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誤(三)
曲悠首先看見了對方鴉羽般濃黑的睫毛。
幾乎是同時,她飛快地回憶起了自己詭異的夢境,這雙眼睛的主人曾經離她那么近,為她系上雪白的鶴氅,也曾含笑凝視著她,在杏花微雨中悄然逝去。
周檀今年只有二十歲出頭,還不像她夢里那般憔悴支離。
然而她在他昏迷的面容上,看出了后來那位清麗權臣的影子。
說起來,她研究的是大胤律法,對周檀的探究不過是附加,但大抵是因為他的記載實在太少,她又喜歡他的詩,才一字一句都記得清清楚楚。
如今在燭光下肆無忌憚地端詳這幅皮囊,曲悠便感嘆史書工筆果然不假,這般樣貌的男子,實在容易被彈劾“風流好美色”。
韻嬤嬤湊過來,眉宇間閃過一絲擔憂,她為周檀扯了扯身上的被褥,小聲道:“大公子晨起換了藥,昏睡未醒,姑……夫人莫介意。”
她雖不懂官場上的彎彎繞繞,但只聽這幾日迎來送往之人的笑聲便知道,皇帝賜了這門婚事是來沖喜的,既是沖喜,自然是認為大公子活不了了。
這新婚的姑娘年輕貌美,又出身文人家族,從迎親的花轎落在周府開始,她就開始擔憂這姑娘不堪受辱,尋死覓活攪了婚宴,或是嫌惡周檀、不肯近身。
不料對方竟完全不似她所想中嬌滴滴的閨閣女兒,不僅沒開口抱怨過一句,方才還氣定神閑地把挑事的二公子壓了下去。
雖說堂前露了面容不合禮儀,但這婚宴已然如此慘淡,這些小事也就不算什么了。
韻嬤嬤瞧著曲悠有些好奇地伸手探了探周檀的額頭,驚訝地回過頭來問她:“連上今日,滿打滿算,他已經遇刺五日了,為何還絲毫不見好?”
韻嬤嬤哪懂這些,只道:“醫官來看過,說大公子傷勢太重,只能聽天由命,開了藥之后便不再上門了。”
曲悠更疑惑:“此后你們便沒有再請過醫官嗎?”
韻嬤嬤為難道:“太醫院的醫官已然來過,沒有御令,如何再請?民間大夫我沒打過交道,萬一請到一個居心叵測的,害了大公子可怎么辦?”
曲悠伸手揭了他身上的褥子。
周檀傷在前胸,聽聞是他從刑部出來時扶起了一個跌倒的少年,結果遭了當胸一劍。
傷口已經包扎過、換過藥了,五日之久,若非致命傷早已結痂,怎么會如今還滲著絲縷血跡?
況且傷重之人最好不要長日昏睡,也不應以沉重被褥壓迫。
周府除了這乳母,似乎連個真心關切他的人都沒有,而韻嬤嬤太過謹慎,又不通醫術,哪里敢懷疑御醫的話。
曲悠感嘆著,手指不經意地從周檀的面上拂過。
他漂亮得驚人,面色白得宛如新雪,鼻梁高嘴唇薄,閉著眼睛也能看出山雀尾巴般上揚的眼尾,小小一粒朱砂在眼角的收稍處,怎么看都不像一個狠毒的人。
況且此刻他面目憔悴、鬢發凌亂,身上只穿了雪白中衣,勉勉強強地披了一件描金的喜袍,愈發襯出一種病態的蒼白。
曲悠輕輕地解了他的前襟,發覺他的傷口周圍顯然沒有清理好,來換藥的人極為敷衍,只管換藥,其他的全然不顧。
她吸了一口涼氣,斟酌片刻,謹慎問道:“嬤嬤,你如今可能出府?”
韻嬤嬤一怔,還沒答話,曲悠便嘆了口氣:“罷了,今日人多眼雜,又是夜深,總是不便。這樣,明日一早,嬤嬤拿著我的信物去一趟十二甜水巷,把住在最深處那戶人家的先生請到府里來,走側門,盡量別讓人瞧見。”
她扶著頭頂沉重的花冠,想了想又說:“請為我備些干凈的紗布、剪子,最好還有未啟封的酒水,不知是否麻煩嬤嬤?”
“夫人吩咐怎會麻煩,折煞我了。”
韻嬤嬤不明就里,只覺得面前的女子對周檀并無惡意,便下意識地聽從了她的吩咐,不多時便將她要的東西送了過來,隨后猶豫著闔上房門,告退下去了。
室內靜謐一片,只有燭火光影,曲悠卸了頂冠,將長發松松一攏,坐在床邊為周檀清理起傷口來。
先前室友的胳膊意外受過重傷,是她幫忙照顧的,簡單的消毒、清洗她也算熟練——至少要先把他這傷口周遭清理干凈,明日才好讓醫官來看。
醫官不在,他尚能撐三五日,這傷應該不算特別兇險,但只是粗略敷些止血傷藥,一時半會也無法完全轉好。
只能靠周檀自己吊著一口氣,慢慢地熬。
怪不得市井之間盛傳周檀傷重不治,瞧他這副樣子,不難猜測,德帝此時對要他死還是要他活,恐怕也是舉棋不定。
于是放任不管、聽天由命,只看他自己能否熬過去。
歷史上,周檀不僅活了下來,還活得很好,就算后來被貶過,也是德帝極為信任的人,甫一病重便急詔他回京。
帝王之心果然莫測。
曲悠一邊動作,一邊想著,雖說周檀被古人所修的《胤史》定義為佞臣,但他其實算不得窮兇極惡之人,真要說起來,他應該是個史料太少導致研究滯澀的“灰色人物”。“佞”之一字傳揚太久,才給人留下了刻板印象。
若換一個全然不知他生平之人,只會記得那些流言。
但偏偏就是這樣巧,她讀過他的記載,是客觀的研究者,對于他本人沒有愛恨。
曲悠想起《削花令》,又瞧著周檀面容,心中暗道,既然穿越成了這個身份,有這樣的機會,在探索這場變法的同時,或許也可以對這個人物重考一番。
畢竟歷史的樂趣就在于對撲朔迷離之事的探索。
他于青史、于后世,何嘗不算一個撲朔迷離之人呢?
曲悠拿著沾了酒的帕子,剛剛將他的前襟又拉開了一些,便不免一怔,生了些可憐情緒。
周檀的前胸和后背,除了那個致命的傷口,還殘余著密集的舊傷,鞭痕、棍痕,肋骨之下還有蓮花狀的烙痕,觸目驚心。
據她推測,這應該是年初燃燭案剛興的時候,他在獄中被折磨時留下的。
德帝暴戾無常,燃燭一案牽連甚廣,大多人都是受些饑寒之苦,但是為了讓顧之言低頭,他的嫡系弟子、通家好友,都遭了慘無人道的對待。
顧之言名滿天下,德帝不敢對他動手,便讓他看著弟子好友遭受酷刑。
平心而論,曲悠能理解周檀的決定,貪生怕死乃人之本能,只是在這個年代,清流風骨重逾性命,文人不齒才是常態。
周檀寫下《燃燭樓賦》后,顧之言上書乞骸骨,他未遭半點皮肉之傷,甚至得了德帝撫旨,上太廟、還故里,五日后出京的路上,他路過清溪,投河而死。
顧之言的喪儀,周檀未被允準跨入大門一步。
曲悠輕輕擦拭著他傷口附近的殘血痕跡,緩緩地想著,德帝是熬鷹高手,最懂怎么將孤鶴訓為家犬。
周檀后來的暴戾狠毒,估計都是同他學來的。
為奸為佞并非唯一抉擇,都是自己選的路,可憐,卻不值得同情。
一個人實在是太復雜了,他所做過的事,不能一概而論。
況且他現在半死不活地躺在新婚的榻上,她實在無法做到視而不見。
曲悠為他簡單清理后,重新換了紗布,她不懂醫,只知道這傷需要繼續救治,卻不敢貿然下手,只好先清理一下血跡。
酒水淋過紗布,任憑她如此小心,在擦拭時還是不小心沾到了他的傷口。
周檀在昏睡中發出一聲痛苦的“嘶”。
他的手抖得厲害,曲悠拿著帕子為他拭去了額頭上的冷汗,安撫般地在他手背上拍了拍,卻發現他此時便帶上了夢中出現過的那個白玉戒指。
修長手指死死地攥著這戒指,像抓著什么極為珍貴的東西。
這是誰留給他的東西,是他的老師嗎?
曲悠搖搖頭,暫且壓下了繁復思緒。
折騰了半天她才勉強處理完,為他穿好中衣,又蓋了薄毯。
她回想一下,自己睡覺似乎很不老實,這婚床雖大,還是不要上去了。
以免夢里一腳把這將死之人踹下床來。
于是第二日韻嬤嬤得了新夫人“進來”的許可后,推門便看見曲悠揉著眼睛從地面上爬了起來,她在中衣之外披了條薄綢,睡眼惺忪地接過了她送來的濃茶,足足飲了一盞。
韻嬤嬤默默地看著地面上的被褥,心想這官門貴女居然寧愿睡在地面上也不肯與周檀同榻,看來雖關切夫君的死活,到底還是嫌棄的罷。
曲悠不知她心中的彎彎繞,放下茶盞便看見了韻嬤嬤帶來的兩個丫鬟,簡單詢問后得知一個名為河星、一個名為水月。
兩人收拾了地面上的床鋪后,動作麻利地打水來為她穿衣、梳妝,一氣呵成,規矩森嚴,無人多話。
水月為她挽了一個繁復發髻,她梳得又快又好,曲悠十分欽佩,剛想出口夸贊一句,對方的袖口便在不經意間拂過桌面,將一枚珠花帶到了地上。
她瞥了一眼,還沒反應,水月便慘白著一張臉“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慌張地說:“夫人、夫人恕罪,我不是有意的!”
韻嬤嬤也在一側解釋:“夫人,這兩個是老婆子特意挑來伺候您的,年齡小些,規矩還沒學好,您多擔待著些……”
曲悠坐在原地沒動,本來打算伸出去撿起那枚珠花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她愣了一會兒,抬手扶住了水月的胳膊。
水月低著頭,聽見對方溫言道:“起來罷。”
她迷迷糊糊地爬起來,曲悠把剛才那枚珠花塞到了她的手里:“無妨,以后不必因為這些小事恐慌。”
雖知這時禮序尊卑貴賤,但有人在她面前這樣跪下去,總是讓她心中很不舒服。
曲悠心想,突兀廢除跪拜禮不合常理,只能徐徐圖之,待她與府內眾人熟悉之后,叫他們只行躬身禮,也算合規矩。
她記得史書之中應該也記載過某某善人要求家中仆役不出府時只行躬身禮,還被左鄰右舍稱贊為“體恤下仆”。
她在這邊思索,韻嬤嬤也在打量著她。
這新入門的夫人似乎完全沒有往常新婦的羞赧,也不見她想象中的憤恨,又對仆役溫言,至少是個心善明理的。
韻嬤嬤不免覺得欣慰:“請夫人移步前廳,二公子還等著給夫人敬茶。”
她過去托住曲悠的手臂,低聲道:“我這便出門去夫人囑咐的地方,不知夫人有何信物?”
曲悠想了想,轉身拿案上毛筆畫了一個韻嬤嬤看不懂的鬼畫符,隨后交給了她:“辛苦嬤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