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誤(一)
周檀,字霄白。
胤史是古人修撰,考據了當年各類記載,稱周檀為北胤第一佞臣??伤南嚓P資料不知為何十分稀少,就連詩文集也只傳下來一本,故而他雖在《胤史·佞臣傳》中名列第一,篇幅卻最短,僅有一頁。
曲悠只能尋到關于他的簡短介紹——
周檀是臨安人,少為紈绔,后家門敗落,奮發苦讀,永寧十二年登科,成為可考胤史中第一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隨后拜入時任宰輔顧之言門下。周檀外放時政績卓著,歷任平江簽判、揚州通判,回京后被召入瓊庭,后轉授為典刑寺卿。
德帝大興戾政,在周檀回京的那年,顧之言因反對德帝修建燃燭樓被罷相,與他親近的一干清流文官皆被捕入獄。
在這群人中,最終只有周檀一個人低了頭,為德帝寫了一篇著名的《燃燭樓賦》。
于是也只有他一個人活著出了典刑寺,轉任刑部侍郎,刑部時無尚書,周檀年紀輕輕而官居四品,可謂是平步青云。
修樓是假,借此清洗朝堂是真。
燃燭案后周檀成為德帝心腹近臣,史書稱其“屢諂君上,好美色,好財帛,好權位”,完全摒棄了老師的清流作派。
顧之言雖入獄后未遭刑訊,還被準回鄉,但生無可戀,出京時投清溪自盡身亡。
他雖身死,他的門生故舊卻遍及天下,眾人皆不齒周檀叛師行徑,一時之間,周檀身上罵名無數。
而后周檀觸怒德帝,被貶謫出京,卻在德帝駕崩、厲王篡位未成之際再度歸來,持著真假不明的遺詔,扶十七歲的景王孫上了位。
漫天的罵聲中,二十五歲的周檀入了政事堂,升任執政參知,次年拜相,成了大胤史上最年輕的宰輔。
周檀拜相后立刻開始主持變法,《削花令》便出自他變法期間。
史書簡單描述了幾樁他讒言惑君、佞邪無道的事例,說明因他本人聲名狼藉,變法不甚順利。二起二復后,周檀遭到明帝忌憚,罷相廢法,詔獄浸淫三個月后,明帝放周檀回了臨安老家。
次年,這位大佞臣就溘然長逝,年僅三十一歲,留下一本《春檀集》傳世。
他父母俱喪,妻子早亡,無子無友,跌宕一生,權勢煌煌,臨終卻何其孤寂。
曲悠還記得看到此處時,自己在一側題了一句明人張岱《自為墓志銘》中的言語——
“少為紈绔子弟,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真如隔世?!?br />
如今她也非常想感嘆一句,真如隔世。
在做夢夢見周檀之后,她違反歷史唯物主義,穿到了一千年前的北胤。
——還得了一道被賜婚給周檀的圣旨。
曲悠嘆了口氣,尋了個白瓷碗,將爐火上收好汁的間筍煨鵝盛了出來,端在手中,向清湘閣走去。
曲嘉熙正坐在尹湘如的榻前眼淚汪汪地喂她喝藥,嗅見食碗馨香撲鼻,沒忍住回頭問道:“大姐姐,今天怎么有肉吃?”
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與她同名同姓,姓曲、名悠、字意憐,乃北胤一個六品史官家的嫡長女,今年十七歲。
這一年是永寧十五年,年初便是燃燭樓一案,朝野動蕩,曲悠的父親曲承因與顧之言有交情,已下獄三月有余。
曲承兩袖清風,雖出身書香世家,但親戚單薄,窮得叮當響。母親尹湘如忙著為曲承上下打點,散盡家財,曲府連仆役都所剩無幾。
曲悠剛來就面臨著餓死風險,不得不代替病床上的母親執掌中饋。
她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做到不動聲色地周旋于眾人之間,既不叫大家發覺她性情有變,又徐徐培養府中人自己動手買菜燒菜、針線縫補、提水灑掃,不要執著于讀書人家的“君子遠庖廚”。
成果斐然,只是曲悠還來不及滿意,當門便砸下來一道圣旨,將她賜婚給了時任刑部侍郎的周檀。
尹湘如領旨謝恩之后,連話都沒說出口便昏了過去。
這具身體原本的主人在汴京城內是個出名的才女,與執政高家的女兒齊名。二人在蒔花宴上聯詩一百零八句,一時傳為美談。
她聲名極佳,又生得貌美,上門提親的人絡繹不絕,可曲承和尹湘如生怕女兒在高門受委屈,回絕了許多媒人,打算慢慢甄選一學識上佳、人品貴重的士子。
誰知風云一朝突變,曲承受牽連下獄,偌大府邸一時之間無依無靠,兒女婚事更是不由自主。
尹湘如昏過去之后,曲悠在府中打探了一番,得知曲承雖與顧之言有些淡淡交情,但平素從未與周檀往來過。
奉旨宦官倒是透露了幾句,稱是今上晨起在貴妃那里聽說了她,隨口將她指給了前兩天剛遭了刺殺的周檀。
周檀剛叛了顧門,任刑部侍郎不到三個月,正是聲名最惡之時,天下文人恨不得生啖其肉,若是誰得知自己的女兒嫁了他,必定會氣憤不已。
想到這里她才明白了些,不由嘆了一口氣,帝王之心果然多疑,就算周檀出賣師門以求自保,又遭刺殺生死不知,德帝還是要賜他一門羞辱性質的親事。
曲承若不得出獄,他便有了罪臣之妻,恐常遭恥笑;曲承若官復原職,他娶清流后嗣,無異于打在臉上的一記耳光。
尹湘如自然對這門親事百般不愿,可圣旨已下,絕無轉圜可能。曲悠坐在房中思考了一下午,提筆回憶了良多,卻感到了一種詭異的平靜。
永寧十五年,周檀娶妻,妻為“曲氏”,圣旨賜婚,以示恩寵。
周檀的個人生活記載太少,他只娶了一次妻,妻子只記載了姓氏,在《春檀集》的末尾,有一首語焉不詳的悼亡詩。
所以,這句身體的主人,就是被賜婚給周檀的“曲氏”,歷史中他的原配夫人。
曲悠想清楚了這件事,又覺得稀奇——她并非專門研究周檀的學者,只對他的變法有些興趣,若無《削花令》,她可能連他的詩集都不會讀。
她從小到大看了不少歷史典籍,也看了不少穿越書劇,都說有執念才會有神跡——就如同導師常說能在夢中見到她研究的人物,她既無執念,為什么會來到此地、成為與周檀身側的人呢?
曲悠并非無神論者,這些日子更感到一種冥冥之中的牽系,深夜時常胡思亂想,想這是不是她的前世,可她怎么也沒想到,她會與周檀有什么交集。
歷史能不能篡改?
雖說世界上存在著蝴蝶效應,簡單一個變量就可以掀翻重來,她穿越這件事已經發生,這算不算一種篡改?
曲悠回答不出這個問題,但史書猶在,至少此時此刻,即使婚涉自身,她也并不想干涉這件事情,畢竟她是外來的人,是歷史的探求者,而非書寫者。
能夠窺到難被后人所見的罅隙,便已經很好了。
周檀雖生性薄涼,無一交心之友,但對他的攻訐并無對妻子的暴行,此人浸淫權術、少在后宅,相見之時未必多。
畢竟悼亡詩在《春檀集》末尾,她應該能活到那個時候……吧?
而且她不想騙自己,她不拒婚,除卻那是圣意、是歷史記載,還有一個更加重要的緣由。
——周檀后來一定會結識那位主修《削花令》的佚名。
那個困擾她千遍百遍、任憑她翻爛了胤史都沒有找到痕跡的佚名!
變法非一日之功,《削花令》必定苦心錘煉了許久,只要在他身邊,她絕對有機會知道佚名是何來歷。
她愿意以一個更加理想主義的角度看待這件事情,成婚以后比做深閨女子自由,大胤的風土人情、山川河海,歷史上本朝那些千古風流的人士,還有她鉆研六年的律法……她都想去探索一番。
曲悠想到這里,學術熱情噌噌長,穿越這件事沒法用唯物主義解釋,可她此刻真切地意識到,她離自己探究很多很多年的東西只有一步之遙。
宣、德、明三朝,風流人物輩出,一槍破虜三十里的少年將軍、一詞流轉一千年的浪子詩人、一句鏗鏘海內外的千古名臣……朝中君子辯政,街巷笙歌流轉,亦有寫下奇絕醫書的民間神醫、造出天工之器的能工巧匠、活在詞曲書畫中的傳奇女子。
永寧重景年間,世多君子,雖說封建王朝有它難以擺脫的落后和腐朽,但她知曉后事、知曉自己活在這樣一個群星閃耀的時代,怎能不心潮澎湃。
不知道她同門師友有沒有她這樣天真的想法,縱然會被時代傷害,她也想親自來看上一眼。
曲嘉熙見她發呆,伸手在她面前晃了幾下,曲悠這才回神,笑著摸了摸她的頭發:“吃吧,白鵝煨新筍,蒸熟之后回鍋收汁,最是滑嫩,你陪了母親一日,辛苦了。”
她廚藝不錯,本以為從前的曲悠應是十指不沾陽春水,卻不料眾人從未對她的廚藝生過疑。
曲嘉熙吃得津津有味:“大姐姐,沒有吃過的菜你竟也做得這樣好……”
她說到一半,突然一頓:“等等,鵝?哪里來的鵝?”
曲悠慢條斯理地答道:“自是那兩只聘鵝其中的一只?!?br /> 曲嘉熙大驚失色:“大姐姐,那可是你的聘禮!”
曲悠被她拿著鵝腿瞠目結舌的表情逗笑:“后廚連肉都沒有,什么聘禮不聘禮的?!?br />
周檀此時尚還生死不知,他的表親任氏接了圣旨后代為送聘,只送了白鵝兩只、錢一百貫、質地不一的新布一箱、米面柴油若干。
——寒酸甚至帶著羞辱意的聘禮,任氏似乎頗為記恨周檀,但又忌憚他的權位,不得不做表面功夫,如今怕是打量著周檀快死了,才敢如此。
送聘之人嘴臉敷衍傲慢,甚至嘲諷代為出面的曲向文道:“小公子不必羞惱,周大人傷重不治,所謂沖喜也不過是走個過場罷了,待令姐過了門,發了喪,周府的家財,不盡是你家所有了么?”
曲向文氣得滿面通紅,轉述時結結巴巴,曲悠拍了拍他的肩膀,連生氣都懶得生氣。
反正她知道,周檀不會死的。
“大姐姐,你真的要嫁給那個周侍郎???”曲嘉熙咽了口中的肉,淚汪汪地小聲說,“我聽說,他不是個好人,背信棄義、欺師負友,況且陛下旨意中都說是‘沖喜’,那他豈不是活不了多久了……”
她還沒說完,病床上的尹湘如就虛弱地喚了一聲:“阿憐——”
“母親醒了?”曲嘉熙連忙回身,急切問道。
尹湘如微微點頭,示意她先出去,曲嘉熙斂目行禮,曲悠把那碗間筍煨鵝塞到了她的手中,才在尹湘如榻前坐下。
“阿憐,為你的婚事,我和你父親籌謀良久,不料家門敗落,到底無用?!币嫒绺δ荛_口,便握住她的手,垂淚道,“我聽過一些流言蜚語,這位周侍郎雖年少風流,卻是個不堪托付的人,況且,他如今傷重不治,若撒手人寰,豈非要你年紀輕輕便守寡?我朝再嫁之人良多,可這門親是圣上賜的,你又如何能夠……”
她緊緊攥著曲悠的手,咳嗽道:“兒啊,若你父仍在,怕拼著死罪、叫你絞了頭發做姑子,也不愿你受辱!可你這樣青春年少,娘心中總是不忍,如今,可怎么辦才好?”
聽了這一番情意懇切的言語,曲悠也不免濕了眼眶,將臉貼在她手上,喚道:“母親……”
尹湘如憐愛地撫摸著她的鬢發:“我知曉你氣性頗高,但行至此處,總還想勸一句,切不可學那迂腐之人,做想不開的事,來日、來日——”
她尚未說完,便連連咳嗽,曲悠撫她后背,遞上帕子,猶豫再三,還是說了此時心中所想:“母親放心,來日未至,我會先過好眼下的日子的。”
“婚姻是女子人生大事,但我也瞧過母親與父親的詩詞唱和、書畫藏情,若非身體不適,怕母親早也走出后宅,與父親同游山水去了……眼下我雖囿于困境之中,但蒙父母教誨,不敢自棄,無論夫君為人如何,我都會盡力經營、不入窮巷?!?br />
“立于世間,沒有什么是一帆風順的,母親說是不是?事在人為,女兒定會好自珍重,也請母親珍重自身,切勿為兒煩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