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br>　　孟云樓被一陣敲門聲所驚醒了，睜開眼睛來，陽光不知道何時已經(jīng)隱沒了，室內(nèi)堆積著暗沉沉的暮色，他坐起身子，用手揉揉眼睛，不由自主地又打了個哈欠，好一個小睡！睡得可真香。門外，秀蘭正在輕聲喚著：</br>　　“孟少爺！吃晚飯了！孟少爺！”</br>　　“來了！”他叫，一翻身下了床，隨便地用手攏了攏睡得亂蓬蓬的頭發(fā)，衣服也皺了，算了，這時候難道還換了衣服去吃飯嗎？打開房門，他邁著輕快的步子走出去，三級并作兩級地跑下樓梯。樓下餐廳里，楊子明夫婦正在等待著。他看了楊子明夫婦一眼，不好意思地微笑了起來。</br>　　“對不起，”他倉促地說，“讓你們等我，我睡了一大覺。”</br>　　“睡得好嗎？”雅筠深深地注視了他一下，溫和地問。云樓那略帶孩子氣的笑，那對睡足了而顯得神采奕奕的眼睛，那年輕而富有生命力的舉動，以及那不修邊幅的馬虎勁兒……都引起她一種特殊的感情，一種屬于母性的柔情和激賞。這孩子多強壯??！她欣羨地想，咽下了一聲不明所以的嘆息。</br>　　“好極了，”云樓吸了吸鼻子，室內(nèi)彌漫著菜香，這引起他的好胃口，他發(fā)現(xiàn)自己餓了。抬起頭來，他掃了飯桌一眼，這才看見一個陌生的少女，正坐在一張椅子中，帶著個置身事外似的微笑，滿不在乎地看著他。涵妮！他想，這就是楊子明夫婦的女兒，一想起這個名字，他就又猛地想起忘了把父母送給楊家的禮物帶下樓來了。沒有經(jīng)過思索，他立刻掉轉(zhuǎn)身子，想跑回樓上去拿禮物。雅筠驚異地喊：</br>　　“云樓！你干嗎？”</br>　　“去拿禮物，我忘了把禮物帶下樓了，是爸爸送你們的！”</br>　　“哦，算了，這也要急沖沖的？”雅筠失笑地說，“先坐下來吃飯吧，菜都要涼了?！彼鋈蛔⒁獾阶狼暗纳倥?，又笑著說：“瞧，我都忘了給你們介紹……”</br>　　“我知道，”云樓很快地說，望著那少女，她有張很勻凈的圓臉，有對黑白分明的眼睛，和一張厚嘟嘟的、挺豐滿的嘴唇，年紀不會超過二十歲。她并不怎么特別美，但是，她身上發(fā)射著某種屬于女性的、青春的熱力，而且還給人種灑脫的、無拘無束的感覺，看來是清新可喜的?！拔抑?，”他重復地說，盯著眼前的少女?！澳闶菞钚〗?，楊——涵妮?！?lt;/br>　　“噗哧”一聲，那位少女毫不掩飾地笑了起來，眼睛里閃過一絲調(diào)皮的笑意，含糊地說：“唔，我是涵妮，你呢？”</br>　　“得了，”雅筠瞪了那少女一眼，“又調(diào)皮了！”轉(zhuǎn)頭對著云樓，她解圍地說：“這不是涵妮，這是我的外甥女兒，涵妮的表姐，周翠薇小姐。”</br>　　我是多么莽撞?。≡茦窍?，臉孔陡地發(fā)熱了，尤其周翠薇那對充滿了頑皮和好奇的眼睛正笑墟地盯著他，更讓他感到一層薄薄的難堪和尷尬。對周翠薇微微地彎了一下腰，他口吃地說：</br>　　“哦，對不起。”</br>　　“這有什么，”楊子明插進來說，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坐下來，快吃飯吧！今天是你伯母親自下廚的呢，看看合不合你的胃口。”</br>　　云樓坐了下來，環(huán)席看看，除了楊氏夫婦和周翠薇之外，他沒有看到別人了，端起飯碗，他遲疑地說：</br>　　“楊——小姐呢？”</br>　　“涵妮？”雅筠愣了愣，眉頭很快地鎖攏在一起，眼睛立刻黯淡了，“她——有些不舒服，在樓上吃飯，不下來了?！?lt;/br>　　“哦。”云樓泛泛地應了一聲，涵妮下不下樓吃飯與他毫無關系，他一點都不在意那個從未謀面的女孩子。端著飯碗，他的好胃口被那桌十分豐盛的菜所引起了，忘記了客套，他那不拘小節(jié)的本性立即回復了，大口大口地吃著菜和飯，他由衷地贊美著：“唔，好極了。”</br>　　他的好胃口使雅筠高興。他吃得那么踴躍，不枉費她在廚房里忙了半天了。她用一種幾乎是欣賞的眼光，看著云樓那副“吃相”。周翠薇好奇地掃了雅筠一眼，這男孩子為什么使雅筠如此關懷？</br>　　雅筠對云樓的關懷同樣沒有逃過楊子明的注意，他悄悄地對雅筠注視了一會兒，又掉過眼光來看著云樓，后者那張年輕的臉龐上充滿了生氣與光彩，這實在是個漂亮的孩子！他咽下一口飯，對云樓說：</br>　　“九月底才開學，你還有十幾天的空閑，怎樣？要不要利用這段時間去旅行一下？到日月潭、阿里山，或者橫貫公路去玩玩？到一趟臺灣，這些地方你是非去不可的，只是，可惜我沒時間陪你?！?lt;/br>　　“您別管我吧，楊伯伯，我要在臺灣讀四年大學呢，有的是時間去玩?！痹茦钦f。</br>　　“要不然，讓翠薇帶你到臺北附近跑跑，”雅筠說，“碧潭啦，陽明山啦，野柳啦……對了，還可以到金山海濱浴場去游泳。你會游泳嗎？”</br>　　“會的?！痹茦切πΓ岸矣蔚煤芎??！?lt;/br>　　“怎樣？翠薇？”雅筠看著翠薇，“你這次在我們家多住幾天，幫我招待招待客人，好不？”</br>　　“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翠薇微笑地說，“我倒沒關系，反正我沒事。”</br>　　“涵妮？”雅筠的睫毛垂了下來，笑意沒有了，半天，才慢慢地說，“是的，你陪陪涵妮也好，她是——”她的聲音降低了，低得幾乎聽不出來，“太寂寞了。”</br>　　楊子明的眉毛又緊緊地蹙了起來，飯桌上的空氣突然變得沉悶了，室內(nèi)蕩漾著一種奇異的、不安的氣氛。云樓警覺地看看楊子明又看看雅筠，怎么回事？自己的到來是不是擾亂了這一家人的生活秩序？他猶豫了一會兒，用遲疑的口氣說：</br>　　“楊伯伯，楊伯母，你們實在不必為我操心的，我可以自己管自己。明天我想去街上逛逛，你們不必陪我，我又不是孩子，不會迷路?！?lt;/br>　　“不，我們一點都沒有為你麻煩，”雅筠說，臉上又恢復了笑意，“好吧，明天再計劃明天的事吧！”</br>　　“其實，我可以陪孟——孟什么？”翠薇仰著頭問，她坦率的眸子直射在云樓的臉上。</br>　　“云樓。”云樓應著。</br>　　“我可以陪你出去走走，如果涵妮不需要我的話。”她轉(zhuǎn)頭望著雅筠，誠懇地說，“說實話，涵妮并不見得需要我，姨媽，她有她自己的世界?！?lt;/br>　　“她不會說的，即使她需要?！毖朋迲n郁地說，忽然嘆了一口氣。</br>　　云樓不解地看看雅筠，涵妮，這是怎樣一個女孩？他們?yōu)槭裁匆阉仄饋?？這家庭中有著什么？似乎并不像外表那樣平靜單純啊！他咽了一大口飯，天生灑脫的個性使他立刻拋開了這個困擾著他的問題。管他呢！他望著翠薇，他多幸運，剛到臺灣的第一天，就有一個女孩自告奮勇地愿意陪伴他。尤其，還是個很出色的女孩子！</br>　　“你在讀什么學校？”他問。</br>　　“我沒讀大學，”她輕聲地說，有些赧然，接著卻又自我解嘲地笑了，“我沒考上。所以，整天東混西混，沒事干。姨媽讓我來陪陪涵妮，我就常跑到姨媽家來住，在家里，我爸爸太兇了，你知道？”她笑著，很好玩地聳了聳鼻子，“我怕爸爸，他一來就教訓我，正好逃到姨媽家來住。”看著云樓，她怪天真地挑著眉梢，“你呢？來讀什么？”</br>　　“師大，藝術系。”</br>　　“藝術？”她揚揚眉毛，很高興地，“我也喜歡藝術，但是爸爸反對，他要我學化學或者是建筑。結果弄得我根本沒考上?！?lt;/br>　　“為什么？”他問。</br>　　“出路好呀！”她聳聳肩，無可奈何地又瞟了楊子明一眼，“老一輩的比我們還現(xiàn)實，是不？”</br>　　“你盡管批評你老子，可別把我扯進去！”楊子明笑著說。</br>　　云樓也笑了笑，翠薇的這位父親和自己的父親倒很像，看著翠薇，他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正好雅筠把他的碗里夾滿了菜，他也就乘此機會，老實不客氣地大吃起來。</br>　　飯后，雅筠親自煮了一壺咖啡，大家坐在客廳里談著天，慢慢地啜飲著咖啡。在一屋子靜幽幽的綠籠罩之下，室內(nèi)有股說不出來的靜謐與安詳，那氣氛是迷人的，薰人欲醉的。云樓對雅筠的感覺更深刻了，她是個多么善于協(xié)調(diào)人與人的關系、又多么善于培養(yǎng)氣氛的女人！楊子明是有福了。他飲著咖啡，咖啡煮得很好，不濃不淡，很香又很夠味，煮咖啡是種藝術，他也能煮一手好咖啡。</br>　　翠薇斜靠在沙發(fā)上，伸著長長的腿，她穿著件紅白條條相間的洋裝，剪裁得很合身，大領口，頗有青春氣息，一目了然，她也是出自一個經(jīng)濟環(huán)境很好的家庭。一屋子綠色之中，她很有種調(diào)和與點綴的作用，她那身紅，她那種調(diào)皮樣兒，她那生動的眉毛和眼睛，使房間里增加了不少生氣。如果沒有她，這房間就太幽靜了，一定會幽靜得寂寞。</br>　　“姨媽，”翠薇開了口，“你們應該買個唱機?！?lt;/br>　　“我們家里并不缺少音樂。”雅筠微笑著說。</br>　　“那——那是不同的?！贝滢闭f，望向云樓，問：“你會不會跳舞？”</br>　　“不，”云樓回答，“不大會，只能勉強跳跳三步四步?！?lt;/br>　　“我不相信，香港來的男孩子不會跳舞？”翠薇又揚起了她那相當美麗的眉梢。</br>　　“并不見得每個香港的年輕人都是愛玩的，”云樓微笑著說，“云霓她們也都常常笑我?！?lt;/br>　　“你應該學會跳舞，”翠薇說，對他鼓勵地笑笑，“臺北有好幾家夜總會，你有興趣，我們可以去玩玩，看看臺北是不是比不上香港?！?lt;/br>　　楊子明坐在那兒，默默地抽著煙，飲著咖啡，他顯得很沉默，似乎有滿腹心事。他不時抬起眼睛來，對樓梯上悄悄地掃上一眼。他在擔憂什么嗎？云樓有些狐疑。忽然，他又想起了禮物，站起身來，他向樓梯走。</br>　　“做什么？”楊子明問。</br>　　“去拿禮物?！彼苌狭藰翘?。</br>　　“這孩子！”雅筠微笑著。</br>　　他上了樓，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取了禮物。他走出房間，剛剛帶上房門，就一眼看到休息室的窗前，佇立著一個白色的人影。那人影聽到背后的聲響，立即像個受驚的小動物般向走廊遁去，就那么驚鴻一瞥，那人影已迅速地隱進走廊的一扇門里去了。他只看清那人影的一襲白紗衣服，和一頭美好的長發(fā)。他怔了幾秒鐘，心頭涌起一陣難解的迷霧，這是誰，她為什么要藏起來？涵妮嗎？他搖搖頭，這幢靜謐而安詳?shù)姆孔永镫[藏了一些什么呢？抱著禮物，他走下樓，剛走了一半，就聽到楊子明在低聲地說：</br>　　“……你該讓她出來，這樣對她更不好……”</br>　　“她不肯，”是雅筠的聲音，“她膽小……你就隨她去吧！”</br>　　他走下了樓梯，夫婦兩個都閉住了嘴。怎么了？他看看楊子明夫婦，捧上了他的禮物。但是，他的心并不在禮物上面，他相信楊氏夫婦對禮物也沒有多大興趣，父親買的東西全是最古板的，楊子明是一對豪華的鋼筆，雅筠是一件衣料，涵妮的是一個綴著亮珠珠的小皮包。</br>　　“噢，好漂亮的小皮包，”雅筠拿著那小皮包，贊美地說，接著就是一聲長長的嘆息，“可惜，涵妮是用不著的?！蓖滢保f：“轉(zhuǎn)送給你吧。好嗎？”</br>　　“給我？”翠薇猶豫了一下，“……涵妮……？”</br>　　“涵妮？”雅筠笑得好凄涼，“你想，她用得著嗎？”</br>　　云樓驚異地看著這一切。涵妮？涵妮？涵妮是怎樣的一個女孩？她是真的存在著，還只是一個虛無的影子？涵妮，她在哪里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nèi)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jīng)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nèi)。</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