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有誤(八)
德帝賞了周檀一盒龍鳳團茶,這茶葉金貴,送賞賜來的小黃門恭賀之后,還熱情吹捧了一番皇帝的厚愛。
龍鳳團茶一般是皇帝用來賞皇親國戚的,再然后便是宰輔、執(zhí)政等人,如今下越幾級,賜給了官居四品的刑部侍郎,足見恩寵。
周檀接了賞賜,淡淡地謝了恩,曲悠朝他瞥了一眼,沒有看出他在想什么。
這樣的貴茶榮寵,怎么抵得過病重時隨口遣來的一個太醫(yī)呢?
周檀瀕死之際,沒有一個人來拉他一把,如今恢復了,德帝賞賜下來,恐怕還有一層意思,是要他不要介懷吧。
曲悠跪在地上胡思亂想,冷不丁卻聽那小黃門喚了她一聲。
“夫人,”他似笑非笑地說,“貴妃娘娘賀你們新婚,也為夫人準備了禮物,前幾日小周大人身體不適,想必您也分身乏術,如今大人安好,貴妃娘娘便立刻遣小人送來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打開了身后小太監(jiān)遞過來的錦盒,曲悠學著周檀的樣子伸手去接,發(fā)現(xiàn)錦盒中是一個白玉手柄的絹絲小扇。
扇子刺繡精致,珍貴華美,曲悠多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其上的圖案是綿延一片的素白梨花,花間雜了幾顆黃澄澄的梨果。
周檀客氣地一拜:“謝過中貴人,改日我必攜內子前去謝恩。”
將奉旨的小黃門請出府后,周檀看見曲悠抱著那個錦盒從地面上爬了起來,她毫不在意地取出那柄扇子扇了扇,風中帶來梨子甘甜的清香。
“真的要去謝恩嗎?”曲悠拿著那柄扇子走到了周檀面前,自來熟地問,“我對宮中的禮數(shù)全然不知,恐怕會生事。”
周檀有些意外:“你并未學過?”
“不習慣跪拜禮,學得不仔細,”曲悠順口編造,又將那把扇子舉到了周檀面前,“貴妃娘娘與你有舊怨?竟然送這種禮物來羞辱你。”
梨同離心,周檀這才看見了扇子上的刺繡圖案,就在曲悠以為他又不會回答時,周檀突然說:“她父親是如今的宰輔。”
顧之言罷相后,德帝提拔與顧之言同年的傅慶年接任宰輔,又升了太子太傅出身的高則任執(zhí)政參知,兩人出身不同、派系不同,斗得你死我活。
傅慶年所代表的清流一派瞧不起諂媚上意的高則,高則對傅黨自詡清流背地里卻小手段不斷,且不能如顧之言一般冒死上諫的雙面作風嗤之以鼻。
宰、執(zhí)二人分庭抗禮,朝中的黨爭隱有向前朝恢復的趨勢,不過這樣的局面,或許就是帝王想要看到的罷。
周檀背叛了顧之言,自然與天下文人割袍,高則有意拉攏,卻多次不成,這才讓他成了朝中的孤家寡人,遇刺都無人救治。
曲悠明白了周檀這句話的意思,心想,傅貴妃執(zhí)意促成她這一樁沖喜的婚姻,恐怕也是絕了高則想招周檀為婿的心思。
畢竟高則的女兒,就是與曲悠齊名、素有才情的高云月,她已聽過許多次她的名字。
不過傅貴妃當真耳目眾多,曲悠突然想起來周檀應該還不知道,便晃了晃手中的扇子:“梨花便罷了,傅貴妃賞賜這個,定然知曉你弟弟在新婚當日上堂來搶我扇子一事。送這個來,恐怕就盼著我惱羞成怒,鬧得你家宅不寧、后院起火。”
“……他被慣壞了,”周檀面色不動,靜默了一會兒才道,“我自會教訓他。”
他重點歪了,其實她本意不是想要告狀來著。
曲悠哭笑不得,忽地又想起一事,便誠懇地正色道:“對了,今日晨起有人告訴我,我父親已然出獄了,多謝。”
“舉手之勞,”周檀惜字如金,轉身打算離開,腳步又頓了一下,“你本該在新婚三日歸寧,但曲大人昨日才出刑部大獄,禮數(shù)不可廢,后日我陪你回府一趟,再過些時日,我要去刑部,就不得空了。”
*
周檀居然會主動提起陪她歸寧。
曲悠直到坐在馬車上時,還在思考周檀做這件事的目的。
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曲悠一邊思索著,一邊忍不住又看了他幾眼。
可周檀只是閉目養(yǎng)神,連話都沒跟她搭。
曲府一掃之前的冷清,為著曲承回來,正院甚至掛了兩盞紅燈籠。
正值清晨,一個身著褐色錦袍的中年男子端坐在圓桌正對門的位置,他左手邊便是面色蒼白的尹湘如。
“阿彌陀佛,主君總算是回來了,不枉我日日在家燒香禱告。”尹湘如念了句佛,想到女兒,又忍不住淚盈于睫,“只是阿憐……唉,若不是阿憐肯嫁,老爺恐怕也不能這么順利地回府,不知道阿憐過得怎么樣,今日那位會不會跟著一起來?”
曲向文抬眼看了父親一眼,只覺他滿臉陰沉,便飛快地低下了頭。
“我就算死在牢子里,你也不該賣女兒!那周檀是什么人物,你沒聽說過這樽羅剎?你也不怕你女兒死在他手里!”曲承沉聲道。
尹湘如聞言便拿著帕子擦起了眼淚:“陛下圣旨,難道還能抗命不成?”
曲承也不是有意責怪她,只好嘆氣:“你哭什么,待會兒人便回來了,想那周檀估計也不會同阿憐一起來,你叫她看你這個樣子,難免傷心……”
兩人正在說著,一個丫鬟便匆匆跑了進來:“老爺,大姑娘同……姑爺一起到了!”
曲悠進門便發(fā)現(xiàn)桌前只留了一個空位,她順手吩咐手邊的丫鬟去再搬一張椅子來,隨后朝上首盈盈行了個禮:“給父親母親請安,女兒這幾日事多不可脫身,來遲了些。”
周檀沉默地隨著她行禮,然后與她一起坐下。
說來這還是曲悠第一次見這具身體原本主人的父親,曲承出身江南書香世家,也是進士授官,雖已年老,但仍算得上是風度翩翩。他因與顧之言無直接接觸,只是在刑部受了些饑寒之苦,德帝對這群士人本也只行威懾,周檀稍一疏通,他便被放了回來。
尹湘如打量著女兒,見她神色泰然、衣著華麗,微微放了放心,目光又落在一側的女婿身上。
這女婿同她想象中兇神惡煞、青面獠牙的樣子倒是區(qū)別極大,這年輕人生得飄逸俊朗,也頗有士林學子之氣,實在瞧不出是傳聞中頃刻間奪人性命的刑部羅剎。
只是見二人言語客氣、動作疏遠,便知雖然沒鬧得難堪,也算不上親昵。
不管怎么說,女婿沒死,實在是一件好事。
曲承顯然不這么想,從周檀坐下開始,他便像是看見了什么不潔之物一般,端起茶杯放下茶杯之間,頻頻碰撞出聲響。
他板著臉訓了曲悠幾句話,又溫言問了幾句,卻一直不與周檀搭話。
周檀倒也不介意,只是坐在原處出神。
瞧曲承的樣子,應該不怎么愿意同周檀單獨交流,曲悠雖有意同母親多相處一會兒,今日也只好作罷,反正周檀不管,她今后應該經(jīng)常能回來。
兩人午飯都沒用,便不尷不尬地準備告辭,曲悠走到府門,正想對送過來的父親多說一句,便聽得曲承突然喚道:“周侍郎。”
周檀回過身來,朝他抱手:“曲大人。”
兩人交流客套生疏,仿佛在官場上遇見后寒暄一般。
“今日到這里,我便送周侍郎一句話,鄭莊公不與共叔段相爭,只是隱忍不發(fā),你可知為何?”曲承神色倨傲,冷冷地道,“刑部到底是想破積年舊案,還是羅織冤獄構陷清流,周侍郎心里有數(shù),我心里也有數(shù)。”
曲悠聽懂了他的典故,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周檀面上沒有任何表情,既不解釋,也不懊惱,只是拱手一揖:“多謝曲大人教誨。”
曲承不待多說,周檀也轉過身繼續(xù)往外走,他剛走了一步,便發(fā)現(xiàn)曲悠拉住了他的袖子,沒有轉身:“父親,他救了你的性命,你再不喜,也該言一句謝的。”
是周檀將曲承從刑部大獄中撈了出來,今日到此又給足了面子。
可他做了好事,不僅沒得一句感謝,反而要被羞辱。
周檀轉頭看著她,平靜的面容上閃過一絲詫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