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歸來(四)
周檀坐在原地沒動,朝彭越點了點頭算是招呼,二人本是平級,此舉也不算失禮。
他走近了幾步,打量著跪在堂前的晏無憑,晏無憑察覺到他的目光,毫無躲避之意地朝他看了過來。
那目光冷如冰霜,彭越頓了一頓,忽然問:“你是什么人?”
“大人忘了嗎,小人姓晏,名無憑,余杭人氏,永寧十四年隨大人入了汴都,然后一直為你打理碼頭生意,去歲得眷顧入了典刑寺?!标虩o憑輕笑了一聲,答道,“彭大人,我為你做了許多見不得人的事,可一直忠心耿耿,你何必非要滅口呢?”
周檀在上首輕輕咳了一聲,示意一側的賀三取了晏無憑的訴狀開始誦讀,晏無憑自身側摸出了一塊損毀的典刑寺鐵牌,恭敬呈上:“大人,物證在此,此物是我死里逃生那日于縱火人身上取得的,典刑寺每塊鐵牌都有編號,帶回去一驗便知?!?br />
刑部侍衛照例收了物證,又著人去傳人證,彭越卻依舊一言不發,只是死死盯著晏無憑:“你我從前,是否相識?”
晏無憑在他印象當中精明能干、溫馴服帖,從不曾對他露出這樣的眼神。
如此銳利的眼神,他一定在哪里見過。
堂下諸人聽得興致缺缺,傳喚的人證卻遲遲不來,柏影拽了拽曲悠的袖子,緊張兮兮地問:“難道出了什么事?”
曲悠搖頭:“人證若此時出事,彭越豈能脫得了干系?他不會做這么蠢的事。”
刑部之前圍觀的民眾處忽地一陣騷動,曲悠朝外看去,只見一個棉麻衣袍的素衣男子穿過人群,徑自到了堂上。
她瞧著這男子有些眼熟,卻沒想起對方是誰,直到周檀變了臉色,她才突然意識到,她應該在當日成婚的廳堂中見過這個男子。
似乎……是為周檀迎親的任家子?
可是他來這里做什么?
周檀抬頭看去,面色忽然白了白,口中卻怒道:“刑部公審,閑人不可登堂,誰放他進來的?”
任時鳴毫無懼色,懶洋洋地朝著堂上拱手拜了一拜,他瞧著一副溫良無害的模樣,只有看見周檀之后,面上才生出了些譏誚的涼?。骸案覇栔艽笕?,連擊鼓之人的身份都未確定,你為何敢開公審?”
曲悠還來不及驚訝,任時鳴便扔下了手中的宅契和錄證,回過身去,朝著刑部的庭院之外道:“擊鼓人晏氏分明為女子!永寧十三年自賣身入了汴都春風化雨樓,樓內籍契銷毀得干凈,只有在偽造身份重修戶籍時漏了馬腳,廢舊契書現今在此,晏氏欺瞞公堂、造勢擊鼓,該當何罪?”
那張陳舊的契書輕飄飄地落下,連晏無憑自己都全然怔住,周檀在衣袖之下幾乎掐破自己的手心,良久才起身。
曲悠看見任時鳴臉上露出了一個勝利的笑容。
晏無憑被刑部的侍衛帶去“驗明正身”,公審一時作罷,人群作鳥獸散。曲悠亮了那塊更衣時周檀遞給她的刑部鐵牌,自前院混進了刑部。
她往周檀常在的書齋走去,恰好撞見任時鳴從后堂出來,兩人打了個照面,任時鳴沒有認出她,曲悠只聽見他身后傳來一聲幾乎失去分寸的怒吼:“任月初!”
任時鳴腳步一頓,卻只是嗤笑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曲悠往后堂小跑了幾步,果然見到周檀站在門口,他似乎有些氣喘,見到她也沒有意外,只是略顯疲憊地解釋道:“當年我為無憑重造戶籍時,還住在任家,月初詢問,我便道是為身世可憐的女子脫籍。這小子腦袋靈光,猜出來了,當年留在家中的東西并未處理干凈,是我疏忽?!?br />
曲悠道:“時隔太久,你也不必自責?!?br /> 周檀睫毛一顫,搖了搖頭:“月初本性不壞,不該如此……與彭越這種人同流合污,也是我……”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曲悠低頭就看見他緊緊抓著自己從前受傷的小臂,急忙轉移話題:“今日公審未成,你可有后招?”
周檀直起身子,卻冷冷一笑:“無妨,我本也不指望公審能成,不開三司會審,如何能審判典刑寺卿?”
曲悠眉心一皺,很快便松開:“三卷四十二條擊鼓條令,刑部公審斷不了的案件,訴者可敲登聞鼓鳴冤?!?br />
周檀看了她一眼,微微挑眉。
“你法典背得倒熟?!?br />
從春風化雨樓贖出晏無憑,造籍送入彭越眼前,獲取信任,收集證據。
找到甘愿送命的谷香卉,制造整個汴都聞名的案件,分毫不差地敲了刑部的堂鼓,周檀明知道自己辦不了此案,還是開了公審,為晏無憑敲登聞鼓鋪路。
為了扳倒一個彭越,他布局兩年之久,千絲萬縷、步步為營。曲悠現在才想明白為何他需要自己去和艾老板接洽,他是要在整個案子當中把自己擇得一干二凈。
就算登聞鼓敲響之后三司會審,查到艾老板后最多牽連到扮男裝的她,她與周檀不合上下皆知,屆時只要她解釋是自己一人所為,便不需周檀避嫌。
甚至可以為周檀當日親眼看見谷香卉辯白巧合,估計他一開始希望自己入局,就是為了在此處遮掩一二。
好心機,好算計。
若非橫刀殺出一個令周檀措手不及的任時鳴,本不該出一點紕漏。
曲悠抿了抿嘴唇,問:“如今晏無憑女子之身被意外識出,你該著誰去敲登聞鼓?”
周檀簡單答道:“總會有人選,我自有辦法?!?br />
胤朝法典特設擊鼓一項,其實十分有趣,大胤初立之時沿襲舊制,刑部堂鼓和登聞鼓不受限制,可鳴冤者實在太多,才不得不出了擊鼓條例。
刑部擊鼓已有諸多限制,登聞鼓上達天聽,更是等閑不可敲,想找一個比晏無憑更合適的人談何容易。
周檀沒有送她,曲悠一個人出了前院,姍姍來遲的芷菱淚眼婆娑地朝她奔了過來,她已然聽說了晏無憑被識破身份一事:“小曲先生,我們在路上受了些耽擱,這可如何是好,原本晏先生說,只待登聞鼓響,我們便可遞出那些冤狀去……”
曲悠想為她擦擦眼淚,忽地又意識到自己如今男裝不宜,只好遞了塊帕子,芷菱剛剛接過去,便見曲悠突然看著她愣住了:“先生?”
*
后堂的屏風被寫滿了整整一扇,周檀掃了一眼,有些出神,他還站在原地沒動,就看見身著深青衣袍的曲悠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面上猶有汗跡,襯得一張小臉晶亮。
“你想找人敲登聞鼓,其實眼下便有最好的人選?!?br /> 周檀感覺心沉沉墜了一下:“誰?”
曲悠定定地看著他,毫不猶豫地脫口而出。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