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鐘粹宮時,剛坐定,漣如她們便回來了,漣如扯著嗓子,揮著手朝自己扇風,“賞花?賞了一上午,熱透了還不讓人走,真是不知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玉影擦著汗,幽幽道:“太后懿旨自有她的道理,何必問那么多。”
漣如長吁一口氣,“人在屋檐下,就是得低頭!”
秀女們聽此一陣哄笑,卻都連連點頭,怕是這花賞的不那么舒心。
我找尋著華濃的影子,想跟她說聲抱歉,她穿的如此清肅,在秀女堆里顯得毫不耀眼,甚至可以說是寒酸。我提裙正要走向她,只見她神色慌張的走回了自己的寢宮。
我想追上去,可是漣如拽住了我,她晃了晃我的胳膊,“姐姐,你可知道御花園里有你最愛的桃花,開得艷麗極了,你不在真可惜。”
我看了看漣如額頭的汗,不以為然,“剛才是誰在喊著累死了,又是誰在抱怨?”
漣如抽出手,瞪了我一眼,丟下一句“沒勁”便也回了自己的寢宮。
秀女們各自散去,再無別話。
今晚的鐘粹宮注定是無眠的,房間漸漸昏暗,墨林剪了剪燈芯,囑咐我早點休息。
我幽幽嘆氣:“今晚誰都不會睡的著!”
月光也很識趣,朦朧的散在庭院中,若隱若現。我們的房間都是緊閉著,但是卻都是通明的,不知是誰,低低的吟唱著歌謠,聲如空谷黃鶯,悅耳動聽:“一去兩三里,煙村四五家,亭臺七八座,□□十枝花,一擲梭心一縷絲,連連織就九張機,從來巧思知多少,苦恨春風久不歸……”
聲音稚嫩的仿佛主人也只是個十歲孩童,我閉上眼,依稀能夠在眼前勾勒出那樣的畫面,我快樂的發出笑聲,輕輕地附和吟唱起來:“一張機,采桑陌上試春衣,風晴日暖慵無力……”
吟唱聲越來越大,似乎這樣的歌聲像個符咒般勾起了我們共同的過去,我們情不自禁,不約而同大打開窗戶,提高了音調,越唱越大聲,越唱越放肆,因為我們知道今晚我們是自由的,不會有人拿宮中戒條鞭策著我們,不會有人拿祖宗規矩來搪塞我們,什么皇宮,什么尊卑,什么規矩,在這一刻統統滾去一邊……
唱完一首又是一首,沒有一個人說些傷感的話,我們只是唱歌兒時的歌謠,用那最純粹的音調訴說著自己的心事,不舍亦或者是擔憂,直至筋疲力盡,歌聲漸漸低了下去,吟唱的人也是越來越少,到最后大家都累了,只有一個人有近乎沙啞的聲音不知疲倦的唱著,我聽得出來,那是華濃的聲音,可是她明明唱歌那么歡快的歌謠,我卻聽得如此悲傷呢?
我擦拭著自己莫名其妙的淚,華濃的聲音越是越來越低,像是不忍心打擾著安靜的夜……
墨林喚醒我的時候,我伏在窗邊的桌上睡著了,這時已經是黎明時分,墨林哭笑不得,輕輕地示意我,要不要去床上睡一會兒,我側耳聽了聽,確定沒有華濃的吟唱聲后,翻身上床,墨林走時,我囑咐她一個時辰后喊起我!
墨林沒有守時,或許在她心中早已經認定,我無須準備充足,無需與其他人一般精心打扮,我早已經是這后宮的主子了。
我埋怨著墨林,“到底你是主子還是我是主子,我千叮萬囑,說一定要喊起我,你倒好,若不是外面嘈雜,怕是我要錯過殿試了。”
墨林被我訓斥的有點手忙腳亂,她一邊替我穿衣一邊解釋著,“看小主昨夜沒怎么睡,才不忍心打擾的,況且小主又何必畏懼殿試,皇上早已經看上了您……”
我打斷了她,“這樣的話是我們能說出來的嗎?一切沒有定下來之前都是有變數了,你在皇宮待得那么久,相信這樣的道理你比我更清楚。”
墨林吸了吸鼻,不再狡辯,只是很有規矩的念叨著,“奴婢知錯,奴婢下次不干了!”
等我梳洗完畢時,外面已經有人扯著嗓子在喊,“佟小主是否準備妥當?”
墨林隔著門更大力的喊,“已經收拾好了!”
我理了理有點褶皺的旗服,慌忙地走出了寢宮,庭院中秀女們早已經圍聚一團,懵然了看了看匆忙的我,而后又自顧自事,沒有一丁點埋怨。
我們穿著統一的旗裝,帶著統一的發飾,我努力的人群中搜索,艱難的找到了漣如的身影,彼時,她正拉著玉影的手嘀咕著什么,看得出來,玉影的臉上有些悲傷之色,我沒有去打擾她們。我來到了華濃身側,華濃淡淡一笑,“睡得還好吧?”
我有些猶豫,反問,“嗓子還好吧?”
華濃愣了一愣,清了清嗓子,“一切安好!”
“請各位小主兩人一排,尾隨老奴去慈寧宮,皇太后、皇上、皇后、以及各宮太妃已經恭候多時。”說話的是蘇嬤嬤,皇太后的貼身女官。
“是!”
我們淺移蓮步,搖曳身姿,用這皇宮最喜愛的步伐走出了鐘粹宮,一路上遇到各色太監、侍衛,他們一見我們這行人慌忙都低下頭去。
穿過回廊,穿過長長的幾乎看不到盡頭的宮墻,像是走過我們過去十幾年忽逝的時光,我們都虔誠的與過去告別,我們都微笑著迎接未知的前程。初升的太陽將前路照耀的無比明亮,仿佛走了很長時間的路,蘇嬤嬤終于說到道:“你們在外面候著!”
我們這才意識到,我們已經在慈寧宮了。
蘇嬤嬤離開后,又一名手拿朱筆黃折的太監走了出來,他朗聲道,“按照規矩,稍后各位小主兩人一組進入正殿接受皇太后、皇上等人的審閱,贈玉佩者即為留牌子,贈蘭花者即為撂牌子。”
太監如同傀儡,僵硬著身子,一動不動。
又過了很久,蘇嬤嬤才走了出來,她掃視了我們一眼,用著與那太監一般的腔調道:“皇太后有令,所有秀女一同進入正殿!”
我們都在疑惑,卻都保持著最恭敬地微笑,當我們踏進正殿時,已經聽到各種評頭論足的聲音。
“看這些丫頭們長得真是水靈,像是能掐出水來似得。”
“看到她們,就好像看到多年前的自己,果真我們已經開始衰老了!”
“可不是嗎?歲月忽已晚啊!幾年的光陰真快!”
……
皇太后端坐在鳳椅上,面上含笑,“妹妹們可真會說笑,皇上都已經這么大了,我們可不是老了么?”
太后的右側的婦人冷冷道:“即便太后置于其中,怕是我們也是不好分別出來的。”
底下的太妃各個附和,太后臉上的笑有些僵硬,“妹妹說的是自己吧,與你相比,哀家就像個蒼老的婦人,不如你長的明艷。”
那婦人勾起一笑,暗暗地撫上自己的臉。
看上去那婦人與太后年紀相仿,但仔細一看,便可看出那婦人皮膚依舊細膩,眉眼間也是風情萬種。她說話就連太后也得顧忌著幾分,而且能夠坐在太后身側,那她應該就是皇太妃了吧。
分坐在太后、太妃身側的是皇上和皇后,皇上有些疲憊,漫不經心地掃了我們一眼后,便已經半瞇著眼,癱坐在椅上,倒是皇后仿佛饒有興趣,挨個的看著我們。
太后向我們寒暄了幾句,便對皇太妃說,“博果爾這孩子呢,怎么還沒有過來?”
太妃支吾著,“這……”
皇上換了換姿勢,將腦袋歪向另一邊,“他剛剛同朕說,去拿些東西,馬上就過來。”
太后有些責備道:“這倒好,給他選福晉,他竟不見蹤影了。”
下面兩排坐著的都是太妃、太嬪們,怕是都很疼愛博果爾,打趣道:“想來是能娶上福晉害羞了吧!”
一陣哄笑后,又有太妃道:“哪是害羞,怕是歡喜的不敢過來!”
“我只是出去一會兒,各位老主子、老祖宗們就拿我開起了玩笑。”來人正是博果爾,只見他兩步并作一步,飛快上前,行完禮后,又嚷道:“兒臣不是羞也不是歡喜,只是在皇上的乾清宮落了一樣東西,怕回頭找不著,才會那樣匆忙去取回來。”
太妃有些責備,“什么東西這么稀罕,讓我們這些人等著你一個人。”
博果爾訕訕地撫摸著自己的腦袋,“不是什么要緊的,只是自己很喜歡。”
太后一臉的寵溺,仿佛并不計較博果爾的來遲,她指了指我們所站的方向,“讓你去賞花你不去,那哀家便把著皇宮所有的花搬到了慈寧宮,這下你好好選就是了。”
我忽然意識到,太后讓我們一起進殿只是為了讓博果爾正好的選妻,看來,太后對博果爾還是真的疼愛。
皇上疲倦的面容也硬是扯出了一個微笑,“好好選,別看走了眼,要不然終身遺憾!”他說這句話時不經意間瞥了一眼皇后,皇后似有所覺,卻只是不動聲色地笑了笑。
皇太妃生怕博果爾吃了虧,忙囑咐,“太后和皇上都說,只要是你看上的,無論是誰,都可以許配給你。”她說這話時,我依稀覺得她的眼睛是看向我的,我記得博果爾說著,皇太妃一開始挑中的人,是我!
博果爾開始向我們走來,每一個似乎都認真的看在眼里,路過我時,停駐了一會兒,他眸光有些炙熱,仿佛還在詢問我,是否愿意。
我只能閃避,他還在凝視著我,像是聲聲逼問,直至我開口給他一個滿意的答案。皇上捂著嘴輕咳了下,博果爾才反應過來,尷尬的擠出一絲笑來,用余光瞄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上,終是輕嘆一口氣,走向了我的身側。
皇太妃有些失望,卻也只能輕搖著頭。
站在我身側的是華濃,博果爾看了看她,像是平靜的湖水怎么也驚不起半點漣漪,博果爾的步子一挪開,我就聽見華濃如負重負地松氣。
可是走遠了博果爾像是聞到了什么氣味,他皺了皺鼻子,近乎呢喃,“好熟悉!”
他又朝我們的方向走來,湊近了聞,最后停在的華濃面前,他緊盯著華濃,華濃沒有半點躲閃,端直了腰與博果爾對視著,一側的我清晰地聽到博果爾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聲,以及華濃漸漸加速的心跳聲。
半響,博果爾又望了望一側的我,用著一種近乎遲疑的眼神。
他開始猶豫開始徘徊,像是陷入了兩難境地,他面部難堪的掛著一絲恭敬地微笑,嘴唇一張一合像是說著什么,但是我們都聽不到。
博果爾猶豫的越久我便越驚慌,我在心底苦苦吶喊甚至幾近祈求,但愿我眼前的這個孩子能夠如昨天一樣放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