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星空下。
重火宮繁花落盡的庭院中。
那個人依舊坐在櫻花樹下,即便只剩下了樹的殘骸。他雖然坐在輪椅上,但長發垂落,背影一如以往美得不像真實。他像從出生就坐在那里一般,會一直在那里等待,等上一世。
庭院中空蕩蕩的,空氣冰冷到呼吸都會覺得鼻尖發疼。
雪芝拿著幾件衣服,一步步走向他,沒有出聲。她知道,他感覺到她來了,只是臉都沒有側一下。
他在這里坐了接近八年,被她關在這個小小的空間。她一直認為自己對他夠好了。在以為他是上官透的時候,她無微不至地照顧他。在知道他不是上官透的時候,她同樣將他留在這里,時常和他說話。
可是,此時此刻,她卻連開口和他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過了很久,很久。
他半側過頭,似乎在呼喚她。在陰影中,他臉上的殘痕并不是那樣明顯。
只是這樣輕微的動作,雪芝的淚便像是決堤的洪水,直直往外涌。她一下跪在他的面前,緊緊地抱住他的腿:“穆遠哥……”
他沒有回話,那雙傷疤縱橫的手,也依舊放在原來的位置。
“我對不起你。”雪芝嗚咽著,眼淚很快浸濕了他的衣裳。她摘下了他頭上的孔雀翎,用別的衣服蓋住他那一身白衣——她知道,穆遠從來不穿白衣。
她曾經問過他原因,他的解釋是,白衣的男子給人感覺溫和又儒雅,作為重火宮的大護法,萬萬不能給人這樣的印象。不然,很多事都會難辦甚至辦不成。
那時候雪芝還小,只是撐著下巴,有些無趣地扁扁嘴,開始幻想上官透一身白衣瀟灑翩翩的模樣。
“是我的錯,穆遠哥,是我的錯——”
她回想起無數個與他纏綿的夜晚,口中一直呼喚著的,卻是上官透的名字。在聽說上官透死了以后,她甚至還逼問他,那樣冷酷地對他。
雖然他不能說話,可是他可以點頭或者搖頭。
他從來沒有解釋。
“你打我,狠狠打我一頓!”雪芝抓著他的手,往自己的臉上抽。他卻用力搖頭,身子往后靠。
“你打不了也可以,我自己來!”雪芝狠狠地在自己臉上甩了幾個耳光。聲音響徹夜空,她的臉很快紅腫起來。
穆遠一直搖頭,喉間發出喑啞的聲音,不住咳嗽。雪芝抬頭看著他,他眼中露出了極為憂傷的神色——或許是在失去了一切表達能力之后,他才會這樣真實。
“你不打我,我這輩子都不會好過。”雪芝直接在他面前跪下,“或者,我一直跪在這里,一直陪著你?!?br/>
她抱著他,用盡全身的力氣,肆無忌憚地大哭著。
穆遠依然搖頭。
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多話的人。這一刻,他卻有很多的話想要對她說。一些當他能對她說時,吝嗇又羞于說出口的話。
他從方才就一直在看路面的一個石縫。
很想告訴她,雪芝你看,你還記得那個縫么?
雪芝小的時候靴子曾經卡在那個縫隙里,然后摔倒。摔得滿腿都是血她沒有哭,可是靴子拔不出來卻急哭了。后來整個重火宮的人都被她的哭聲引來,林宇凰連忙拽著她的胳膊提著她出來,說真給他丟人。雪芝卻跟他大打一架,還耀武揚威地說她贏了。
這一直是在雪芝長大以后,很多重火宮弟子在被雪芝罵過后都偷偷分享的笑話。
那時候的雪芝小小的,穆遠也比她高不了多少。可是看著小雪芝,小穆遠還是不敢靠過去——她一直都是那么兇,同時那么耀眼,那么可愛,不是他能碰觸的。
她一直都是他心目中的少宮主,他從來不敢奢求多的。
直到重蓮去世前交代了他一些事。
從那以后,雪芝不再那么胡鬧,卻依然令他不敢接近——只要一靠近她,他的心就會跳得很快,也越來越不敢和她多說話。
那已是多少年前的事?
他幾乎快要忘記了。
記憶中的雪芝一直是一個脾氣不好但是愛笑的姑娘,一直都是小小的,頂著兩個沖天炮橫沖直闖的小女孩。
他無法說服自己,這個在自己面前傷心流淚的美麗女子,是他發誓要保護好的小雪芝。
他想說,我一直在努力著想要讓你開心。一直一直在努力。雪芝,笑一笑,我并不值得你哭泣。
可是,他連伸手去摸一摸她額頭的能力都沒有了。
凄清的星光灑在他們的身上。重火宮白色的建筑也因此連成一片。
這時,一個女子聲音自他們身后響起:
“哭夠了么。哭夠了我就帶他走?!?br/>
雪芝抬頭,看見了站在自己身后的奉紫。奉紫走過來,推著穆遠的輪椅便想離開。雪芝連忙攔住她,用發紅的雙眼看著她:“你這是什么意思?”
“還有什么意思?”奉紫冷笑道,“你把他當成什么人,對他做過什么事,自己還記得么?!?br/>
“我知道,所以我才……”說到此處,雪芝再說不下去。她根本不知道如何是好。她甚至不知道穆遠想要什么。
“你才如何?”
“我才想要彌補?!毖┲ノ兆∧逻h的手,“以后我會用自己所有的時間去照顧他?!?br/>
“你需要用自己所有時間照顧的人太多,你要彌補的也太多,你兼顧得來么?況且,你知道穆遠想要你的陪伴么,你認為他喜歡你還是喜歡我?他會選誰你知道么?”
從來沒見過奉紫這樣尖銳的模樣。雪芝一下接不過話來,只低頭道:“這個,問他不就知道了么?!?br/>
“你希望誰照顧你?”奉紫搶先道,“是我對么?是的話就點頭。”
穆遠看了看奉紫,咳嗽幾聲,最后輕輕點頭。
他從頭至尾都沒看過雪芝。
雪芝幾乎不敢相信他的反應,又道:“我呢?”
穆遠依舊沒有看她,只是搖搖頭。
“你想讓奉紫照顧你可以,我也可以一起的啊?!毖┲シ鲎∷募纾袷窃谂ψ屗欧约?,“我們倆可以一起照顧你的,這樣不好么?”
許久,穆遠又搖了搖頭。
“為什么?”雪芝輕聲道,“……這么討厭我么?”
穆遠只是低垂著頭。
“姐姐,在經過那樣的事以后,你還要他不討厭你?”奉紫輕嘆一口氣,撥開她的手,推著穆遠離開,“我們走了。”
“穆遠哥!”雪芝上前一步,用袖子擦拭著眼角的淚水,“我知道你是在生我的氣,現在不想看到我。但我一定會來看你,等你消氣了,就回重火宮好不好?”
穆遠半側過頭,沒有回答,繼續轉過頭去。
“好不好……”雪芝幾乎是用哀求的聲音嗚咽道。
到最后,他還是沒有看到她對自己笑。他不是不后悔的。
因為,這是最后一次了。
星光灑滿整個庭院。近處的樹林亭臺,遠處的飛檐反宇都載滿了銀白的光芒。
漫天的星斗化作晶瑩的光,蕩漾在重火宮的碧波中??諝饧艣觯L中充滿著枯葉潮濕的氣味,如同一個夢游的人,在黑夜中孤單地飄搖。
雪芝站在夜空下。淚水風干后化作一片片小刀,殘酷地割傷她的皮膚。而她只是茫然地看著極遠的地方。
很快,有一雙手從身后將她抱住。她沒有掙扎。那臂膀加重了力道,緊緊地摟住她。
“芝兒,不要難過了?!鄙瞎偻傅统恋穆曇粼谒呿懫?,“外面很冷,回屋休息好么。”
他很久沒有對她這樣溫柔。
他必然已經知道一切。
“你現在很得意是吧?!毖┲ポp輕笑著,自嘲道,“我把他當成你,把他打扮成你的樣子,在知道他不是你的時候就對他這么糟糕。你很得意,是么?”
“是我錯怪你了?!鄙瞎偻笇⑺D過來,輕柔地擦去她臉上的淚水,“如果知道你一直想著我,我是絕對不會那樣對你的……對不起?!?br/>
雪芝抬眼看著他。
他依然是那么英俊,只是比以前白皙了許多。每次當她注視著那雙琥珀色的瞳孔,便會忍不住沉淪。她從來都是這樣迷戀他。導致七年來,一直在犯著無可挽回的錯誤。
上官透側過頭,雙唇溫柔地覆住她的唇。
這是一個深情卻又微微顫抖的吻。
從他和奉紫一直偷偷跟著她,回到重火宮以后,他的心便一直在下沉。曾經在雪芝的窗臺上插櫻花而被冒充穆遠的夏輕眉發現,逃去得非常匆促,他不曾留意過其他的東西。
例如雪芝房外,被換下的,滿地枯萎的櫻花枝葉;還有她房內,掛得高高的寒魄杖;還有她寬闊的大床上時刻空著的位置,以及她睡覺時緊緊摟住的他的枕頭……
還有這個人。
他復出江湖這么久,沒有人告訴他雪芝改嫁是他出事五年后的事;也沒有人告訴他,雪芝之前一直不知道他死了;更沒有人告訴他,雪芝和這個連他看了都感到毛骨悚然的人同行同住五年,只因她以為這個人是上官透……
雪芝不曾解釋。
此時,知道在雪芝得知這人是穆遠的情況下,上官透應該安慰她而不是只考慮自己的事,可他再無法忍耐。他無法用任何方式表達自己的震驚和后悔。他只能用力地抱緊她,親吻她,恨不得將她揉碎在懷中。
她卻用力將他推開。
他錯愕地看著她。
“不,我不能再和你在一起了?!毖┲ヒ贿吅笸?,一邊搖頭,“我不能。我不想看到你?!?br/>
“我知道,你覺得負了穆遠,所以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可是事到如今,我已經不能離開你?!鄙瞎偻缚嘈χ?,“我會等你,直到你愿意回到我身邊。”
他轉身走了兩步,她在后面說:“我這輩子都不會再和你在一起?!?br/>
上官透沒有回頭,只是背對著她,淡淡道:
“那就等到死?!?br/>
奉紫帶著穆遠離開的當晚,穆遠便咳嗽不止,最后還咳了血。大半夜的,她又找不到任何大夫,只有推著穆遠在一家客棧留宿。第二天清晨,她便找了馬車,帶著穆遠趕到長安。
在客棧房間外靜候了半個時辰,大夫才出來,對她簡單說了幾句話,然后搖搖頭。
奉紫面色發白,一下坐在地上。
幾日后,林宇凰趕回重火宮給重蓮掃墓。他每年都有無數的理由去探望重蓮:雪芝生日,奉紫生日,相識紀念日,第一次吵架紀念日,第一次送禮紀念日,鬧脾氣最厲害的紀念日,第一次分手紀念日……
這一次,卻是頭一次在重蓮的祭日去看他。
他上了香,放上了幾個水果,還有重蓮最喜歡喝的粥,微笑道:“蓮,你離開我們已經十七年了,我也成了一把老骨頭。當初你擔心奉紫身體不好,還認為我不是個合格的爹,竟舍得把女兒丟給軒鳳哥養,還忽悠我這么多年。這事軒鳳哥要不告訴我,大概我永遠都不會知道了吧。你老實告訴我,奉紫是不是早就知道了?看她對雪芝越來越惡劣的態度我大概可以猜出幾分。芝丫頭最近心情也不好,有機會再告訴她好了?!?br/>
“雖然方式和我們想的不大一樣,但是女兒們現在很幸福,孫子也很好。你也可以安心了。你妹子我也有好好照顧,不過我可從來沒有背叛過你哦。”他拍拍墓碑,忽然狡黠一笑,“看我這身子好得不得了,估計一二十年內還死不了,所以你別指望我會來陪你?!?br/>
林宇凰的手指撫過墓碑,在“重蓮”二字上撫摸了很久:“不過,我會一直等著大美人的?!闭f罷在上面輕輕一吻:“好好休息,林二爺我過兩天抱孫子過來看你?!?br/>
他站起來走了幾步,像是又想起什么似的回頭道:“不過孫子個子沖得好快,再幾年都抱不動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