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間屋子背陽,即使是上午,屋內也有些昏暗。
床上躺著一個人,昨夜臟污的臉已經被擦干凈,是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年紀看著二十來歲,卻因為太瘦而顴骨突出,看起來有些嚇人。
他死氣沉沉的睜著眼睛,看著頭頂的床帳發呆。
魏世昭和俞景對視一眼,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不動聲色的打量著這個人。
男人見有人來了,微微側過頭,看了她們一眼,面上無波無瀾,只動了動嘴巴,看樣子是道了聲謝,而后又將頭轉回去不動了。
俞景一雙漆黑的眸子看向他,突然慢悠悠的開了口:“你是不是跟鄭逢年有仇?”
雖然昨天這人看起來是得罪了丞相府那位公子,但俞景直覺,他很可能跟鄭逢年有關系。
俞景猜的果然沒錯,那人一聽到鄭逢年的名字,渾身都緊繃起來,竟然用力到顫抖。
他一雙眼倏地看向俞景,眼睛充血泛紅,張著嘴似是有許多話要說,卻口不能言。
“你如今的身子還不能太激動了,昨夜是我將你救回來,若是不能說話,接下來我們的問題你點頭或搖頭就好。”
俞景怕他太過激動,等會吊著的這口氣都沒了,伸手輕拍了一下他的被子,安撫了一句。
魏世昭見那人慢慢平靜下來,便接著俞景的話說下去。
“你昨夜去醉云館找鄭恒清的麻煩,是不是因為鄭逢年?”
那人點了點頭。
俞景垂眸想了想,又與魏世昭交換了一個眼神,問了第二個問題:“你是不是清淮人?黃河汛期發大水才逃難到盛京?”
那人又點了點頭。
俞景見狀,眼神都銳利了兩分,若真是如此,這人怕確實是與鄭逢年有仇。
魏世昭聽了俞景的問題,心里有幾分驚訝,他不知道俞景怎么會猜的這么準,但沿著俞景這個問題,他想了一下,又往床前湊近了一些,低聲道:“你家有人在當地方官么?”
那人聞言,放在被上的一只手似乎微微收緊用力,指骨都有些泛白。
俞景和魏世昭一看,便也知道答案了。
沒過多久,兩人從屋子里出來,叮囑了老大夫好生醫治這人后,便坐上等在后門的馬車離開了。
在馬車上,魏世昭忍不住問俞景:“你怎么知道他是清淮人?還猜到是受到澇災才逃難過來的?”
俞景勾著唇笑了一下,緩緩道:“他身上衣服的料子是清淮特有的,在盛京不常見,況且如今正是黃河秋汛之時,清淮發大水以致災民流離失所的事情想來皇上已經接到好幾封奏折了。”
魏世昭聽后若有所思:“鄭逢年伸手染指每年的賑災和修堤款,但收尾一直干凈抓不到把柄,皇上為此已經頭疼了許久,這個人對我們很可能有用。”
俞景點點頭:“昨天鄭恒清讓身邊的小廝單獨處理這個人我就覺得有些蹊蹺,他也很有可能猜到這人的身份。”
“這樣一來,得讓福伯注意些了。”
“嗯。”俞景應了一聲,“不過既然只是讓小廝去處理,應該也沒有太放在心上,估計會以為他已經死了吧。”
鄭家人從來都是心狠手辣的,鄭恒清即使猜到這人的身世,也不會放在眼里,弄死就行。
兩人在馬車里就這件事說了些話,中途路過陳夫子家門口,俞景下了馬車說要去拜訪一下,魏世昭便自行回府了。
他還要盡快將這件事告訴父親。
蘇聞琢今日起來后,見俞景已經走了,她索性慢悠悠的洗漱更衣后,坐在屋子里用了早飯,然后什么事也沒干,拿著繡筐坐到軟榻上繡起了荷包。
待日頭漸高,她估摸著俞景今日應當是去見昨天夜里救回來的那個乞丐了,不一定會早回,于是便讓澤蘭去廚房吩咐晚些時候再備午飯,接著又讓朝生去將阿太叫了過來。
等人來了,她便放下繡筐,讓青黛拿了個荷包給他。
蘇聞琢笑笑:“阿太,近些日子你打聽消息也辛苦了,這是給你額外的賞錢,日后你若是做得好,還會有賞。”
阿太接了荷包連忙給蘇聞琢磕頭謝過,他家里窮,是被家人賣來當下人的,心思卻實誠,知道對主子是不能陽奉陰違的,是以一直對蘇聞琢吩咐的事盡心盡力。
蘇聞琢擺了擺手,又問道:“昨天晚上俞夫人什么時候回來的你可知道?”
阿太想了想,不是很確定:“回三少奶奶的話,好像是亥時之后了,但小人未曾親眼所見,是今天小人偶然跟在前院掃撒的阿園聊天時聽他提了一句,而且阿園還說,夫人回府時心情好像不錯,那么晚了,還去了一趟大少爺的院子。”
蘇聞琢聞言,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知道了,你下去吧。”
今日盛京城里并沒有什么新鮮的八卦風聲,想來昨天夜里方氏應當是將蘇聞鈺秘密送回了永安侯府,只是她亥時過后才回,看來確實是聽了她的話,在跟永安侯府談條件了。
畢竟以如今俞韶華的狀況,能攀上永安侯府那可真是天上掉餡兒餅了。
不過一回府就去了俞韶華的院子……難道永安侯府這么快就會松口?
畢竟俞府可是她們打心底里看不上的小門小戶,不然當初也不會把自己嫁過來,還是說永安侯府只是先找借口打發了方氏,準備事后再想辦法……
想起永安侯府,蘇聞琢垂眸,白皙的指尖沿著瓷杯的邊緣撫過,她昨夜跟蘇聞鈺說的那番話,若是所料不錯,蘇聞鈺應當回去便跟蘇平和潘氏說了。
一直以為被蒙在鼓里的侄女其實什么都知道,這個消息,不知道會不會讓他們夜不能寐,寢食難安。
蘇聞琢正想著出神,俞景回來了。
她抬眸看過去,臉上有了笑意:“夫君這么早便回了?我還以為要等到晌午呢。”
俞景走到她旁邊坐下,兀自倒了杯茶:“只是去醫館看看,費不了多少時間,夫人這是在想什么?”
蘇聞琢聽她問起,抿了抿唇,將她給俞府和永安侯府牽了兩撥紅線的事說了。
末了,她捧著臉問:“你說,我這樣做好不好?”
她怕俞景不知道她父母的隱情,會覺得她將永安侯府與俞府捆綁在一起有些過了,畢竟在俞景看來,蘇聞鈺和蘇聞遠都是不相干的人吧?
然而俞景的注意力全在她今天戴的耳墜子上,他伸手摸了摸蘇聞琢墜了綠寶石的銀線流蘇耳墜,十分漫不經心道:“永安侯府的事情我未知全貌,也沒有資格置喙夫人做的事,在我這,夫人做什么都是對的。”
蘇聞琢沒想到俞景竟然會這樣說,她笑起來,一把抓住他的手抱進懷里:“我夫君也會說好聽的了,跟剛成親的時候比起來,進步可真大呀!”
俞景笑著挑眉:“也是夫人調、教的好,不過我倒是沒想到夫人做媒也是一把好手。”
蘇聞琢聞言,瞇著眼睛輕輕哼了一聲:“我發現你最近越發喜歡取笑我了?”
俞景之前看她神色有些沉悶,想逗她一下,這下見好就收,又給蘇聞琢倒了杯茶,一本正經道:“是為夫最近膽兒太肥了,夫人不要計較。”
蘇聞琢撲哧一聲笑出來,輕拍了他一下,被俞景捉住手攬進懷中。
她安穩的靠在俞景的懷里,還給自己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
看著窗外郁郁蔥蔥的繁花綠樹,濃烈的陽光像給他們灑上一層金粉,朦朧又美麗。
蘇聞琢不禁想到父母還在世時,她在永安侯府過的那些肆意開心的日子。
她一時沒有說話,只是握上俞景摟在她腰間的手,漸漸收緊了一些。
俞景只覺得懷里嬌軟的人剛剛還咯咯笑著,卻突然一下安靜下來,察覺到她握住自己的手,俞景反手包裹住那雙柔荑,還沒等他說什么,便聽見蘇聞琢很輕的聲音。
“俞景,我想奪了永安侯府的爵位。”
八月末也算是臨近了夏日的尾聲,但天氣的燥熱卻絲毫不減。
永安侯府這兩日的氣氛不大好,主子們的臉色陰沉,下人也戰戰兢兢地,生怕惹到哪位主子不快,自己遭了殃。
永安侯夫婦所居的蘅蕪苑里,蘇平和潘氏的臉色都很不好看。
蘇平在屋子里來回踱步,眉頭皺的很緊:“蘇聞琢怎么會知道這事,明明那天晚上做這件事的人都已經處理了,她沒有理由會知道。”
“鈺兒都那樣說了還會有假?現在重要的已經不是她如何知道,而是我們接下來要怎么做?夫君,這事一旦露出風聲,我們這爵位可就……”
潘氏欲言又止,心下驚懼之余有些不太敢繼續說下去了。
蘇平聽后面上露出一絲狠意:“好不容易襲了爵,我絕不會讓這位置有什么意外,如今為了永絕后患,只能讓她去下頭與她爹娘一見了。”
潘氏看到蘇平臉上的陰鷺,一時間竟然打了個寒顫,她這個夫君冷血無情,對自己的至親下手都毫不心軟,日后若是她有哪個地方惹了他不順,豈不是……
潘氏不敢再想下去,將腦海里的這點惡寒壓了壓,又想起了自己一雙兒女的親事。
如今這已經成了她的心頭病,每每想到就夜不能寐,可俞家這種小門小戶不要臉面,他們永安侯府卻是要臉的。
不管是俞美琴跟蘇聞遠一起落水壞了名聲,還是蘇聞鈺被人擄去了青樓,都是不能聲張的事情。
否則他們在盛京城的世家圈子里便沒了顏面,日后都要被說個家風不正的。
潘氏心里不甘,卻又拿不定主意,只能再問蘇平:“如今鈺兒和遠兒的親事你說該如何是好,真要答應那俞家的要求?”
蘇平在桌邊坐下,還是陰著臉:“這俞家膽子真是不小,敢算計到我們侯府頭上來,如今就算是要結親,也不能這么輕松便答應了。”
“鈺兒失蹤的事情定是蘇聞琢搞的鬼!那日方氏原本與我說的計劃是在府中將蘇聞琢打暈擄到青樓去,后續的便不用我管了,她自有安排,我這才答應配合她,誰能想到!”
潘氏如今提起來還氣的發抖,本該是蘇聞琢遭殃的事,怎么就落到了她寶貝鈺兒的頭上?
那日她聽了那個被敲暈的下人將事情一五一十說了之后便知道,這就是蘇聞琢那賤人的將計就計!
蘇平聽她說起這件事,當下便來氣,他猛的一拍桌:“你還好意思說!當初就不該跟這個俞家扯上什么關系,這種低賤人家,進我們侯府的門都是高攀了!”
潘氏被蘇平訓斥了一通也不敢回嘴,只能等著他接下來的后文。
只聽蘇平發了一通火后,又瞪了潘氏一眼,才道:“去跟他們家說,女兒想進我侯府的門,可以,只能做妾,兒子想娶鈺兒,也只能入贅。他們若是不同意,先掂量掂量事情鬧大后,他們府上是不是還能說到更好的親事。”
潘氏點了點頭,已經知道了蘇平的意思。
雖說如今是方氏在拿這些事情威脅他們,但是對俞府而言,這同樣也是他們這樣的門第目前能攀上的最好的親事。
俞美琴壞了名聲自不用說,日后沒哪個好人家的府上會娶,而俞韶華,這次連會試都沒能參加,據說是出了事的,方氏既然敢豁出去威脅永安侯府,證明事情還不小。
這一番思量后,潘氏心里總算沒有那么著急上火,畢竟事情還有可談的余地。
她起身準備讓下人將飯擺上來,突然想起蘇平剛剛說的話,猶豫著低聲道:“那蘇聞琢……”
蘇平打斷她:“這個你不用管,我自有安排。”
一連著好幾日,蘇聞琢都發現方氏的心情似是不錯,偶爾她要出府,與方氏在府中遇見,她竟然也對她有兩分好臉色。
蘇聞琢想,永安侯府這門親事,她怕是已經攀上了。
但以蘇聞琢對蘇平夫婦的了解,他們不可能這么輕易就會答應,陷入如此被動的局面。
既然說好了要推波助瀾一番,她還是決定提醒一下方氏。
于是在這日蘇聞琢出門挑布料做衣裳,回來又碰到了方氏時,主動搭了話。
“俞夫人這幾日看起來心情頗好,怕是事有所成啊。”
方氏想起與永安侯府達成的約定,她也沒藏著掖著,反正這事還是蘇聞琢給出的注意。
只見她面上有幾分得色:“永安侯府是大戶人家,最是要臉面,他們不可能不答應,如今侯夫人已經松了口,還約了我明日去侯府商討具體事宜,我這一雙兒女與侯府聯姻,已是板上定釘的事情。”
“哦?是么?”蘇聞琢挑著眉笑了一下,漫不經心的說了一句,“如此我倒是要提前恭喜俞夫人了,只是以我對我那叔叔嬸嬸的了解,這門親事未必會事事如夫人所愿,我勸夫人還是留個心眼,做個準備。”
“你這是什么意思?”方氏聞言不禁又有些警惕的看了蘇聞琢一眼。
蘇聞琢卻沒再多說,只是拿出帕子擦了擦因著天氣炎熱額間出的一點汗,淡聲道:“好心提醒一下俞夫人而已,希望夫人碰到困難也要迎難而上,可切莫因為侯府的強勢就膽怯退縮了呀。”
她此番來跟方氏說這些話,就是想讓她有個心理準備,畢竟俞府小門小戶,方氏對上永安侯府其實沒有什么魄力和氣勢,萬一因著侯府的一點小刁難就退縮了,豈不是白瞎了她的“好心”。
方氏聽后皺起了眉頭,還想說什么,蘇聞琢卻已經走過她身邊,朝著小院去了。
第二日,方氏早早的便去了永安侯府,回來的時候臉色果然有些陰沉。
蘇聞琢從阿太那處得來消息的時候,覺得多少也是在意料之中的。
不過即使有些出入,這兩門親事應該還是達成了的,不然方氏不會這么安靜,只是臉色不好而已。
蘇聞琢邊留意著方氏這邊的動靜,更大的注意力卻還是放在了永安侯府。
蘇平一家知道曾經做過的事情敗露,對她絕不會就這么放任。
不知是不是重生過一世的原因,她對于危險好像多了幾分直覺,蘇聞琢覺得,蘇平若是要對付她,必是會下狠手的,畢竟只有死人才能永遠保守秘密。
想到此,蘇聞琢不禁皺了皺眉。
好在如今她鮮少出府,身邊還跟著東無和西言,蘇平想對她下手也不是那么容易。
但她還是將這件事情告訴了俞景。
蘇聞琢從來沒有跟俞景詳細說過自己父母的死,這天晚上,她與俞景在院中聊天,趁著月色,緩緩與他說了父母的事。
夏末的夜晚偶有涼風,俞景摟著她坐在涼亭里,聽她絮絮著從前在永安侯府的日子。
直到說到父母的死,蘇聞琢的身子顫了顫,連聲音都低了幾分。
“那天夜里我一直睡不安穩,聽到喧鬧聲便讓丫鬟去看,等我知道消息再趕過去,爹娘的院里已經是漫天大火……”
她甚至能聽見父母在火海里的叫喊,她想不顧一切的沖過去,卻被兩個丫鬟死死的抱住,因為火實在是太大了。
火舌卷過簾幔屋舍,灼熱的溫度燒紅了她的臉,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哭喊,直到最后哭暈過去,第二天醒來時,侯府已經掛上了白綢,她爹娘,被燒的只剩了兩具尸骨。
那時的蘇聞琢接受不了這樣的變故,甚至還失聲過一段時間,直到兩個月后,她重生回來。
俞景感受到懷里的人微微哽咽了起來,他輕嘆口氣,撫了撫她的背,又忍不住俯身吻了吻她紅著的眼眶,聲音低低的,帶上幾分清風拂過的溫柔:“不哭,以后窈窈有我了。”
蘇聞琢在他懷里吸了吸鼻子,嘟囔道:“我又沒有哭。”
她將臉埋進俞景的胸前蹭了蹭,將幾滴未落的淚都蹭到他的衣襟上,然后仰起臉看他:“我爹娘多半就是叔叔害死的,那日我跟蘇聞鈺說了那番話試探,永安侯府卻沒有來找我,我總覺得,蘇平想要做些什么。”
蘇聞琢不能跟俞景說她已經知道父母就是死于蘇平一家之手,因為她還沒有證據。
但俞景也沒有問,蘇聞琢之前說想奪了永安侯府的爵位時,他便有所猜測了。
俞景對她的話并不懷疑,只是垂眸看她:“你小叔若是真做下這種事,那對你也不會手軟,近些日子你讓東無和西言留心一些,還有你身邊的丫鬟,對貼身用的東西都警惕一點。”
作者有話要說:生病了,存稿又1
將俞府和永安侯府捆綁在一起后,以后只要對付永安侯府就可以了!
以及,我感覺我每次發之前的捉蟲都好像,沒有卵用
因為還是會有錯別字!!:з」感謝在2021042417:58:082021042510:42:4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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