。至于女方,則是在接了聘禮之后附上嫁妝單子,迎親當天由新娘帶著嫁妝入門。
如今江家三爺的婚期已定,月底便要送聘,韓氏這幾日可謂是忙碌異常。當年江家二爺成親時她正身懷有孕,一切禮儀都是婆婆操辦,她不過是從旁協助。可如今卻是她管著家,這迎來送往,娶婦嫁女之事自然也全落在了她的肩上。
維佳應了一聲,轉身進了西屋和正在給嵐哥兒縫肚兜的維麗說了幾句話。又在正房門口接過小丫頭遞上來的銅盆回了東屋,見自家大奶奶已歪在榻上閉目養神,忙褪了韓氏手腕上的玉鐲和手指上的幾枚瑪瑙戒子,擰了條溫帕子幫她擦了擦手,從柜中取了薄緞被蓋上。
轉身又熄了香爐,正要悄聲退出去,便聽到韓氏的聲音響起:“二奶奶早上要吃的那櫻桃做的點心廚房可送去了?”
維佳一怔,撇撇嘴道,“專做點心的李嬸子這兩日病了,周婆子做的只怕二奶奶吃不慣……”
韓氏眉頭一皺,睜開眼睛定定的看著維佳。
維佳臉色變了變,嘴皮子哆嗦兩下,不甘不愿的說道,“奴婢這就吩咐廚房去做。”
“……二奶奶回府之前務必送到她的院子。”
“……如今已是晌午了,做那櫻桃點心最少也要兩個時辰,廚房還要忙著晚膳,只怕……”
“嗯?”韓氏挑眉,右手的長指甲輕輕的劃過身上的緞被,上好的被面被銳利的指甲刮出了幾條細絲……
維佳身子一抖,“……奴婢這就去廚房吩咐一聲。”
韓氏閉上眼,“……這兩日叫維蕊上來伺候吧……”
維佳臉一白,想要分辨兩句,可韓氏卻扭過頭不再理會她。維佳咬住下唇,行了個蹲禮后退出了正房。
出了門便狠狠的朝東面楓林苑的方向瞪了瞪,快步回了自己的屋子,重重的將身子歪倒在床上,睜大了眼睛不甘的看著床帳。
“這又是怎么了?”剛好回房取東西的維雪好笑的問道。
“……大奶奶要將維蕊提上去……”維佳悶聲說道,“……打明兒起,她就去正房服侍了……我還不知會怎樣呢……”
維雪、維佳、維麗、維蕊四個乃是韓氏從娘家帶來的陪嫁丫鬟。因按江家的舊例,各房奶奶只能配兩個二兩月錢的大丫頭,因此韓氏便按著在娘家時的親疏遠近,將后買來的維麗和維蕊降成了二等丫鬟。后來小少爺出生,維麗便專管著嵐哥兒的起居,只有維蕊仍舊領著二等丫頭的份例,管著大奶奶的房中的針線和其他瑣碎之事。
那維佳還在韓府之時便和維蕊有些不和,如今又被生生壓下一頭,心中自然不服。
“怎么會?”維雪驚呼,她和維佳是韓家的家生子,自小便被選上來伺候大奶奶,感情自然非比尋常,“你犯了什么忌諱?”
維佳抿抿嘴,低聲說了幾句,失態的叫道,“我這也是替咱們大奶奶委屈,奶奶管家本就辛苦,去年更是操勞過度,快三個月的身子愣是沒了……那姓季的一天天什么都不管,還凈沒事兒找事兒……怪不得這么些年生不出孩子,都是心思不正……嗚……嗚……”
“維佳!”維雪急忙伸手捂住維佳的嘴,見她不再激動方松開手,起身推開門四處看了看,又將屋里的窗戶都打開,這才轉身坐到凳上,輕聲抱怨道,“你這性子什么時候才能改改?難怪奶奶要罰你!”
“我又沒說錯!”維佳不服氣,卻也不敢再大聲叫喊,只低聲嘟囔,“大奶奶處處想著她,可也沒得她一丁點的憐惜……”
“你這話說的便不對了!”維雪正色道,“論輩分,大奶奶和二奶奶是妯娌,我們奶奶是長嫂,她是弟妹,我們奶奶關照她那是應當應分;論身份,我們奶奶幫著太太掌管內宅,而二奶奶每日只需管好自己的院子便可,她吩咐廚房要吃櫻桃點心,那本就是她的份例,廚子弄不出來,那就是大奶奶管家不利。”
江家慣例,奶奶們每日有四碟點心的份例,只要不超過當月用度,另外還可單點一樣愛吃的。江家二奶奶季氏喜吃那櫻桃做的點心,身邊的丫頭隔三岔五的便要吩咐廚房做上一回。因制作方法比其他點心略微復雜,大廚房里只有那專門聘來的李嬸子做得好。
而這李嬸子,卻是維佳的親嬸娘,年輕守寡,自己帶著個女兒生活的極為不易,所幸有一門好手藝勉強支撐門戶。維佳跟著韓氏嫁到江家后,剛巧點心師傅辭工回鄉,維佳便向韓氏薦了自己的嬸娘。那李嬸子得了侄女的吩咐,但凡二奶奶要吃櫻桃點心,五回也只應上那么一兩回。
“廚房的李嬸子病了……”維佳插嘴道。
“李嬸子病了卻可以給老太太做芙蓉糕?”維雪冷哼,“江家誰不知道廚房這幾個廚娘除了柳媽媽之外都是我們奶奶的人,你今兒吩咐廚房不給二奶奶做櫻桃點心,人家不會認為是你在那小心眼為大奶奶抱不平,只會將這帳算到咱們主子頭上!”
“……”
維雪說罷深深的看了看這個相處多年的姐妹,“我就想不明白,二奶奶究竟哪里得罪你了?你別和我說什么她不管事兒,她一個二房媳婦應該管什么事兒?若是有朝一日她張羅著管家了,那咱們奶奶才該懸心了……就算她隔三岔五的吩咐廚房單做些點心,也沒超了份例不是?廚房做不出來時也沒見她為難過誰,怎么你就總是瞧不上她呢?”
“……我就是瞧不上她那張狂樣兒……”
“她怎么張狂了?”維雪疑惑,要說這江家二奶奶季氏,血統高貴又出身大族,可自打下嫁給江家二爺之后,一直深居簡出,除了早晚請安之外,極少四處走動,素來只管著自己院子里那一畝三分地兒,從不肯多問一件事,多說一句話。別說張狂,只怕現在江家一些不常近身服侍的下人都認不出她的模樣兒……
“她怎么不張狂了?”維佳反問,“你只看她帶來的那些嫁妝便知她壓根兒就沒將咱們奶奶放在眼中。”
維雪聽了這話心里一松,“鬧了半天,你這幾年背地里為難二奶奶就是因為她帶來的嫁妝太過豐厚?”
“我哪有那本事去為難她?她是正經的奶奶,我是低賤的婢子。只是我一個小丫頭也知道長幼有序,這弟媳婦的嫁妝萬不能超過長嫂,可咱家這位呢?”維佳冷哼。
她家大奶奶入門時帶了一百二十八抬嫁妝,當時震撼全城,過了整整一個月,百姓們還在談論韓家閨女的十里紅妝。可兩年后季貞兒的嫁妝,卻生生壓了韓氏一頭。同樣是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妝,可那金銀首飾卻仿佛不要錢似的堆在一塊兒,箱子蓋兒都壓不住,陪嫁的良田和鋪子更是多不勝數。
后來她曾偷著瞧了瞧嫁妝單,單那金銀玉器就是自家奶奶的兩倍,只不過是怕人講究他們不懂禮數,超了長房長媳的陪嫁而故意緊湊著擺放,將器物都擠在一抬嫁妝車上罷了。這種伎倆也只能騙騙無知百姓以及不知詳情的外人。如今江家凡是體面些的下人哪個不知道二奶奶的嫁妝豐厚到三間廂房都裝不下。
“你這氣兒卻是生的冤枉了。”維雪嘆道,“二奶奶娘家只給備下這一百二十八抬嫁妝已經是顧及咱們奶奶的面子了……聽說季家二姑娘當年出嫁時整整陪送了二百多車嫁妝,裝了十八條大船。”
“人家那是長房長媳。”
“咱家二奶奶可是皇后娘娘的嫡親妹子!”維雪搖搖頭,“季家連個庶女都能置辦出如此豐厚的嫁妝,咱們家二奶奶這個正兒八經兒的安國公府嫡出姑娘卻只陪送了一百多抬,還不是怕越過了大奶奶!”
“……”
“更何況二奶奶那一百多抬嫁妝里一多半都是當今圣上和太后皇后兩位娘娘賞賜的,季家本家不過陪送了家具和鋪子,人家能做到這樣已經很不易了……要知道,當初季家想配給咱們二爺的可不是這個姑娘……當年那種情形,就算季家心疼女兒,多陪送一些誰又能說得出什么?”
“……”
“二奶奶算是好性兒的了,要不然只看你這幾年的作為,早想法子整治你了,哪里還能讓你像今天這樣逍遙……你以后行事之前可千萬仔細斟酌……否則將來闖出大禍,只怕奶奶也保不住你……”維雪語重心長的勸道。
只是,自家奶奶今天之前真的不知道維佳做的這件事?
維佳性子沖動,有勇無謀,若不是當年她爹娘都是韓府有頭有臉的管事兒,只怕這伺候姑娘的好差事絕輪不到她的頭上。韓氏出嫁時,韓夫人本不愿意讓維佳陪嫁,怕她給姑娘惹禍,還是韓氏念及多年情分求了母親,說維佳雖不聰穎,卻有一顆忠心,全心全意只為主人考慮,正是新媳婦需要的好幫手,韓夫人這才將維佳的名字添到了陪嫁人員之中。
江家太太劉氏并非戀權之人,長媳入門后便將她帶著身邊學習管家。韓氏恐維佳不知分寸給她惹麻煩,也不敢日日將她領出去管事兒,只派她在院中管管內務,教教小丫頭,并未正經給她派遣什么差事。兩年后季氏嫁了進來,自家奶奶生了嫡長子開始正經當家,當時第一件抓的便是廚房。
后來更是將這要緊的事情交給了維佳,不管是給管事兒們傳話還是分派活計,總要讓維佳跑一趟,似乎漸漸重用起來了……
自家奶奶是心細如針又敏感多疑,維佳的小心思她真的沒猜出來?居然要等到太太的陪房來提醒……維雪想到這,輕輕嘆了嘆,真相究竟如何和她又有什么關系呢?她們身為奴婢,若是得主人體恤,將來許門好親事,便是福氣了……便是偶爾給主子當槍使了,也是應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