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凌晨三四點鐘的時候,慈音還沒合上雙眼。
天還沒亮，路燈的光隔著窗簾朦朧的映進來,地板和半高的墻面影影綽綽落了些形狀不均的影子。
屋子里異常安靜,外頭偶爾有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傳來，無比清晰。
慈音一夜沒睡。
她只要閉上雙眼，腦海中不自覺的就會閃過之前媽媽對著她猙獰怒吼的畫面。
從小到大,這是慈音第一次見媽媽發這么大的火。
慈音以前一直都是聽話的乖女兒，即使有意見不同的時候,只要媽媽多說兩句，她可能就會乖乖的順從。
她也從來沒有想過，僅僅一次考試成績下滑,就能讓媽媽變得那樣可怕。
不過慈音后來又回憶一番，或許媽媽不僅僅是因為她的成績。
更多的,應該是媽媽發現,一直乖順聽話的女兒，突然不乖不聽話了。
她撒謊了,有事瞞著媽媽了。
所以媽媽覺得一切都失控了，才會那樣崩潰怒吼？
想到這些,慈音心里面沉得厲害。
以前她從來沒深思過她和媽媽之間的關系,是否正常。
但是現在,她忽然后知后覺的發現,媽媽似乎很早以前,就對她有了很嚴重的掌控。
并且,不容反駁。
————
天亮了之后,客廳里傳來了動靜。
窸窸窣窣的聲音大概響了半個多小時，慈音的房門忽然響起。
“寶貝，醒了嗎？”
慈音聽見了,但是沒有出聲。
媽媽像是知道她沒睡，依舊隔著門說話。
“媽媽知道，昨天媽媽可能嚇到你了。但是寶貝啊，你得明白，媽媽就是做任何事情，出發點都是為了你。”
媽媽的語氣又和平常一樣，特別溫和，還有些語重心長。
“一個人的青春沒有幾年，而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唯一能改變命運的方式，就只有考上一個好的大學了。你本來就失敗過一次，難道還想再來第二次嗎？媽媽其實這段時間壓力也很大，追債的人天天都給我打電話，我還要上班，晚上還要照顧你。
你那個琴譜，其實媽媽前幾天就發現了。為什么沒當時就和你提起來？是因為媽媽覺得你是個有分寸的孩子。媽媽相信你。
但是我沒想到，你會被那個影響到成績都開始下滑了！媽媽實在是忍不住了，才對你發了火。”
片刻，媽媽的聲音又傳了進來：“媽媽想了一夜，其實也感覺到自己昨天那樣子有些不對。媽媽向你道歉，對不起?！?br/>
慈音緩緩的睜開眼睛，沒記錯的話，這應該是媽媽第一次和她說這三個字。
慈音心里有些觸動，她下意識的朝門板那邊看過去。
“待會兒媽媽上班了，你記得出來吃飯，飯菜都盛好了，就給你蓋在桌子上了啊。”
慈音動了動嘴，猶豫了好久，才輕聲說：“好。”
“乖寶貝！這還放假呢，你的病也才好，今天就再好好休息休息。下午媽媽去幫你開家長會，家長會開完我就回來給你弄吃的東西??！”
慈音很明顯的能聽出來，媽媽聽見自己的回應后有多開心。
后來大門有響動的聲音，屋子里又陷入安靜當中。
其實剛剛除了那聲道歉之外，其余的話，慈音以前聽過很多次類似的。
媽媽經常用自己的心酸和辛苦來教育她，要好好聽話，好好學習。
要做個好孩子，不要讓她失望。
所以剛聽見媽媽又重復那種話的時候，慈音心底是麻木的。
甚至，還有些反感和抵觸。
但是后來那聲對不起，慈音除了意外，心底還有很強烈的波動。
或許，媽媽已經開始站在她的角度考慮問題了？
只是還需要時間，慢慢來？
想到這些，慈音的心情一下子輕松不少。
她沒有忘記今天和周妄約好見面的事情，雖然不知道后面是不是還能順利的參加比賽。
但至少今天，慈音是想出門的。
她起床去洗漱，從洗手間出來之后，她先去餐桌前吃了些東西。
一夜沒睡，慈音已經感覺身體有些吃不消。
如果再不吃飯的話，她害怕自己出門后會低血糖。
吃過飯，時間也還早。
慈音沒有著急收拾東西，而是又躺回床上休息了一下。
再一睜眼，時間已經快到中午。
慈音趕緊拿起手機看了下，沒有電話，但是有周妄發來的一條消息。
【短信】周妄：起了嗎？
【短信】慈音：起了起了，馬上就去找你。
消息剛發過去兩三秒，那邊就打過來了電話。
“你別急了，我這看你一直沒動靜，點了外賣。等人把東西送到了，我就出門去接你?！?br/>
周妄是一貫懶懶的動靜，說完還不忘在那邊逗她一句：“可以啊好學生，放假了就放飛自我了？以前天還沒亮就起床上學，現在居然能一覺睡到快中午。”
慈音不想多說，抿了抿唇岔開話題：“我可以自己過去的，不然你別來接我了?！?br/>
“得了，這外頭這么冷的天，你一個人瞎折騰什么?。康任野??！?br/>
電話掛了之后，慈音沒再著急。
她放下東西，準備聽周妄的，等他過來找自己。
媽媽早上應該走的急，家里的垃圾袋她全都忘記拿。
慈音瞧見，挨個收拾出來，又換了鞋，準備扔到樓下垃圾桶里。
但是她抬手去開門時，卻意外的發現，家里的門被鎖住了。
慈音一開始還以為是門鎖出了問題，她反反復復的開了半天，大門依舊是紋絲不動的狀態。
這把門鎖除了在里面掰一下暗鎖之外，唯一能鎖住的辦法，就是在外面用鑰匙擰上。
而且只要從外面鎖，屋內就打不開。
慈音意識到這個問題時，一瞬間就感覺特別荒唐。
她連鞋都沒脫，直接跑回沙發那邊，翻出手機，撥通媽媽的號碼。
現在是上班時間，媽媽電話接的很慢。
“喂？寶貝呀，怎么啦？”
慈音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媽媽，家里的門是被你在外面反鎖了嗎？”
“寶貝，外面太冷了，媽媽不想你的感冒才好，就又生病。”
媽媽的聲音像往常一樣，溫柔中帶著笑意，完全沒意識到自己有什么錯。
慈音覺得太不可理喻了，她抿著唇，問：“媽媽，你知道嗎？每次你想強迫我做一些事情的時候，都會用一些關心我的理由。”
她聲音很輕，可是字句卻像是有千斤重。
“可是實際呢？你真的每次都是關心我嗎？還是因為，你不想看見我反駁你，不想，讓我脫離你的控制？”
媽媽在聽筒那頭，很明顯的愣了一下。
片刻，她大吼：“慈音！你這是什么態度？！”
慈音完全沒有了溝通的。
她甚至覺得，自己之前試圖理解媽媽的心思，也很天真很可笑。
心里像被壓了塊石一樣，慈音感覺呼吸都有些困難。
她沒再回應那邊，直接掛了電話。
客廳里此刻靜悄悄的，光線有些暗。
慈音下意識看向四周。
周圍的一切都還是熟悉的模樣，但是看著看著，慈音又覺得有些陌生。
房子仿佛在這一刻忽然變成了四四方方的盒子，像掙脫不開的牢籠一樣。
而自己，一直被困在其中。
-
周妄掛了電話后，就繼續開始收拾屋子。
這幾天慈音沒來，他也沒叫保潔阿姨天天過來。攢了幾天，屋子里有些亂。
早上給慈音發過消息之后，他就拿著工具自己收拾。
這會兒收拾的差不多了，只剩下茶幾沒擦。
他兩只手左右扔著手里的毛巾，看了一圈，挺滿意自己一上午的成果。
門鈴這時候突然響起，他以為是外賣到了。
可門打開后，外面出現的，卻是王特助和許久未見的周老爺子。
周妄臉上的表情頓了頓，隨意扯了下唇。
“老爺子，今天怎么這么閑有空過來啊？”
周妄其實這段時間變化很大。
以前他除了跟那兩個兄弟在一起之外，其余的時間都是冷漠又帶著些戾氣的。表面看著散漫無所謂，可是真的遇到事情，身上那股子勁就出來了。
周老爺子每次見了他，都會唉聲嘆氣許久。
可是今天的周妄，卻完全不一樣了。
即便是見到他們，他的狀態看上去也比平時要溫和不少。
周老爺子心中詫異，但是他沒多言，只是在聽完周妄的話之后，皺了皺眉頭。
“我如果今天不過來，都不知道你還天天吃著外賣呢！”
王特助這會兒在旁邊，無聲的把剛剛從小區門口攔下的外賣遞到周妄面前。
周老爺子似乎沒打算繞過他，又說：“我叫人給你請了阿姨，你不用，非說能照顧好自己。然后你就是這么照顧自己的？”
周妄沒太把周老爺子的話當回事，他順手接過王特助遞過來的外賣，散漫笑笑。
“我說呢，今天這外賣怎么到的這么慢，原本是被老爺子你截住了啊?！?br/>
他拿了東西就轉身往屋里走，王特助跟在周老爺子身后，也一同走了進去。
剛收拾完的房子，干凈整潔，淺色的地磚亮的有些反光。
王特助四周看了一眼，十分驚訝的問周妄：“大少爺，你這是……自己動手收拾的屋子？”
周妄這邊的阿姨是王特助雇傭的，平時如果有情況，對方都會和他匯報。
這幾天周妄沒讓阿姨過來，王特助早就知道。
周妄沒瞞著，一點不在意。
“閑著沒事就擦了兩把。”他坐到沙發上，看了眼時間，“老爺子，我這待會兒還有別的事呢，你有什么話趕緊說?！?br/>
“你一個高中生，現在都放假了，能有什么要緊的事！”
“高中生就沒要緊的事了？”周妄沒什么正形的笑了下，“老爺子你這是偏見啊?！?br/>
“行了，我不和你扯?！?br/>
周老爺子坐在沙發上，手里握著一直帶在身邊的那根紫木手杖。
手指在龍頭上摩挲兩下，他對周妄說：“陳醫生說，你最近取藥的次數很頻繁。”
周妄的眼底微頓，片刻，又扯了下唇：“我就是最近突然覺得好好活著也挺好的，所以就聽你們的話，去按時拿藥了。怎么？有事？”
周老爺子看不了周妄在這種事情上，依舊是這樣散漫玩鬧的態度。
再說話時，他語氣重了些：“真是像你說得這樣，還是上次手術的時效要到了，你的身體開始出狀況了？”
他的話讓周妄臉色漸冷。
他沒了耐心，直接問：“老爺子，你到底想說什么？”
周老爺子最拿自己這個孫子沒辦法，聽見周妄這個語氣，他倒是軟了下來。
“爺爺今天來，是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的。你還記得國外那位彼得醫生吧？他同意給你做手術了！”
周老爺子語氣聽起來特別興奮。
周妄的病從小就是周家的難題，許多大夫都曾預言過，他或許活不過二十歲。
可是現在，事情出現了轉機，這讓周老爺子很難不開心。
周妄還有點懵。
這個彼得醫生有多難請，他是知道的。
很多年前，老爺子親自帶著他過去求過去，人家連看都沒多看一眼。老爺子當時就差給對方跪下了，可是對方依舊不為所動。
周妄想不明白，當年對方拒絕的那么狠，為什么現在突然又轉變心意。
他頓了頓，面帶遲疑，“老爺子，你哄我的吧？”
“我閑的啊，拿這種事哄你！”老爺子臉上全是愉悅的神色，“你這幾天抓緊收拾收拾，下周爺爺親自領你出國，去彼得醫生那里！”
其實如果這件事，周妄在幾個月前聽到的話，他肯定一點感覺也沒有。
對于他而言，這世間沒什么好留戀的。
自己活著也行，死了也無所謂。
可是遇到慈音之后，周妄再聽見這種消息，他原本的心思開始動搖了。
手機在這時忽然響了起來，周妄見是慈音的電話，趕緊接起來。
“等久了？我馬上就過去?！?br/>
聽筒那邊一直沒有動靜，隔了良久，慈音才輕輕的叫一聲：“周妄……”
這一聲，喊的低低沉沉，還有些悶。
周妄一下子就聽出了她狀態不對。
他臉色變了變，順手撈起沙發上的羽絨服，一刻沒耽擱，起身便走。
周老爺子有些驚訝的看了王特助一眼，王特助馬上明白，趕緊喊周妄一聲。
但是周妄像沒聽見一樣，著急的單手穿著羽絨服，隨便將腳踩進靴子里。
門被他從外面甩過來，徹底關上之前，屋里的人還聽見他語氣低柔的輕哄。
“好了，我馬上去找你。乖啊，不怕?！?br/>
-
晚些時候，媽媽又打過來了幾個電話。
但是慈音一直沒接，后來還將手機調至靜音。
她不是故意的，只是不知道電話接起來，她能說些什么。
如果媽媽還是之前那套說辭，慈音很難保證不再次反駁頂撞回去。
周妄來得很快。
兩個人掛了電話，差不多只過十分鐘，他就開車趕過來。
慈音在電話里面沒告訴他發生什么事情，只是有點難受的叫他一聲，然后問他能不能來接她。
周妄到了之后，先給慈音發了消息。
慈音看見了，沒回。而是疾步走到臥室窗邊，推開窗戶看過去。
窗戶打開，冷氣瞬間灌進屋內。
樓上樓下的距離間，兩個人四目相對。
慈音一直忍在心里的情緒，在這一刻忽然控制不住的往外溢。
她像是找到了可以信任依靠的人，濕漉漉的眼睛泛著紅，就那么看著他。
周妄在樓下有點急，本來害怕她媽媽在家，而有些顧及，此刻倒什么也不想管了。
“怎么還哭了？你等會，我馬上上樓。”
他說完抬腿便要走，慈音立馬喊了一聲。
“你不用上來！家里的門被鎖住了，我出不去。”
周妄腳步一頓，重新抬起頭，在看見小姑娘眼底泛起的紅時，他心思著急的轉了一圈。
不過，到底是忍住了，他最后什么都沒多問。
“我找個開鎖的師傅過來？”他對慈凌晨說。
慈音搖搖頭，“不用了，家里的鎖很特別，如果找人來開，那就只能把原本的鎖破壞掉?！?br/>
到時候估計不止會驚動媽媽，甚至連房東都有可能趕過來。
周妄聽了她話，也明白她的顧慮。
想了想，他說：“我找人弄一把長一些的梯子過來？”
慈音搖搖頭，“不用了，不用梯子。”
她說完，神情有些猶豫，片刻，又對周妄說：“你能接我一下嗎？”
慈音家住二樓，老房子舉架低，一層的高度差不多只有25米，算上慈音家的窗檐底下的位置，應該也不會超過3米。
這樣的高度，一般情況下，就算摔到了也不會特別嚴重。
但是周妄聽見，卻皺起眉。
“不行，太危險了?！?br/>
“沒關系的，我會朝你的方向跳的?！?br/>
“那也不行?！?br/>
慈音默了默，沒再回他。
就在周妄以為她是放棄了的時候，突然瞧見小姑娘慢吞吞的爬上窗臺。
雪白的小手搭向窗沿時，周妄嚇的后背開始發涼。
“祖宗！你干什么呢！”
他下意識的就張開雙臂，迅速瞄著她的方向，迎過去。
慈音半蹲在窗臺上，手扶著旁邊的墻，低頭看他。
“周妄，我下來了?！?br/>
她說完，一絲猶豫沒有，直接朝著周妄的方向跳了下去。
沒有拉好拉鏈的羽絨服兜著風飄在女孩子后面，那一瞬間，她好像是長了白色翅膀的蝴蝶，義無反顧的飛到了底下人的懷里。
接住她的時候，周妄緊張的心臟都快提到了喉嚨里。
心跳緩緩下落，他抱著她，狠狠的語氣。
“你他媽是不是想嚇死我。”
慈音垂著眸子，輕聲對他說：“我知道你不會讓我受傷的。”
周妄沒回她，反而將人越抱越緊。
他的手臂狠狠扣在她的腰間，一絲一毫動彈的機會都沒給她。
灼熱的呼吸打在脖頸，此刻兩個人的姿勢極其親密，慈音后知后覺的有些不自在。
“我是不是挺重的??？”
她問這個，其實是想暗示他放自己下來。
但也不知道周妄是不是沒聽懂，反而雙臂收得更緊。
片刻，周妄向后仰了仰腦袋，和她的臉對上。
他臉上沒了以往的慵慵懶懶的笑，反而很認真深沉。
零下十幾度的寒風吹在他們身邊，他的聲音夾著風，一起傳進慈音的耳朵里——
“是挺重的。畢竟，我現在抱住的——”
“是我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