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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上, 蕭震去李府請罪,楊氏、舅太太沒露面,李雍招待了他。
得知蕭震是為了謠言而來, 李雍汗顏表示此事與蕭震無關(guān), 并為他昨日的憤怒之言道歉,好言寬慰了蕭震一番。
“我會跟素蘭解釋, 你安心當(dāng)差,別胡思亂想。”李雍淡笑著道。
蕭震不疑有他, 再次賠罪后,告辭。
他把李雍的態(tài)度轉(zhuǎn)告給蘇錦,蘇錦回想楊氏、舅太太招待她時的傲慢,心中依然難安,擔(dān)憂地道:“就怕李夫人、舅太太會記恨于你。”
蕭震自責(zé)道:“兩位太太看得起我, 我辜負(fù)她們在先,連累楊小姐在后,她們怨我也應(yīng)當(dāng)。”
蘇錦是怕楊氏在李大人耳邊吹枕頭風(fēng), 吹著吹著就離間了兩個男人,如今蕭震一副君子坦蕩蕩的樣子,她若猜疑楊氏, 蕭震八成會鄙夷她小人之心,蘇錦便沉默了。而且,說出來又有什么用?楊氏真想吹耳旁風(fēng), 蕭震能跑去夫妻房里阻攔不成?
吞下那些沒用的, 蘇錦低聲道:“不管怎么說, 以后大人需萬事謹(jǐn)慎,莫再給人可乘之機。”
蕭震看著懷里的干女兒,心想,他何時不謹(jǐn)慎了?這樁婚事,從始至終他都沒犯錯,總不能他不喜歡楊小姐也是錯吧?
“知道了。”蕭震敷衍地回道,然后抱起阿滿朝外走去:“阿滿想不想看大馬?”
阿滿小嘴兒含著一截手指,懵懂地點點頭。
蕭震笑著哄孩子去了。
蘇錦幽怨地瞪了一眼男人背影,只恨蕭震不是她親兄,不然她一定臭罵這犟驢一頓。
十月初,舅太太帶著女兒楊素蘭回家了,娘倆一走,彰城關(guān)于蕭震、楊素蘭的謠言自然而止。
一切如常,蘇錦終于放下了戒心。
到了寒冬臘月,蘇錦聽說指揮使李雍要進京述職,也就是向周武帝稟報這一年里彰城衛(wèi)的軍務(wù),蘇錦就及時提醒蕭震:“趁大人還沒出發(fā),你找個由頭請大人吃吃酒,大人一高興,在皇上面前美言兩句,皇上就記得你了。”
蕭震斜了她一眼。
蘇錦心虛地攥了攥帕子,不服氣地嘟囔道:“別的軍爺都這么做的,大人學(xué)一學(xué)有何關(guān)系?”
蕭震嗤道:“阿諛奉承,蕭某從來不屑,弟妹安心照顧阿徹阿滿,軍中事務(wù)你不必操心。”
蘇錦氣死了!
蕭震此人,說他剛正那是好聽的,說難聽點,蕭震就是一頭只知蠻干不懂變通的犟驢,官場復(fù)雜,如果圓滑世故些就能得到上峰的青睞,為何非要戰(zhàn)場上拼死拼活用命去換?蘇錦自知身份,盡量不多嘴,可已經(jīng)到了最關(guān)鍵的時候,她忍不住提醒下,蕭震居然嫌她多管閑事?
“可惜大人高風(fēng)亮節(jié),只有我一人知曉。”蘇錦繃著臉,不無諷刺地看著蕭震道。
蕭震不以為意,低頭逗阿滿。
“大人早些休息,我們告退了。”蘇錦幾步走過去,一把抱起女兒,轉(zhuǎn)身就走。
阿滿還沒跟義父玩夠呢,歪著腦袋往后張望,甜甜地叫著“爹爹”。
蕭震望著女娃娃留戀的小臉,不好叫住蘇錦,只盼阿滿反抗一下,他好有理由留下阿滿。但不生病的阿滿最聽娘親話了,乖乖地趴在娘親肩膀,轉(zhuǎn)彎之前,小丫頭笑瞇瞇地朝蕭震揮了揮手小手,道別。
蕭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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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年邁的周武帝靠在龍榻上,帶病召見各地來述職的武將們,太子與內(nèi)閣幾位大臣也陪在旁邊。
二皇子晉王率領(lǐng)封地諸位指揮使們先行入內(nèi),隨后是三皇子秦王,跟著是四皇子遼王。
“兒臣拜見父王。”秦王一行人退出來后,遼王率領(lǐng)遼東幾位大將行了進來,走在最前面的他,正值而立四十年華,身體魁梧龍姿鳳章,一身英武豪邁氣息,乃諸王中最能征善戰(zhàn)的王爺,可惜遼王生母活著時不得寵愛,周武帝對這個兒子也就沒有太深的感情。
周武帝是個很重夫妻情分的帝王,哪個妃子得了他的喜歡,他必定也會特別寵愛這個妃子的子女,因此,元后所出的先太子病故后,周武帝放著三位年長的王爺沒有立,反而立了寵妃生的五皇子為儲君,年輕的太子,過完年才十五歲而已。
但遼王有本事,能替他守好邊關(guān),周武帝還是很高興的,當(dāng)著太子、大臣的面獎勵了遼王一番。
“兒臣遠在遼東,不能侍奉父皇左右,唯有盡忠職守守好邊關(guān),以表孝心。”遼王謙遜道。
周武帝點點頭,賜座。
接下來,遼王簡單地敘述了一番遼東的形勢,周武帝問什么,他一一回答,事無巨細都能答得上來,周武帝很滿意,問完兒子,開始問遼東的幾位指揮使。
輪到彰城指揮使李雍,李雍陳述過大體軍務(wù)后,突然從懷中取出一份奏折,跪下道:“回皇上,臣麾下有位指揮僉事名蕭震,蕭震曾在清繳梁軍一役中擊殺梁主將高況,立下奇功,臣對他寄予厚望,盼他多為朝廷辦事,可蕭震居然居功自傲,短短一年犯了五罪,還請皇上定奪。”
周武帝打下江山之前,也只是一個普通百姓,登基后他愛民如子,最恨奸惡之臣,聞言眉峰一挑,面露怒色。
大太監(jiān)立即接過李雍的奏折,捧到周武帝面前。
周武帝低頭看奏折。
李雍依然保持跪地的姿勢,察覺有人在看他,李雍暗中望過去,然后,就對上了遼王意味不明的視線。李雍心里一驚,還想分辨遼王到底是什么意思,遼王卻端起茶碗,漫不經(jīng)心地品起茶來。
李雍莫名不安,同在遼東,彰城與遼王鎮(zhèn)守的鳳陽城卻相隔甚遠,所以他敢誣陷蕭震,遼王那么看他,難道看出他在說謊了?
遼王悠然地喝著茶,心思難辨。
周武帝看完奏折,很生氣,讓太監(jiān)念給在場的諸人聽。
大太監(jiān)抑揚頓挫念了出來。
李雍在奏折里羅列了蕭震五罪:
第一條指責(zé)蕭震濫殺無辜,稱蕭震手下有個小兵倒酒時弄灑了一點,就被蕭震一頓鞭子打死了。第二條指責(zé)蕭震貪酒誤事,荒廢練兵。第三條指責(zé)蕭震欺凌百姓,稱蕭震狩獵時故意獵殺百姓的耕牛。第四條指責(zé)蕭震傷風(fēng)敗俗,假借照拂手下遺孤為名,實則與寡婦未婚同居。第五條指責(zé)蕭震仗勢欺人,稱有純良百姓與蕭震身邊的寡婦爭搶賣包子的擺攤地盤,本是小事,蕭震竟然捏造罪名誣陷對方,致使那人蒙冤入獄,從此寡婦在街上橫行霸道,無人敢與之爭搶。
這五條半真半假,蕭震確實都做過,但他鞭打小兵是因為那小兵乃敵方奸細,意圖行刺。蕭震好喝酒,但他幾次下令罷免練兵都是因為天氣緣故。蕭震獵殺百姓耕牛,因為那牛莫名發(fā)瘋要撞到無辜孩童,至于蕭震與蘇錦的關(guān)系,更是李雍故意歪曲。
但周武帝不知道,年邁體力不濟的他,也不再像年輕時事事都要讓人查探清楚了。
“老四,這事你可清楚?”太監(jiān)念完奏折,周武帝微瞇著眼睛審問遼王。
李雍背后冒出一層冷汗,如果遼王為蕭震說話,引起皇帝的懷疑……
就在此時,他聽見遼王道:“兒臣確實有所耳聞,念其悍勇,兒臣沒有追究。”
周武帝怒道:“我大周良將眾多,不缺他一個!”
遼王默然。
周武帝即刻下旨,革除蕭震指揮僉事的官職,并沒收其家財。
李雍聽了,出乎意料的,心中并無得逞的歡喜。
其實,蕭震是個將才,他真的欣賞蕭震,只是,侄女素蘭因為蕭震險些自盡,妻子對蕭震怨恨不已,他若不出手,怕家宅不寧。一邊是需要安撫的發(fā)妻侄女,一邊是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屬下,李雍,只好違心上了這道奏折。
正月初,李雍帶著圣旨抵達彰城時,正是大雪紛飛,家家戶戶還沉浸在新年的喜慶氛圍中。
蕭府,蕭震擼起雙袖,親自為干女兒堆雪人。
蘇錦抱著阿滿坐在堂屋門口,丫鬟將火爐擺在旁邊,娘倆穿著厚厚的棉襖,一點都不冷。
“爹爹!”蕭震去遠處鏟新雪,阿滿以為爹爹要走了,著急地叫道。
蕭震回頭。
阿滿坐在娘親腿上,努力朝爹爹伸出一只小胖手:“抱!”
蕭震笑:“等義父堆完雪人再抱阿滿。”
阿滿巴巴地等著。
蕭震繼續(xù)忙碌去了。
蘇錦攛掇站在旁邊清清秀秀的兒子:“你去給大人幫幫忙。”
阿徹一直覺得,只有貪玩調(diào)皮的孩子才會去玩雪,母親一定不愿意他學(xué)壞,所以北地雪花再大,阿徹都未動過玩雪的念頭。現(xiàn)在母親有令,阿徹雖然不想玩,但也乖乖照做,卷起雙袖,踏雪而去。
“阿徹也想堆雪人?”看到桃花眼的小少年,蕭震意外道。
阿徹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
蕭震朗聲笑:“男孩子是該多動動,長大了才像男人。”
阿徹看眼蕭震握著鐵鍬的粗糲大手,并不想當(dāng)這樣的男人。
一大一小同時忙了起來,蕭震高大威武,一身黑衣仿佛雪地里的猛獸,阿徹膚白唇紅,搓雪球也搓得文文靜靜,更似一支稚嫩的青竹。蘇錦一會兒看看蕭震,一會兒看看兒子,突然想起了她的兩個男人。
揚州也下過雪,她出嫁前,書生曾握著她的手帶她在皚皚白雪上寫下海誓山盟,她出嫁后,鐵匠撐著傘跑來包子鋪接她回家,怕她淋雪著涼。現(xiàn)在又下雪了,書生不知在哪兒坐擁嬌妻享福,鐵匠苦命早早去了,一人丟給她一個娃。
“噗”的一聲,小阿滿突然放了一個響屁。
蘇錦偶爾才冒出來的那點傷春悲秋,就這么被女兒的響屁崩跑了,猜到小丫頭要拉臭臭了,蘇錦趕緊抱著女兒去了后院。
她才走不久,街上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約莫七八匹快馬,都停在了蕭府門外。
蕭震抬頭,確定來人是找自己的,他將鐵鍬交給阿徹,道:“你先堆,我去前面看看。”
阿徹嗯了聲。
蕭震拍拍衣袍上的碎雪,大步離去,轉(zhuǎn)過走廊,就見指揮使李雍一身官服站在影壁前,神色威嚴(yán),身后站著八個神情冷峻的衙役。風(fēng)雪交加,一行人來意似乎不善。
蕭震上前,疑惑道:“大人冒雪前來,所為何事?”
李雍看他一眼,并未回答,只從懷中掏出一卷明黃卷軸,肅容道:“彰城衛(wèi)指揮僉事蕭震,跪下聽旨。”
蕭震心頭一凜,當(dāng)時也無暇考慮其他,撩起衣擺,立即跪下。
李雍沉聲念了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彰城衛(wèi)指揮僉事蕭震自上任后,先后犯下五大罪狀,罪一,蕭震濫殺無辜……鑒此五罪,即日起革除蕭震彰城衛(wèi)指揮僉事一職,沒收家產(chǎn),貶為平民,欽此。”
合攏圣旨,李雍看向跪在地上的蕭震。
蕭震所有的驚與怒,都在李雍陳述那五樁罪時達到了頂峰,然后又平息了下去。
他還是憤怒,但他更覺得荒謬可笑。
年前蘇錦勸他請李雍喝酒,以換取李雍在皇上面前美言兩句,蕭震自己不屑,他也相信,他敬重的指揮使大人不是那種喜歡阿諛奉承的小人。但蕭震沒想到,李雍也是公報私仇的,就因為他拒絕了李雍夫妻的婚約,李雍便去皇上面前告了他一狀,還是那么荒唐的罪名。
他蕭震是什么樣的人,李雍真的不知道?還有朝廷皇上,居然只聽李雍一面之詞,查也不查就治了他的罪?
這樣的昏官,這樣的帝王朝廷,官不做也罷!
“管家,將我的所有家產(chǎn)都交給大人,忙完你另謀生路去罷!”沒看李雍,蕭震拍拍膝蓋起身,最后一次吩咐他的管家。
蕭震大勢已去,管家無可奈何,嘆息一聲,轉(zhuǎn)身去清理賬目。
蕭震親自去二院找蘇錦。
蘇錦抱著收拾干凈的女兒剛從后院回來,之前隱隱聽到馬蹄聲,見到蕭震,她好奇問道:“是不是有客登門?”
鵝毛大雪,小婦人抱著女娃娃站在廊檐下,大的臉龐嬌嫩越發(fā)像個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官太太,小的粉雕玉琢,還未嘗過人間疾苦。
蕭震吃過太多苦,突然丟了官跌回泥地,他也不懼,但,他怕看見蘇錦露出懼怕絕望的神情,怕蘇錦哭,那是他承諾過要照顧一生的娘倆,現(xiàn)在,他卻無法給這一家孤兒寡母錦衣玉食的生活了。
男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雪地里,眉峰緊鎖,剛毅的臉龐寫滿凝重,如一座迎風(fēng)傲雪的山。
他說不出口,四個差役蹬蹬蹬跑了過來,不容分說就要搜查。
蘇錦下意識抱緊女兒,急著問蕭震:“大人,這是怎么回事?”
蕭震看著她,艱難道:“我被革職了,所有家財沒收充公。”
一句話,就像最刺骨的寒風(fēng),穿透蘇錦身上的厚厚小襖,吹得她透心涼。
蕭震正四品的官帽,說沒就沒了?
蘇錦想不通,顫著音反問:“你做什么了?”
一著急,她忘了用敬語稱呼蕭震。
蕭震垂眸,嘴角浮現(xiàn)苦笑:“我沒請大人喝酒。”
他在暗諷,蘇錦怔了怔,隨即反應(yīng)了過來,蕭震是遭到了李雍的報復(fù),不用說,李雍惱蕭震給他沒臉,進京時在皇上面前參了蕭震一本!
知道了前因后果,蘇錦反而冷靜了,就蕭震那臭脾氣,能混個官當(dāng)都是老天爺照顧他了!
眼看衙役們沖進蕭震屋里翻箱倒柜了,蘇錦摟緊女兒,厲聲吩咐身后的如意:“快去收拾細軟,大人獲罪沒收家財,我們娘仨可沒犯法!”說完蘇錦還不放心,瞪著愣在原地的蕭震道:“大……你過來,替我照看阿滿!”
蕭震不知她要做什么,但還是聽話地走過來,接過襁褓。
蘇錦讓兒子待在蕭震身邊別亂跑,她一邊叫劉嬸去包子鋪催阿貴關(guān)門趕驢車回來,一邊領(lǐng)著如意匆匆去了后宅,緊鑼密鼓地一陣收拾,被子衣裳鞋襪銀子首飾,鼓鼓囊囊裹了三個大包裹,回來后,蘇錦又沖進蕭震屋里,從衙役手中搶了好幾身蕭震的衣裳。
蕭震素有威望,衙役們沒與蘇錦動手,去前院請示李雍。
李雍無意將事情做得太絕,點頭默許。
半個時辰后,蘇錦將最后一個包袱丟上驢車,氣喘吁吁地,呼出一團團白霧。
阿貴站在車前,蕭震抱著阿滿站在車旁,身邊是阿徹、劉叔劉嬸春桃一家。如意吉祥守在蘇錦一側(cè),眾人身后,蕭府漆紅的大門已經(jīng)貼上了封條,門前雪地一片混亂腳印,彰顯了今日蕭府發(fā)生的天翻地覆。
街坊們圍在遠處,心情復(fù)雜地看熱鬧。
齊知縣冒雪來為蕭震送行,千戶李文彪披著裘衣過來,看似惋惜,實則落井下石。
蕭震行得正坐得端,無愧天地,只對蘇錦有愧,愧疚道:“是我無能,累弟妹跟我受苦。”
蘇錦搓搓快要凍僵的手,瞪著他罵道:“少廢話,快上車,留在這里還嫌不夠丟人是不是?”
蕭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