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透按著信上給的地址,一個人去了傲天莊南面的別院。
深秋時節(jié),繁花碎盡,山骨兒細(xì)細(xì),枯樹落葉墜。萬物都被十月濃霧褪了色,遠(yuǎn)處的高山頂上,甚至已蓋了一層朦朦朧朧的初雪。傲天莊外樹林潮濕凄清,深處寂靜無聲,只有一只不知身藏何處的鳥兒在膽怯地嘶鳴。
推開別院的大門,幾只黑鴉惶恐地振翅而飛。滿院的落葉,而天已快要黑盡。他看著這個荒涼而偏僻的別院,突然意識到情況有些不對,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但再拉大門,已巋然不動。
看樣子,非前進(jìn)不可了。
上官透挑著黃色的燈籠往前走。燈籠上掛著大紅穗兒,白玉墜兒,顏色鮮亮,在黯淡的天地間顯得醒目卻又突兀。
進(jìn)入第一個房間,略有一些破舊的陳設(shè)和古董一般的花瓶,卻空無一人。穿過這個房間進(jìn)入回廊,看到面前有一排房間,紅木房門都緊緊關(guān)著,而中間一個房間則是半敞著的石制大門。
上官透進(jìn)入那個房間。
房間很寬敞,通向另一個方向的幾扇門大開著??看暗哪究蚣嗊吤咨胶t中插著幾枝梅花。秋風(fēng)凄惻陰森,揚起房內(nèi)的黑色輕紗。紗很薄,薄到不經(jīng)意看,還以為是無色的。
輕紗后面有一張紅木床,床后的墻上兩側(cè)掛著梅花花枝的古木雕刻,中間鑲嵌了一個巨大的圓形紗窗,表面是精致的黑線刺繡,后面燃燒著黃澄澄的火光。床頭床腳掛著厚厚的黑帳,帳前各有一個燈柱,柱頂放置著透明的乳白薄玉燈盞。
床前有一個大理石棋局。棋盤散亂,黑白子在燈光下盈盈發(fā)亮。
而此時此刻,床上坐著一個人。那人穿著深紫色的衣裳,頭上披著同色的輕紗。頭上的銀飾,頸上的銀墜在紫紗下若隱若現(xiàn)。
他低垂著頭,正在自弈。
一開始不是沒想過這人是穆遠(yuǎn)。但是他的打扮和行為舉止和穆遠(yuǎn)毫無相似之處。
上官透很想問他是誰。但他不能這么做。
直到那人用柔軟的聲音道:“現(xiàn)在的上官公子果然才貌雙全又武功蓋世,恐怕就算重蓮再世,看到你也會老實躺回棺材里去。也難怪有那么多的女人為你神魂顛倒。”
說罷,從床頭的黑帳后掐住一個人的脖子,將她扔出來。
上官透定睛一看,那竟是消失了多日的柳畫。柳畫被塞了嘴,渾身捆綁著,躺在地上像被拔了翅膀的蒼蠅一樣扭動。上官透蹲下,拔出塞在柳畫嘴里的東西。
“你快走,快走啊。”柳畫小聲道,“他們要殺你——”
“臭□□,給我閉嘴!”那紫衣人大聲道,一邊將手中的棋子彈出,直直刺穿了她的耳朵。她的耳朵頓時脫落下來,血肉橫飛。
柳畫慘叫著在地上翻滾。
上官透道:“敢問閣下專程叫在下來,有何指教?”
“是想送上官公子一個禮物。請跟我來?!蹦亲弦氯司购芸旎謴?fù)柔和,從床上走下來,走到另外幾扇門面外面。
上官透跟著他前進(jìn)。
那扇門外面竟是一個懸空的木橋,下面是幽幽河畔,和生長在河畔旁邊的枯樹林。有幾只小船停泊在岸邊,船上掛著麻繩串連的密密麻麻小白燈籠。
木橋直通一個樓臺小亭,亭柱上的白紗在微風(fēng)中翻舞。亭中坐了一個老和尚,老和尚正在敲著木魚,他的左右兩側(cè)各放置了一大一小的棺材。
“那就是給上官公子的禮物?!弊弦氯酥钢蟮墓撞模p聲道。
上官透還沒來得及回話,紫衣人已經(jīng)轉(zhuǎn)過身來,朝他微微一笑。
而這張臉,無疑把上官透嚇了一跳——他的震驚程度,絕不亞于第一次看到釋炎徹底妖魔化的模樣。
那是一張被傷疤覆蓋的臉。在灰暗的天色中,那些深深陷入皮膚的疤痕顯得如此猙獰,完全將他原本俊美的臉破壞得不堪入目??墒?,這些疤痕還不至于恐怖到讓人感到惡心,也不至于多到讓人分不清這個人的臉。
所以,在看到這張臉的一瞬間,上官透想到的并不只是毀容這樣簡單的問題。
因為這個人是夏輕眉。
“你…還活著?”上官透幾乎說不出話來。
“哈哈哈哈……”夏輕眉仰頭大笑,“為何人人都要問我這個問題?我分明就沒有死過。只是在你們在以為我死掉的時間里,我都去做一些很有意義的事罷了?!?br/>
“例如——精湛的易容術(shù)?”
“聰明,不過易容術(shù)卻是我早就會的。我只是潛伏在重火宮內(nèi),反復(fù)觀察那個似乎十分容易模仿的大護(hù)法而已。后來我也發(fā)現(xiàn)了,要模仿穆遠(yuǎn)的行為舉止,確實不難?!?br/>
“但是模仿他的武功很難?!?br/>
“所以,那時候我覺得很痛苦,只是頂著他的臉到處跑??墒窃谶@樣的時候,你知道我遇到什么人了么?”
上官透微微瞇眼:“重雪芝?”
“不。是他的爺爺。”
“宇文長老?”
“沒錯。而且是這個老人家最孤單,也是最糊涂的時候?!毕妮p眉笑道,“所以,他讓我知道了所有的事。關(guān)于宇文慕遠(yuǎn),關(guān)于重火宮的武功,關(guān)于重蓮留下的秘笈……所有的,我都知道了。本來老人家也蠻可憐的,可是,為了不讓他泄露秘密,我最后還是殺了他?!闭f到這,他故作惋惜地嘆了一口氣。
“當(dāng)初害我的人,也是你?”
“那個計劃可是宇文慕遠(yuǎn)自己想的,別誣賴我?!毕妮p眉微微一笑,“只不過他沒有打算殺你,只是想把他心愛的雪芝妹妹和兩個兒子帶走而已。我易容成他的模樣,讓釋炎殺了一個孩子,引你出來……下面的你都知道了。”
“告訴我這些,你就這么想死么?”
“我不用死。而你,也只需要去陪你的愛妻就好?!毕妮p眉指了指那個小棺材,“她就在那里面呢。”
“你什么意思?”上官透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親耳聽到的事實,“你……你把她怎么了?”
“呵呵,慌了?放心,她還沒死?!?br/>
說罷,夏輕眉擊掌。釋炎立刻站起來,掀開棺材蓋,提著雪芝的頭發(fā),將她拖起來。雪芝被捆綁得和柳畫一樣,正沖著上官透拼命搖頭。
上官透連忙上前一步。
釋炎抽刀,在雪芝的手臂上劃了一刀。雪芝緊咬唇牙關(guān),雙眼痛苦地閉起來,卻沒發(fā)出聲音。
夏輕眉道:“你向前走一步,她就挨上一刀。”
“你到底為何要這么做?”上官透緊緊蹙眉,顯得有些激動,“如果是穆遠(yuǎn)還好,我理解他想要報仇的動機,可是你——”
“宇文慕遠(yuǎn)那種濫好人,幾時想過報仇了?”夏輕眉打斷他,“他不在意自己認(rèn)賊作父,也不在意重蓮對他父母做過什么,他似乎很能理解他們嘛。這也是我模仿他時,最無法拿捏的想法?!?br/>
雪芝在后面嗚嗚叫了幾聲。
夏輕眉冷冷道:“讓她說話。”
“夏輕眉,你把穆遠(yuǎn)哥藏哪里去了!”雪芝剛一開口便脹紅臉大喊。
“你以為你早就知道他在哪了呢。沒想到雪宮主還是這么笨?!毕妮p眉又得意地笑出聲來,“你們姐妹倆也都夠笨。都以為我是宇文慕遠(yuǎn),都委身于我。還有什么好說的呢,等上官透死了以后,當(dāng)大小老婆好了?!?br/>
雪芝氣得渾身發(fā)抖,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是么,這么簡單的理由,我卻一直沒有想清楚過。”
——這句話,卻不是雪芝說的。
夏輕眉眼睛圓瞪,直直地看著上官透的身后。上官透也回頭看向門口。
奉紫正抱著掉了一只耳朵血流不止的柳畫,淡淡地看著夏輕眉:“我就說為何對你越來越?jīng)]感覺,原來,我從來沒有得到過穆遠(yuǎn)?!?br/>
“紫,紫妹……”夏輕眉一下亂了陣腳,“為何你會在這里?”
“你都可以冒充穆遠(yuǎn)了,我為何不可以在這里?”奉紫頓了頓,扶著柳畫在地上坐下,“穆遠(yuǎn)在哪里?”
“你怎么只穿了這點衣服,馬上入冬了,會著涼的——”
“穆遠(yuǎn)在哪里!你說?。 ?br/>
夏輕眉只笑了笑,轉(zhuǎn)身走向涼亭,掐住雪芝的脖子,對釋炎道:“你去殺了上官透?!?br/>
“阿彌陀佛,老衲打不過他?!?br/>
“重雪芝在這里,你怕什么?”
“老衲還是打不過他。除非修煉了整本《蓮神九式》。”
“你先殺了他,我自然會給你?!?br/>
“沒有《蓮神九式》,老衲無法殺人。”
“你先殺了上官透啊。”
這時,奉紫又在木橋上哭喊道:“夏輕眉,你真是這世界上最齷齪的東西!我居然跟著你這種齷齪的東西……太惡心了!”
夏輕眉一臉煩躁:“釋炎,你聽到?jīng)]有,去殺了上官透啊。”
“交出《蓮神九式》,老衲就去。”
“夏輕眉,倘若穆遠(yuǎn)真不在這個世上,我會自殺!”奉紫的聲音嘶啞著,“你告訴我,他在哪里!”
夏輕眉終于忍不住,提高音量吼道:“宇文慕遠(yuǎn)早死了,我也沒有《蓮神九式》!釋炎,你若再不去殺了上官透,先死的人可是你!你別忘了,是你親手殺了他們的兒子,他們恨不得你死!”
“那請問公子,為何這么想上官透死?”
夏輕眉看了一眼雪芝,又看看上官透:“你不動手,我來!”說罷拔劍朝上官透沖去。
上官透將手中的燈籠往橋下一扔,火焰在紙燈籠中盈盈燃燒,很快被流水吞沒。在這短短的時間內(nèi),兩人已經(jīng)交手了三十招有余。
上官透卻一直沒有還手。他不敢動手。眼前這兩個人實在詭異得很,看上去不和,可是釋炎卻毫無違背夏輕眉話的意思,只掐著雪芝脖子,靜靜地?fù)崤钪椤?br/>
隨著二人兵器的碰撞,橋梁歪歪斜斜地?fù)u擺著。奉紫早已退到房內(nèi),柳畫卻因為不能行動還躺在橋上。奉紫看了看她,原本想上去拉一把,可剛走上前一步,整個橋旋轉(zhuǎn)了半周,柳畫幾乎要掉下去,只好用牙緊緊咬住繩索。
上官透踩在繩索上,白色的身影一閃,后梭一段距離,又飛了起來,閃躲夏輕眉的攻擊。夏輕眉揭開頭上的紗,纏住自己的腳,從下方繞上去,自上攻擊上官透。
釋炎的雙目半睜著,靜靜地看著夏輕眉。忽然,他將雪芝扔到棺材里,緊緊扣上蓋,提杖,足下輕點,飛向上官透。在這過程中,雪芝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
她知道自己的視野中只剩下黑暗。
可是,隔著厚厚的木板,她依然能聽到沉悶的兵器碰撞聲。
上官透赤手空拳和他們兩個搏斗,能贏么?
她的心幾乎快要跳出胸膛。她用力掙扎著,卻不小心被木板上多出來的釘子刺中。粘稠的液體從她的手臂上留下,她咬牙忍痛,用雙手綁住麻繩的地方在釘子上蹭。
很快,棺材搖晃了一下,她知道這是上官透的掌風(fēng)。接下來劍聲響起,她聽到上官透的悶哼聲,更是滿頭大汗地摩擦麻繩。
就在繩索快要蹭斷的時候,雪芝突然聽到一聲慘叫。
因為木頭太厚,聽不出來這個叫聲是誰的。她只是飛速掙脫麻繩,掀開棺材蓋,坐起來。
然而,眼前的一幕卻令她驚愕得說不出話:上官透已經(jīng)站在離她最近的位置,中間是柳畫,柳畫后面是緊緊掐住她肩膀的夏輕眉,夏輕眉后面才是釋炎。
而上官透手持夏輕眉的劍,渾身是血。柳畫的脖子早已被貫穿,這一劍直沖向夏輕眉的胸口。
很顯然是上官透奪走了夏輕眉的劍,夏輕眉又用柳畫的身體來抵擋上官透的攻擊。柳畫當(dāng)場斷氣,夏輕眉也受了重傷。
雪芝將棺材推翻,重重摔倒在地,握住地上的刀,斬斷腳上的麻繩,提刀向他們沖去。釋炎和夏輕眉見狀,頓時臉色大變。
“快走?!贬屟滓贿呎f著,一邊跳入水中。
但夏輕眉還沒出去,背上便被人刺了一劍。
他愕然地轉(zhuǎn)過頭,看著握著劍柄雙手發(fā)抖的奉紫,滿目不可置信。奉紫被他的目光嚇得手一抖,后退一步。
夏輕眉抓住奉紫的肩,像是負(fù)傷的野獸一般嘶吼著,卻吼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這個時候,木橋卻突然從一端斷裂,幾人急速下墜。柳畫第一個落入河中。上官透立刻拉住雪芝,雪芝拉住奉紫,幾人往上一躍,跳到了岸邊。
奉紫還沒站穩(wěn),腳已經(jīng)被一雙血淋淋的手拽住。她低頭一看,夏輕眉仿佛是來自地獄的惡鬼,用一雙幽幽的眼睛看著她。
她恐慌至極,失聲尖叫。
可是很快,夏輕眉便被另一只手拽住,拖到了河中。
上官透正準(zhǔn)備追上去,卻被人從背后抱住。
他便再無法行動,雙手搭在雪芝的手上。雪芝一句話也不說,只是靜靜地,用力地抱著他。
木橋的橋身依然貼著巖壁搖晃,下面的河水不知幾時變得湍急。
奉紫失神地看著前方,默默流淚。
雪芝是抱著上官透的。但此時此刻,她卻半點都沒有想他。她滿腦子都是夏輕眉之前說的話。
“你以為你早就知道他在哪了呢?!彼仁沁@么說。
“宇文慕遠(yuǎn)早死了!”他之后又這么說。
但她知道,穆遠(yuǎn)沒有死。
她腦中浮現(xiàn)了一雙眼。不管主人有著多么不堪的容貌,那雙眼睛卻是時常憂郁而濕潤著。
夕陽西下。
潮濕的霧氣緊緊地裹住樹木,太陽模糊的余輝灑滿大地。有毛毛雨雨飄落,深灰?guī)Ы鸬脑贫湟粓F(tuán)團(tuán)游走,離地面這樣近,像是會覆蓋整片天下。
細(xì)雨無聲。雪芝的聲音卻因此變得絨絨的:
“我先走了?!?br/>
夜。
星空下。
光明藏河的岸邊。
夏輕眉因為過度寒冷和傷痛睜開雙眼。他茫然若失地看著河岸,還有湍急的河水,第一次覺得原來早已沒什么可以失去的自己,還是會覺得如此空虛。
“你醒了?!贬屟椎穆曇糇运砗箜懫?。
夏輕眉嚇了一跳,撐著身體坐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力氣都使不上。他回頭看著釋炎,驚愕道:“我的武功……我的武功……”
“是,你的武功沒有了?!贬屟捉鹕聂卖脑谛枪庀麻W閃發(fā)亮。他盤坐在篝火旁,閉著眼,正在練功打坐,調(diào)理內(nèi)息。
夏輕眉慌亂道:“為什么?怎么會?你為何不回少林寺?”
“老衲走火入魔,活不了多久了。”
“所以呢?所以你要拉我陪葬?”
“那自然不會。老衲是出家人,出家人以慈悲為懷。阿彌陀佛?!贬屟拙従彵犻_蒼老的雙眼,“況且,公子仍年輕氣盛。雖然相貌上有些缺陷,但以前也是個地道的美男子?!?br/>
夏輕眉默默地看著釋炎,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這樣古怪的對話,他無法繼續(xù)。
“美男子很好?!贬屟滓贿呎f著,一邊摘下假胡子,那光禿禿的臉在火光下更顯得皺紋疊起,聲音越來越怪異,“沒有《蓮神九式》,那麻煩公子幫老衲實現(xiàn)最大的愿望吧。”
“什么愿望?”夏輕眉微微一怔,很快又反應(yīng)過來,顫抖地往后退,“不,不,你讓我死?!?br/>
“老衲可舍不得?!贬屟紫肓讼?,慢慢將那張蒼老卻故作嫵媚的臉轉(zhuǎn)過來,朝著夏輕眉微微一笑,“不,是人家舍不得?!?br/>
夏輕眉顫聲道:“你殺了我,殺了我,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火光在釋炎的臉上跳躍,同時也將五彩的鵝卵石地面染成了金色。
而那片金色的鵝卵石上,一個高大卻佝僂的光頭身影站了起來。那個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就要將蜷縮在地面的影子覆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