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誤(七)
她緩緩地轉身,看向周檀:“你覺得我想要什么?”
周檀低著頭摩挲自己手上的白玉扳指,口氣聽不出感情:“我已許諾會救你父親,除此之外,金銀財寶、家人官位,或者……一封和離書。”
曲悠微蹙了一下眉頭,悠悠地回到他榻前的桌上坐下,為自己添了一盞茶。
周檀見她不語,便繼續說:“如今你我新婚,此時和離,恐令禁宮不悅。稍待時日,我會想辦法解決,你意下如何?”
他抬起頭來,看向面前坐著的女子,她生得極美,瑩瑩燭火之下美目流盼。
他只看了一眼,便移開了目光。
曲悠看著對面的周檀,十分誠懇地道:“我救你性命,不是為了同你討東西。”
“那是為了什么?”周檀平靜地反問。
曲悠誠實地回答:“是我看你可憐,同情你呢。”
“我不需要人同情,”周檀默了一會兒,嗤笑一聲,“再說……你是清流之女,為何要同情我?”
周檀方才對著梁鞍和周楊時,面上是一派風霜雪雨的冷,說話也不甚客氣,不肯讓步半分。此刻單獨對著她,雖神色緩和了許多,但依舊是一派軟硬不吃的口氣,仿佛她別有用心。
曲悠端詳著他,想起了史料中冰冷的文字,感覺自己似乎已經能理解那幾句“守正自持,漠然無情”之類的言語了。
之前在她夢中出現過的,漂亮、清正、脆弱,如迎春花枝下晶瑩易融的白雪一般的周檀,果然只是她的美好想象。
“這樁婚事荒唐,若我醒著,定會阻止。”周檀突然又說,語氣緩和了一些,“誤你青春,實非我愿,你若怨懟也是自然。”
他倒是誠懇。
曲悠回道:“天家賜婚,自然也不是你的過錯,此事便容后再議罷。”
周檀道:“你如今于我有救命之恩,想要什么,不妨直說。”
曲悠發覺,他執著于“有恩必報”這件事情,仿佛不報就不能安心,她想了半天,最后斟酌著開口:“周大人若是真要報恩,我就討一樣東西罷。”
周檀頷首:“洗耳恭聽。”
曲悠站起身來,緩緩道:“我……自小的喜好便同姊妹們有些不一樣,父親修史,我便是史書看得比女德女訓更多一些,性子也野了些,平素不愿悶在家里。如今我雖出嫁為婦,怕也丟不了從前的模樣,沒法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地閉鎖深宅,想必周大人不會介意罷?”
周檀點頭:“這是自然,我不會干涉你的自由,若有需要,我還可以派些侍衛給你,保護你的安全。”
曲悠不意他答應得這么干脆:“多謝。”
雖是古人,他的思想卻也沒有那么封閉,或許是此時程朱理學尚未流行的緣故。
她道謝之后,二人一時無言,周檀轉過了身,從榻上鏤刻精細的櫥柜當中,翻找出了一個花梨木的匣子,示意她接過。
“這是我宅中仆役的奴契,還有地契,汴都幾間鋪子、京郊水田,是陛下賞的,你可以取用,不必告知我。若懶得打理,便交給韻嬤嬤罷。”
曲悠接過,打開匣子看了一眼。
這好似是周檀的全部身家?他方才剛說了不日和離,為何此刻就把匣子交給了她,難道是想試探她是否想要他的錢財?
曲悠草草地看了一眼,便闔上了匣子:“為何交予我?”
“我后宅多半是韻嬤嬤打點,她出行不便,在汴都人生地不熟,之前都是勉強維持。如今你要是感興趣,便接過去,也方便取用。”周檀道。
他還挺心大的。
不過韻嬤嬤同她說過,周檀平日里不常在府中,在府中時除了書房也對其他地方全無興趣。以他如今之謹慎,估計不會在府中留下任何破綻,所以才敢這么放心地交給他。
曲悠抱著匣子,突然想逗他一句:“你就不怕我卷了你全部身家回娘家?”
周檀輕輕瞥她一眼,淡漠道:“你可以試試。”
他這副表情十分有趣,她沒忍住,又大膽道:“那你不怕我給你下毒?”
周檀這次回答得很慢,好像還有點走神:“下毒……隨意罷。”
曲悠笑了一聲,把匣子放在桌面上,扭頭離開了房間。
她為何不要?
周檀獨自一人坐在原處,沒想明白她在笑什么,又發覺自己忘了問她的名字。
不料過了不多久,曲悠卻折返回來,手中端了兩碗蛋花湯,遞給他一碗,自己也端了一碗,坐在桌前看起了周檀匣子中的契書。
周檀端著那碗湯,有些不可置信:“這是……你做的?”
“吃點東西墊墊肚子,”曲悠全無怒意,優哉游哉地道,“你府中的廚子是誰的親戚罷,做飯個頂個的難吃,你既然放心把這些交給我,明日我就去找幾個新廚子來。”
說完還補了一句:“我會托我母親找,細細查問身份,小周大人就不必擔心下毒了。”
蛋花打得極為嫩滑,一點腥味都沒有,溫度剛好,不冷不熱,周檀一向不貪口腹之欲,此刻卻覺得自己從未喝過比這更好喝的湯。
周檀把那碗湯喝得精光,終于想起來問:“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居然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曲悠有些無奈,但還是很有耐心地回道:“我姓曲、名悠、字意憐,悠就是白云一片去悠悠的悠,你喚我……罷了,你喚什么都行。”
差點脫口而出“你叫我悠悠就行”,想了想未免太熟稔了。
周檀在舌尖過了一遍她的名字,沒說出口,只道:“我要休息了。”
曲悠打了個哈欠,抬頭才想起忘了告訴他:“新婚那一夜,我在你床下打了個地鋪,此后幾日,韻嬤嬤便安排我去了芳華軒。小周大人,明日再見。”
周檀道:“明日不必相見,我在松風閣中看文書,希望無人前來打擾。”
曲悠端著空碗轉頭就走了。
等到人離開許久以后,周檀才把目光移向了地面。
他攥緊褥子,面上閃過一絲無措,隨即又將所有的情緒收了起來,眸中微冷。
她……跟想象中的官門貴女,似乎完全不一樣。
*
第二日梁鞍沒敢親自上門,著人為周檀送來了一箱文書。
他在松風閣獨自看文書,還要靜養,曲悠晃悠了幾日,有些無聊,便將河星叫到了在新霽堂前。
河星對她行了個禮,低聲道:“夫人,你交代我的事情,我已經查清楚了。”
曲悠抬手倒了杯茶,示意她在對面坐下,河星瑟縮著不敢坐,曲悠只好起身把她摁到了竹椅上:“你站在我面前我還得仰頭,不好,坐罷。”
“府內共有各色仆役三十人,管家只有德叔一人,內院都是韻嬤嬤管的,”河星坐下之后,便開始低聲道,“其中管灑掃的有五人,廚房五人,各院丫頭六個……”
她一邊說著,曲悠一邊盤算。
周檀這府邸中的人也太少了,她這幾天得閑轉了轉,有很多院子甚至連人都沒有。
不過仆役數量雖然少,卻占了最必要的工作,灑掃、做飯、采買、服侍,加之韻嬤嬤管家有方,運行得井井有條。
曲悠順下來的感受是,周檀是個刪繁就簡的高手,只留了最少的仆役,卻能維持日常,若不是他突然遇刺,這府邸其實一直保持著生態平衡。
人少了爭端自然少,打理起來方便。
但是這樣難免有疏漏,府中的家丁人數不夠,前院沒有花草匠人,一片荒蕪,廚房做飯十分難吃,采買賬目不清不楚……
曲府雖然也要操持這些,不過眾人朝不保夕,關心的還是怎么活命。
周府卻不一樣,偌大的前堂草木荒廢,既然在此生活,周檀又樂意讓她折騰,她索性喚來了韻嬤嬤,同她商量了添些仆役的事情。
韻嬤嬤為難道:“從前我也張羅過,不過我不是汴都人,跟這邊的人伢子不熟,找了幾次都未成事。”
“不必找人伢子,”曲悠從手邊的匣子里取出了一疊銀錢,交給了韻嬤嬤,“嬤嬤今日先替我為大家發一次賞錢,問問,若有想出府的、去嫁人的,都放出去。新招人的話,我去托我母親薦一些過來,入府之人一定要細細查問底細,你也知道,大人如今謹慎,萬不可出紕漏。”
韻嬤嬤應了,拿著那疊銀錢問:“那……夫人以何理由打賞?”
“我初次掌家,算是見面禮,”曲悠思索道,“咱們新招人過來,我會明白地寫個獎懲和升遷的樣子,以及輪班和值守,大家各司其職就好。我這么想,主要是不希望有怨恨主家的仆役,嬤嬤也替我多看著些,品行不端的、尤其是嘴不嚴的,切不能招入府中來。從前含糊舊賬一筆勾銷,新規出來,人人皆有奔頭,還望能擰成一股勁兒,嬤嬤覺得如何?”
“甚好,”韻嬤嬤在心中暗贊了一句,道,“有我在這里看著,出不了亂子,夫人放心。”
“那便好,”曲悠松了一口氣,幸虧有韻嬤嬤在此,讓她能偷個懶,“您是周府的老人了,做事肯定比我老練些,往后府內的事務還要多拜托您。”
夫人年紀雖不大,卻是個十分有主意的人,而且體恤下仆、又沒架子,今后府內應該會更加好管。
韻嬤嬤連忙道:“夫人這是哪里的話,說句僭越的,我們家那位死得早,我又沒有一子半女的,心里早把大公子當成自己的孩子了。”
曲悠嘆道:“嬤嬤對他真是極好。”
也不知看著薄情寡性的周檀對韻嬤嬤如何。
兩人還在這廂說著話,前廳突然慌慌張張地跑來一個小廝,他上氣不接下氣,結結巴巴地說:“夫人,宮里來人了,說是聽聞大人醒了,特來送賞賜的!”
不知是誰來送賞賜,貴妃?德帝?還是旁人?
新婚不賞,待他醒了再賞?聽起來似乎不像一件好事。
曲悠從新霽堂前那張椅子上站起來,剛轉過身便看見周檀扶著松風閣的門柱,隔了一條斑駁青石路遠遠地朝她看了過來。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夢,隨后不合時宜地決定,這院中既然荒廢,不如栽幾棵杏花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