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誤(二)
這一番話她反復斟酌、思慮再三,才敢在尹湘如面前說出來,不知她會不會覺得這不像是女兒會說出來的言語。
尹湘如沉默良久,手指拂過她的發絲,卻露出一個虛弱笑容來:“阿憐,原來你已長大了。”
時為春夏之交,窗外綠蔭碧翠、晴絲裊繞,尹湘如微微抬眼,出神地瞧著花窗上細碎的樹影,口中喃喃道:“阿憐說得對,囿于困境而不餒,哪怕窮巷幽深,亦能窺見天光,這原該是你的疏朗。母親不知還要叮囑你什么,只一句,你須謹記,若對方實在無賴,你切不可一力隱忍、傷及自身,這只會令親者痛、仇者快?!?br />
曲悠端正地跪好,向她磕了個頭。
“請母親放心。”
其實她對于古人的跪拜禮頗有微詞,不過尹湘如垂淚看著她的模樣,總讓她想起媽媽。
在她很小的時候,父親便去世了,她連對方的樣子都不記得。媽媽是個忙碌的律師,一手把她帶大,她很崇敬媽媽的職業,高考完茫然之際,她憑心意選了法律做專業。
媽媽總是朝夕加班、不茍言笑,卻從來沒有阻止過她的任何決定,曲悠還記得她決定跨專業考研時,媽媽曾問:“你為什么要選這門專業呢?”
她回答:“學法是為冤者求真,學史是為古今世人求真,我覺得他們殊途同歸,想要去探究更真實的世界?!?br /> 媽媽沖她露出了一個贊許的微笑。
望著榻上的尹湘如,曲悠竟生了些酸澀之情,就算她知道這些人于她而言都是千年前的古人,但這些血濃于水的親情和牽系,總是亙古不變的。
兩日轉瞬即逝。
圣旨下得極為突然,任氏的人又擔心周檀傷重不治、隨時可能撒手人寰,所以匆匆忙忙地定了婚期。
這日是個大晴天,雞鳴時分,曲悠便被任氏遣來的兩名侍女從床榻上喚醒,扶到了妝臺前。
古時婚儀極為講究,雖說她不曾專門研究過,可在圖書館翻過相關的插畫本,北胤時期,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俱全,還另有一些奇怪精致的規矩。
因二人婚事突然,禮節能省則省,任氏操持得十分敷衍,卻送了一整套齊整婚服,像是從前備好的。
說重視不見得,說不重視又對不起這繁復禮裙,這態度著實是別扭得很。
曲悠穿了那印寶相花紋的墨綠婚服,戴金葉頂冠,手持一柄刺了石榴花的絹絲團扇,出門同兄弟姐妹言語,隨后拜別雙親。
她有兩個妹妹,一個名為曲嘉熙,一個名為曲嘉玉,二人雖是側室所出,可同她一起長大,感情極好。尹湘如是個寬厚主母,待她們與待親生女兒無甚分別。
兩個妹妹守在門外,見她出門來,曲嘉熙便忍不住開始抹淚,曲嘉玉平素性子干練,低聲罵道:“大姐姐的好日子,你哭什么……”
話雖如此,她還是悄悄紅了眼眶。
二人身后,一個十二歲上下的少年抬手沖她行了個禮,正是她的弟弟曲向文。
曲向文年紀雖小,舉手投足卻規矩守禮,有古之君子遺風。他頗為穩重,平素又手不釋卷,雖然年紀小,但是心定、主意大,像是個有出息的。
可惜歷史上賢臣太多,除了她的研究范圍,她實在想不起來史書上到底有沒有他的名字了。
曲向文沖她行禮之后,哽咽地道:“今日長姐出嫁,我祝長姐姻緣美滿、福綏綿長?!?br /> 隨后抬起頭來,壓低了聲音,莊嚴承諾:“大姐姐,我定會好好讀書,掙個功名出來,倘若周侍郎為人非君子,我去為你討公道。”
他這般愛護長姐,直讓曲悠含淚笑道:“好?!?br />
她以扇遮面,上堂拜別母親,尹湘如強忍著眼淚送她出閣,反復念道:“你父親若在就好了?!?br />
周檀病重,他表弟代為迎親,迎親隊伍稀稀落落,在花轎之外吹著嗩吶,顛簸過人聲鼎沸的長街。
曲悠坐上紅色的花轎后,沒有恐慌,只恍然覺得十分荒謬。
她同原本的曲悠生得有幾分相像,從前也有人追求,但是她忙于學業,又執著地向往一些虛無縹緲的“心有靈犀”,這么多年都不曾談過戀愛。
誰知時空突兀一轉,她竟要直接嫁人了。
她要嫁給一位歷史上真實存在的人、一位史料稀少的佞臣——與《佞臣傳》中通敵叛國、殘害忠良的奸佞相比,周檀頂多算是醉心權術、不擇手段。位列第一,更多是因他所作所為不符合古代士大夫的價值取向而已。
倘若史料記載多一些,對他感興趣的人或許也會多一些,他便不至于像如今一般,被埋沒在湯湯史海當中。
比起辱罵,被遺忘好像更加殘忍,不知周檀本人在不在乎?
若她不研究北胤律法,想必也不會認識周檀,聽這個名字,只會記得他是史書中位列第一的佞臣,絕對不敢嫁給他。
想到這里,曲悠不禁失笑。
“穿越”一事本身就已經足夠荒謬,與此相比,嫁人好似也算不得什么了。
如今她為了那位神秘佚名行至此地,不知算不算一種奇妙機緣?
前路縹緲,好在她天生樂觀,還可以安慰自己,人生就如同她癡迷的神秘史料一般,在于探索未知嘛。
花轎不多時便到了周檀的府邸,他傷重不能起身,表弟任時鳴不愿替他拜堂,到了堂上,便有人抱了一只公雞來和曲悠行禮。
因著周檀如今的惡劣聲名,來赴婚宴的人寥寥無幾,甚至站不滿一堂,他父母不在,又沒有別的長輩可拜,面前花梨木桌上孤孤單單地擺了兩塊靈位。
曲悠鄭重地向那兩塊靈位行了禮,又側身跟那只系了紅綢的公雞對拜。
堂下傳來的嘲笑聲,她全當自己沒聽見。
禮成之后,周檀的乳母將一塊牽引紅綢遞到她的手中,她接了過來,正打算隨著乳母往婚房中去,人群中卻突兀一陣騷動。
曲悠轉身去瞧,隔著絹絲的扇面,她看見有一個高束馬尾、穿破舊盔甲的少年闖了進來。
一側的乳母沒忍住低呼一聲:“二公子!”
周檀原是有弟弟的。
父母在臨安遭橫禍、雙雙慘死后,周檀帶著尚還年幼的弟弟上京來投了遠親任氏,隨后科舉中榜。任氏肯收留他們二人、盡心培養,想來從前應與他關系不錯。
只是燃燭一案后,任氏的主君、周檀的表姨夫受了牽連,被判流徙三千里,任氏四處求情借款才讓他勉力留京,而在此期間,周檀竟毫不動容,連銅錢都沒有出一枚。
自此之后,任氏便和周檀再無往來,就連周檀的親弟弟周楊都在家祠之中與他斷絕了關系,自甘入了任氏家譜。
若非這次是圣旨賜婚,周檀又實在沒有別的親戚,任氏斷不會接手為他操持。
周楊年初便投了軍,從此再沒有踏入周府一步,今日他突兀趕來,眾人皆是詫異。
任時鳴上前兩步:“阿楊,你怎地突然回來了?”
“兄長擔憂了,今日……他要成婚,我怎么也要來看上一眼的。”
周楊一身軍營常服,手中握著馬鞭,連腰間的佩刀都沒有卸下來,他低聲向任時鳴解釋了一句,隨后吊兒郎當地走到了曲悠面前。
周檀的乳母韻嬤嬤在曲悠身側顫聲道:“二公子,大公子傷得這樣重,你該回來看看他的,他病中還喚過你的名字……”
“韻嬤嬤,我這不是回來了么?”周楊怔了一怔,隨后擺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來,“我聽說他傷得重,又聽說他要娶親,便快馬加鞭地告假趕回來了。就算不是為了恭賀,我也得來跟嫂嫂商議,過兩日如何為他治喪嘛。”
韻嬤嬤氣得發抖:“二公子……”
堂上沒有一個人出聲反駁,任時鳴表情復雜,想要說些什么,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周楊越過乳母朝曲悠走來,伸手搭上了她手中的絹絲扇,略微用了用力,向下壓去。
此舉原是大不合禮數,不知他是想一睹她的真容,還是為了挑釁。
曲悠當即便順著他的力氣,放下了手中的團扇。
周楊發力落空,愣了一愣,面前的女子卻平靜地持著團扇,朝他點了點頭:“見過二公子,我是否應當喚你一聲弟弟?”
她先前將臉擋得嚴嚴實實,如今絹扇落下,堂中諸人皆是好奇,不免齊齊看來。
周遭一陣乍然的安靜。
眾人都聽過新娘子與執政高家女兒齊名的才氣,卻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傳聞中的人物。
絹扇一落,堂中諸人心思各異,但無不慨嘆,這般才情的美人竟要嫁給命不久矣、聲名狼藉的周檀,實在可惜。
周楊沒料到她的舉動,結結巴巴地答道:“嫂嫂若喚,卻、卻之不恭?!?br />
曲悠打量了他幾眼,拿扇子掃了掃他肩上的拂塵,溫聲道:“瞧你風塵仆仆來參加你兄長婚儀,便知你們情睦,請二公子先去沐浴更衣,再來陪諸位貴賓飲酒。”
語罷,她便重新拿著那柄絹絲小扇擋了面容,對乳母道:“韻嬤嬤,我們走罷?!?br /> 韻嬤嬤如夢初醒,立刻引著她往新房去了。
周楊怔在原地,直至身側的任時鳴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過神來,有些不自然地露出一個嘲諷笑容:“便宜他了。”
“你這嫂嫂倒沉得住氣,”任時鳴瞧著曲悠的背影,幽幽道,“我原以為文官女兒氣性大,拼死也要絕了這門親事,可她若無其事,同畜牲拜堂都不覺得受辱……”
周楊有些遲疑地張望著:“她這么平靜,不會進了婚房后將他一刀捅死罷?”
任時鳴苦笑道:“她父母族人俱在,怎么做得出這種事?罷了,你便去沐浴一番,來一同飲酒罷。”
韻嬤嬤牽著紅綢為曲悠引路,二人并未走多久,就到了被簡單布置過的新房。
曲悠跨過門檻,有些緊張地坐在了榻前。
絹扇之后龍鳳紅燭交頸燃燒,一側傳來靜水香與血氣混合后的氣息。
青史簡記載過、夢中現身過的青年,此刻就真切地在她身側。
或許他永遠不會知道,面前的人曾經因為他的變法,翻來覆去地鉆研他在史書上的寥寥幾行記載,讀過他未來十幾年寫下的一百四十九首詩,并為此徹夜不睡、憂思到天明。
想到方才冷清的婚儀和完全不將他放在眼中的親人,曲悠難得地生出了些憐憫之意。
她深吸一口氣,移開了手中的團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