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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在少林的支撐下,柳畫自創門派畫劍莊,規模與實力日甚一日,并且在這兩年和重火宮數次交鋒,爭奪吞并門派與買賣。
柳畫重回江湖的時候引起不少人的猜疑。她和夏輕眉的過去也沒有被人們忘記。但是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外加釋炎這個強力的避謠后盾,很快她恢復了正常生活。
她擅長一切三從四德女子擅長的東西,門派爭斗方面卻顯然心有余而力不足。幾次在大場合與重雪芝碰面,雪芝幾乎都不大留意她,在與各派掌門人的交流中她也經常插不上話,這讓她很懊惱,決意要與重火宮以及雪芝分出個高下。
去歲臘月,柳畫曾經來找過雪芝。
那個時候雪芝幾乎已經完全隱退江湖,而且數年未見,所以在看到柳畫的時候,她幾乎沒有認出眼前的人是誰。歲月催人老,不長不短的五年過去,柳畫的外表依然秀麗溫柔,卻顯然已不是當年那個水嫩嫩的小姑娘。
柳畫說話一向語速很慢,她在雪芝幾次耐心幾乎磨盡的情況下,慢吞吞地訴說了一個讓雪芝崩潰的故事。在她離開過后,雪芝不記得任何事,只記得她說的兩段話。
第一段是:“如果上官透沒有告訴過你一件事,那由我來告訴你。畢竟你再也沒有機會從他口中聽說這件事——我和他早就有了孩子。我曾經要上官透休了你,上官說會考慮。不過我想嘛,男人都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他大概提都不會跟你提到這件事。但我比你要幸運很多。我在懷孕的期間就聽說了公子打算殺了上官透的消息,立刻當機立斷親手了結了肚子里的嬰兒。不然,這孩子也該跟你的適兒一樣大了吧。”
在上官透變成廢人的沖擊下,雪芝幾乎忘記了上官透之前說要休她的事。她一心認為這是他為了讓自己遠離危險編出的借口。
總而言之,在她覺得快要失去他的時候,他的一切都是好的。
在聽說這件事以后,她已經下定決心回去問清楚這件事。因為他身體的緣故,她不能再拋棄他。可是,她甚至還沒想好怎么去對上官透說,柳畫由告訴了她第二件事:
“與你寸步不離和如琴瑟的那個人,你大概永遠不會知道是誰。因為,上官透早死了。”
蘇州下起了毛毛細雨。再過幾日便是兵器譜大會,城內人聲喧囂,城門車馬如龍。然而雨水緩慢而虛弱,像是連傾注的力氣也丟失了。
水道城門處,雪芝、穆遠還有重適在船上靜坐,排隊等著出城。岸上的抱怨聲,談笑聲,仿佛離她有幾十里遠。
其實最開始,她是拒絕相信柳畫說的任何一句話的。但靜下心來想,她不是沒有發現上官透的異樣。她認為與他的那種生疏感和同房的不契合都是他殘廢的緣故。
盡管如此,她依然拒絕相信——直到她鼓起勇氣,與那個廢人談了話。
“你告訴我,你究竟是不是上官透?”——她這樣問他。
那個廢人明亮的眸子中閃爍著些水花。她在他久久的沉默中感到越來越深的恐懼。直到最后,她受不了了,站起來,發狂地搖晃著他的肩,問他是不是上官透。
他沉默著。一直沉默。
這一回輪到雪芝去找柳畫了。
柳畫告訴雪芝,那個廢人是自己的安排。在釋炎大功修成并且接到公子命令的情況下,上官透不可能有活下來的希望。然而,為了讓方喪幼子的雪宮主不至于太絕望,她把很久以前就是活死人的“上官透”留在了光明藏河河畔。
后來她問了柳畫很多問題。例如上官透的尸體在哪,他們為何要殺上官透,他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還有,公子是什么人。
但是柳畫只是一直笑,笑靨如花,同時殘忍狂妄。
之后,雪芝連續幾日不吃不喝,將自己封鎖在一個小房間里。在整個重火宮的人都以為她有輕生念頭的時候,她突然振作起來了,并且宣告復出江湖的消息。
人活著,就一定有想要的東西。
是的,她想要殺了三個人。
其中一個是豐城。
一個是釋炎。
另一個,是“公子”。
雖然,她在明他在暗,她隨時可能死在他的暗箭之下。雖然,她甚至連公子是誰都不知道。
前方是漫漫悠長的河道,身后是名城蘇州的繁華勝地。珠簾聲在微風細雨中碰撞,清脆而空靈。雪芝打著油紙傘坐在船頭。
“我覺得蘇州很好玩啊,穆叔叔,為何我們不多留幾日?”
“因為過幾日我們就要去兵器譜大會打壞人了。”穆遠低沉的聲音在船篷中輕輕響起,“如果你喜歡,等兵器譜大會過后,穆叔叔就帶你去如何?”
“嗯!”
兩岸的畫梁紅窗已消失在視野。滿目柳枝煙樹,青草香荷。雪芝覺得有些累了,輕倚在船艙旁閉眼休息。
睡意越來越明顯,意識越來越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
“芝兒。”有人輕輕搖晃她的肩。
“我很困,讓我再睡一會兒吧。”她扭扭肩。
“芝兒,別在這睡,會患風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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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聲音她已經很多年沒有聽到了。非常年輕動聽卻不浮躁的男子的聲音,每次響起都會讓她心跳不已的聲音。
隔了很久,她才突然意識到自己聽到的是誰的說話聲。
她立刻坐起來。
可是,周圍沒有人。細雨依然在無聲飄落,她的面頰和睫毛上都是融融的雨粒,四周灰蒙蒙的,兩岸模糊的燈光與行船擦身而過。她失望地靠回去,卻又一次聽到那個聲音:
“芝兒。”
這一回她反應很快,立刻站起來四下觀望。但是依然沒有人。她站起來,掀開珠簾看船篷內。
穆遠和重適不知去了何處。
她再轉過身,看到了站在船頭的上官透。
他依舊一襲白衣,外面披著長長的狐裘,連襟白絨帽低低半掩著青絲,幾縷及腰的長發在風中飄舞,玉樹臨風,瀟灑翩翩,一如他十年前第一次出現在她的面前。
雪芝捂著自己的嘴唇,幾乎要尖叫出聲。
朦朧的春景中,他對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她加快腳步,直奔過去,卻站在他的面前不敢輕舉妄動。她生怕這是夢,她要有所舉動夢就醒了。
然而,他卻輕而易舉地將她摟入懷中。
聞到熟悉的味道時,雪芝哽咽得一句話都說不出口,只是緊緊回抱著他,呼喚著他的名字。
這不可能是夢,夢不可能這樣真實。
“我想你,我真的想你了。”雪芝大哭出聲,“透哥哥,我想你了。”
然后,她被自己的哭聲驚醒了。
周圍的環境沒有變,她也依舊滿臉淚痕。只是她依然坐著,而船頭沒有任何人。
她懵懵懂懂地環顧四周,然后擦了擦臉上的眼淚。一切都已中斷,唯獨眼淚像是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不停流下。
還是那艘船,還是那條河,還是這片天下。思念也一如既往,潮水一般吞沒她的世界。
只是,他依然不在。
從來不曾有這樣真實的夢。真實到夢斷人醒,她都覺得他才來看過自己。
春雨過后,空氣潮濕。雨后的夜空繁星閃爍,更加高遠,耀眼,美麗。船只在河中輕微搖擺,河面一片深藍,岸邊的紅色小圓燈籠在上面投落團團光暈,又被行船濺起的水花蕩漾開。
空氣寒冷,身體像是從薄冰中穿過。雪芝抱著雙腿,坐在船頭。
“雪芝。”穆遠的聲音在她身后響起。
“嗯。”
“進來吧,外面冷。”
“嗯。待會兒就來。”
自從知道他的死訊,她便拼命讓自己忙碌起來,只要一閑下來就會拼命練武,這樣她就不會太難過。所以,外人根本看不出她有怎樣的變化。
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放縱自己去想上官透。
對他的感情一直變化很大。從最開始的仰慕,到自己都難以察覺的動心,到愛恨交加,到單單純純的愛慕,到現在……她第一次如此深刻感覺到,原來只是單純的思念,也可以如此疼痛。
這是沒有任何轉圜余地和彌補機會的失去。永恒的失去。上官透這三個字,已經變成回憶和過去。
一陣沉默之后,穆遠走上前來,坐在她的身邊。
“可能你不知道,蓮宮主去世之前曾經交代過我一些事。”穆遠聲音低低的,像是害怕艙內的孩子聽見,“如果你生活困難,讓我來照顧你。”
雪芝縮緊脖子,輕聲道:“你一直都很照顧我。”
“他的意思是,要我娶你。”
雪芝怔了怔,又道:“你已經娶了我。”
穆遠又一次陷入沉默。
過了許久,雪芝才麻木地說道:“你是想說我們沒有圓房么?”
“不是。”穆遠立即回答,卻又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說,“可能在你看來,我一直是個沒有感情的人。或者我所做的一切,也都只是蓮宮主叫我那么做。”
“我知道你是真的對我好。”
“可是雪芝,你的人生還很漫長。往事固然可貴,但接下來你不能總是在回憶和惋惜中度過。”
“這些道理我都知道。我也想忘記他。他已經走了,我不管那是什么理由,他丟下我了。現在我再難過,他也看不到。我真的不要再想起這個人。可是,你覺得我能夠做到么?”
她轉過頭,眼眶和鼻尖都紅紅腫腫的:“我能做到么?”
四周靜悄悄地,只剩下水聲。
穆遠望著她許久,突然摟住她:
“你不用忘記他,也不應該忘記。但是,我不希望你再難過下去。”他半睜著眼,雙瞳在漆黑透亮,在長長的睫毛下泛著點點水光,“無論多久,我都會陪著你。”
“穆遠哥,對不起。”
“你沒有對不起我。雖然你不嫁給我,我也會幫你報仇——”發現懷中的雪芝身體僵硬,他輕輕撫摸她的背脊,柔聲道,“可是,既然我們已經成親,我就會努力成為一個好丈夫。那些上官透答應你卻沒做到的事,我會努力替他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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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芝腦中一片混亂,只想起了多年前那個桃花飄舞的下午。上官透說自己夢到了她爹爹,還說了一堆哄她開心的話。
雖然知道甜言蜜語是上官透的拿手好戲,也知道這個男人說的話十句里最多只能相信一句。可是雪芝還是非常違心地聽進去,并且相信了。
當時,他也是這樣溫柔地抱著她,撫摸她的長發,說:“你爹爹在夢中說我平凡,當時我可不高興了,就說蓮宮主,雖然我配不上你女兒,但這可是你在拖我照顧她一輩子,也不能太虧待我。不如這樣,這輩子她嫁給我,到下輩子、下下輩子……我也會一直守著她,就算她不喜歡我,我也會保護她,不讓她受人欺負,或者孤孤單單一個人。”
也不知道是那一日的陽光太溫暖,還是飛舞的桃花太艷麗,她記憶中的上官透笑顏淡雅又溫柔,美好得仿佛不屬于這個世界。
上官透是個十足十的大騙子。
不要說下輩子如何,他連這一生的承諾都沒有做到。
他從她的生命中,永遠地消失了。
盈盈水光中,船只平穩地游走,漸行漸遠。
兵器譜大會很快到來。
碧草如裙裳,白云如衣帶。少室山灰黃的樹木染上了綠意,白花雪一般落滿了樹梢。九蓮山頂拂來一陣陣春風,送上了石坊內早春花枝的清香。說到最適合比武的季節,還是春季。
釋炎大師站在擂臺中心主持大會的開場。這些年他變化很大,其武學造詣登峰造極,且越發有歷代方丈的仙風道骨,所以備受人們推崇和敬仰。
然而,這一屆參加兵器譜大會的人士格外多,不是因為釋炎,不是因為站在釋炎西側豪俠尚義的華山掌門,不是因為白衣勝雪弟子中英俊挺拔的林軒鳳,也不是因為從不缺席大會的慈忍師太或者丹元道長等。
而是因為一直靜靜坐在一角,仿佛被孤立,又像被簇擁的一個門派——抑或是這個門派的主人,那名坐在人群中間,黑發紅衣的嫵媚女子。
除卻身后四名二十出頭的新四大護法,她是那一群人中最年輕,也是最出眾的。她身邊的人總是很奇怪:
例如站在她身側堅決不肯坐下的大護法,也就是她的丈夫穆遠,分明是她最親密的人,態度嚴謹表情嚴肅,完全不亞于她身后的四名護法。
例如那三名長老,他們恭恭敬敬的樣子,仿佛就是她管教的嫡傳弟子。而這三名長老中坐著一名將近不惑之年的美麗女子,她的外貌與他們是如此格格不入,表情卻與他們如出一轍。
這名女子便是上一代護法中的海棠。她已于前一日被提升為長老,成為歷代長老中最年輕的一位。
奇怪歸奇怪,這個人們一度認為是沒落貴族的武學世家,卻又一次成為了各大門派的夢魘。“重火宮”三字,活躍而且強勢地霸占了兵器譜的雙鰲頭。
重火宮再次崛起理由的傳言有很多種。但是每一種都與他們的宮主脫不開關系。而這一日會場爆滿,和重雪芝親臨大會也脫不開關系。
重雪芝今年二十六歲。無論從哪個角度上看,都是年輕而又生澀的年紀。但是她僅僅只是坐在那兒,氣場就出來了。
人群中有些老江湖忍不住跟兄弟感慨:“這死丫頭,跟她爹當年就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目中無人,看了真讓人討厭。”結果他兄弟還沒來得及回話,此人已躺在地上渾身抽搐口吐白沫。
“看看我的女兒,那是我女兒。”林宇凰無視地上猛翻白眼的人,一邊擦著自己分明在笑的眼睛,一邊感慨。
“這幾年她真的受苦了。不過,雪芝會來參加兵器譜大會,應該不是那么簡單地想露面才是。”跟林宇凰同行的解語說道,“她大概是想替上官透報仇吧。”
“那是肯定的。”
“她想殺釋炎?”
“不會。釋炎總要死,不過應該不是死在我閨女手上。”
這時,重火宮的座席上,溫孤長老終于按捺不住火氣,用力一拍桌:“不殺釋炎?為何不殺釋炎?他盜竊了我們的武學秘笈,禍害武林,處處與重火宮作對,還令上官公子成了廢人,如果這狗賊不該死,其他人也都該被赦免了!如果說以往殺不了也就算了,現在宮主和大護法聯手,未必打不過他!拆穿他的假面具的最佳時刻,你們卻——”
“長老。”穆遠打斷了他,“宮主這么做,自有她的安排。”
“我不能理解宮主的安排。我們已經忍了太多年。”
“釋炎不是那種不會爭強好勝的人,他也不是不能每一屆比武都拿第一。只是,他為了那個人,也為了不暴露自己修煉《蓮神九式》的事實,一直在忍。”雪芝淡淡道,“而且,殺了釋炎,就無法殺掉那個我真正想殺的人。”
“宮主想殺什么人?”溫孤依然意氣用事,而他身邊的兩位長老一直沉默。
“那個能讓他如此忍辱負重的人。”
“那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雪芝用手指撐住下顎,若有所思地看著擂臺,以及臺上已經開始比武的兩個人,“但我會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