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變漂亮的少女之心,如此濃烈。
那濃烈的恨和不甘,足以吸引非凡塵的生物。
1
蘇茉兒對自己的妹妹產生了怨恨。
開始的時候,其實是不恨的,不止是不恨,甚至其實,是千般疼寵的。
蘇茉兒的妹妹叫蘇魚兒,兩人都是官大夫蘇明的女兒。
蘇明已過而立,只得這兩個掌上明珠,自然是嬌寵寶貝,恨不得把什么好東西都往她們手上送。
而蘇茉兒和蘇魚兒,也不負父親和母親的厚望,一個端莊大方,一個俏皮可愛,真真是一對姐妹花。
怨恨是什么時候產生的呢?
是作為長姐,卻是妹妹先許了好人家;還是妹妹故作懵懂,卻處處占盡先機;還是……本還算作秀麗的容顏,在妹妹一步步成長,變得妍麗秀美,完全搶占了自己的風采之后?
蘇茉兒先頭是覺得,長姐如母,讓也就讓了。可時日一長,便連家人也覺得,她是應當讓著的,這心里的恨,就悄無聲息,開了一絲門縫。
原本這時候,不過是普通的妒忌罷了,卻沒想到,一日,晉立公子來做客,那風度翩翩的少年郎,往庭院里面一站,讓蘇家兩姐妹,同時動了心。
時下風氣,女兒雖然要待字閨中,但并不非常嚴謹要求。父輩在場,要見見少年俊才,也是可以的。
更何況,好不容晉立公子路過淮縣,又下榻蘇家,蘇明心里頭若說真的沒有結親的意思,怕也是不可能的。
他喚了仆人去請兩位小姐,有眼色的仆人去了,又特地說了要好好打扮。
蘇茉兒一貫雅致,穿了條淺黃的矩領長裙,規規矩矩地出門見客。蘇魚兒一貫活潑,聽說去見少年公子,眼睛滴溜溜一轉,找了條新做不久,國都正風尚的寬袖立領大擺群,寬寬的腰帶一系,看上去款款細腰,如同扶風弱柳。
兩位女兒家相攜到達,高下立判。
晉立公子沒想到,在淮縣這樣個小地方,居然還藏著如同明珠一般的美人。
他的表情,蘇明瞬間了然,他心里盤算著,若是其中一位女兒能與晉立公子,不求為夫人,能為侍妾,他這官大夫的職位,只怕瞬間可以連升三級,到了五大夫也不一定。
于是他曲意逢迎,見晉立公子一直看著蘇魚兒,郎笑著吩咐蘇魚兒獻舞一曲。蘇魚兒生性開朗,聽到父親如此吩咐,毫不羞怯,諾了一聲,落落大方地站起來,跳了一支舞蹈。
蘇家姐妹,一個善音律,一個善舞蹈,這一日,蘇魚兒古樸華美的舞蹈大出風采,蘇茉兒卻如同墻角的一捧泥土,被完全忽視。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晉立公子擊桌而贊。
蘇茉兒看著那少年郎的模樣,那樣灑脫又高貴的人,蘇茉兒活了十幾年,第一次遇到這樣好看的少年公子,若說真的沒有任何想法,只怕連自己都無法說服。可這一個晚上,她連一句話都不曾說出來,事情就已經成了定局。
這時候見他這么夸贊蘇魚兒,她心頭一震,又酸又澀,還沒等待反應過來。蘇魚兒前行兩步,一雙大大的眼睛顧盼生輝,語帶笑意,大膽回了一句:“既見君子,云胡不喜。”
晉立公子笑。
蘇明嘴角也帶起了一抹笑。
那兩人,一個美貌秀麗,巧笑倩焉,一個少年公子,端方如玉,看上去真是一對如花美眷,月輝與燭火交映,襯得蘇茉兒的臉分外暗淡。
一個月后,晉立公子離開淮縣,言明半年之后,從楚地回來,會帶走蘇魚兒,立為妾。
2
事情若是到此為止,不過是蘇茉兒產生妒忌,妒忌自己的妹妹,被高貴的公子看上,未來甚至有成為夫人的可能。
可命運弄人。蘇魚兒和蘇明等著晉立公子回來,等了大半年,做好了一切準備。甚至為了蘇魚兒到時能快快成為寵姬,蘇茉兒的親事都早早定下,只待雙喜臨門。
蘇茉兒的未婚丈夫叫田充,跟晉立公子比起來,門第是完全不夠,不過是個不更的兒子,比蘇父,還低了兩級。
但是蘇父想著,兩個女兒,走了一個,總得留一個在身邊,于是才定了了田充。
田充雖門第低,但勝在家庭簡單,蘇茉兒過去,不需打點宗族刁奴,只需安穩生活,有蘇明這個官大夫在,公婆決計不敢錯待了她去。
蘇茉兒雖然心里有些悵惘,心里對這門親事,還算是滿意的。連蘇魚兒也常常私下說:“爹爹疼阿姐,這樣一門好親事,阿姐有福氣呢。”
每當說這話的時候,蘇魚兒那美麗的眉眼,帶著絲孩子氣的妒忌,三分真七分假,逗得蘇茉兒心里那絲悵惘都消失的干干凈凈。
及到兩姐妹偷偷地躲著,看了田充的模樣之后,蘇魚兒那絲妒忌,從三分添到五分,偶爾調笑起來的時候,似真似假的樣子。但到底田充再好,也比不上跟著公子那樣高貴,不說別的,自從跟公子有了私情,不但家中奴仆越發恭敬巴結,連父母都幾乎是千般疼寵恭敬。所以心里頭,蘇魚兒雖然感嘆阿姐的姻緣也算不錯,但到底還是有一絲驕傲和得意的。
而蘇茉兒卻沒想那么多,那天她匆匆看到那田充一眼,原本對妹妹的那絲妒忌,還有心頭微微的不愿意,瞬間就消失的干干凈凈。
那田家的男兒,有一副極好的樣貌,與晉立公子的瀟灑不一樣,因為年歲稍長的關系,是極為英武陽剛的男兒樣貌,看的蘇茉兒心頭如喝了蜜水——她沒有那么高的心氣,雖說到底自己的良人不如阿妹的,可,她已經是滿足了。所以丫鬟秋每日調笑起來的時候,蘇茉兒臉上就帶了甜蜜的笑,紅的要滴出血來。
婚期在期待之中,漸漸要來了,卻沒想到,那日父親回來,傳來噩耗,晉立公子遇難,在回來的路上,卒了。
蘇魚兒頓時慌了,哀哀哭泣不止,晉立公子去世,她這個未來寵姬,只怕也沒了什么指望。
屋漏偏逢連夜雨,不久之后,蘇魚兒嘔吐不止,醫師過來看了一趟,偷偷稟了父親,說是有孕幾月。
推算晉立公子來的時間,只怕是公子的孩子。
蘇魚兒哭泣不止,蘇明唉聲嘆氣,蘇茉兒整日陪著這小妹妹,連原本殷切期盼的婚期,都沒心思盼望了,只日日陪著垂淚,恨不能以身相替。
但這以身相替,也只是想想而已,并不是真的說,愿意以身相替的。
所以當發現蘇魚兒與田充私下相會,還一起跪在父親面前求成全的時候,被喚過來的蘇茉兒,先是震驚,然后哭了幾天。在父親終是聽了蘇魚兒的哀求,來勸蘇茉兒讓出田夫人位置的時候,就變成了怨恨。
這怨恨讓她寢食難安,心里頭紛亂復雜,一時是忘卻一切,只恨不得撕了蘇魚兒的皮肉,一口口生吃掉;一時又猛地想起,那畢竟是她從小疼愛長大的小妹妹,又是心疼的只恨自己命不好;就這么天人交戰,一時哀嚎一時啜泣,輾轉反側,整個人迅速消瘦了下去。
最后,蘇茉兒幾乎是帶著血淚,咽下來這口氣,點了頭。
“阿姐對我真好!”哀哭著的蘇魚兒,在這一點頭之下,跪坐起來抱住她,又哭又笑,一派少女的嬌羞。
那張美麗的臉上,皮膚吹彈可破,泛著少女的紅暈,美的如詩如畫。
蘇茉兒隔日對著水鏡,看著自己那張黯淡消瘦,一掃少女的圓潤嬌羞,變得發黃的臉,眼淚一串串,止也止不住。
蘇魚兒不久之后就嫁了,并不是開始定好的日子,而是提前了很多。蘇家人替她瞞了兩個月,說是她與田充私會時有了孩子,田家急急忙忙,就遣了媒人催婚。
按例催了幾次,蘇家就答應了。
蘇魚兒出嫁那日,喜娘用繩頭絞了面,開了臉,又把她少女的發盤起來,額前的劉海通通梳起,露出光潔的額頭,挽成婦人的發髻。臉上則細細地敷了一層米粉,看上去真是潔白通透,又用柳木枝燒了,重重畫了眉,看上去,真是貞靜嫻雅的婦人模樣,哪兒還有先頭那嬌蠻少女的樣子?
摸著自己的少女發髻,蘇茉兒站在一旁,臉上帶著笑,心里卻如百味陳雜,說不出的紛亂情緒。
尤其是,嫁過去兩個月,蘇家耳聞的,都是蘇魚兒如何得寵,如何過的歡快,真是好像一尾魚兒一樣,自由自在,肆意灑脫。
蘇茉兒偶爾出門踏青,路過田不更的家,遠遠就聽到蘇魚兒與侍女打鬧的笑聲。
回來之后,晚上睡覺,耳邊都是那笑聲,陣陣響起,聽的人心浮氣躁,怨恨暗生。那些蛛絲般細小的情緒,憋在心里,慢慢累積成了一口淤血,說不出、吐不出,消不掉、化不了。
3
好景不長,年頭才一過,蘇父聽到新消息,晉立公子傷勢已經大好,準備回來了。
這道消息一來,頓時蘇家上下,陷入了恐慌。
蘇茉兒侍奉父母,蘇魚兒也被接了回來,這事情與她有關,她又一貫嬌俏聰穎,蘇父病急亂投醫,這時候,也不顧別的,只希望快快解決此事。
若是晉立公子回來,得知他定下的姬妾,居然已經許了他人,只怕別說蘇明這官大夫做到了頭,蘇家上下的命,恐怕也就到頭了。
“爹爹別慌,事已至此,女兒倒有一個方法,只是……”蘇魚兒眼珠一轉,就有了一個計策。
話音未落,看著一旁憂心的蘇茉兒。
蘇茉兒心里一跳,從小到大,蘇魚兒每次但凡眼珠一轉,這么看著她的時候,那必然是沒什么好事的。不管是兒時掉到從香椿樹上摔下來,害的她這個阿姐被罰站;還是長大后見晉立公子,特地把自己支開,自行打扮;甚至是懷了孩兒之后,哀哀哭著看著她,眼里卻透著思謀和狡黠;到最后嫁了田家男兒,搶了她的良人。
無一例外,每次蘇魚兒,都將她這個阿姐,當成了一個跳板,一個……踏腳石。
蘇茉兒想到這兒,心頭狂跳,分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果然,蘇魚兒在蘇父的催促之下,說了一計出來——讓蘇茉兒李代桃僵,蘇魚兒等著晉立公子回來,憑著這個孩子,未來也許蘇家能出一個夫人也不一定。
而蘇茉兒就代替蘇魚兒,去田不更家當兒媳,田不更要仰仗蘇父的鼻息,晾他也不敢說什么。
而且……蘇魚兒未說出口的是,雖然蘇茉兒不及她樣貌好,但是清清白白一位小姐過去,再編個謊跟田家說下蘇魚兒的孕事弄錯了,只怕田家也不敢有太大的反彈。
“就是……委屈了阿姐了。”一計說完,蘇魚兒怯怯地看蘇茉兒。
蘇茉兒卻是絲毫不看她,只是直直地看著蘇父,她心里又酸又澀,帶著一股絕望,但依然有一絲希望,讓她強自支撐著,不肯讓自己倒下。
雖說從小就是蘇魚兒占盡優勢,但是蘇茉兒不相信,畢竟這連番幾次,都是為了蘇魚兒,這一次,總不會真的還從了蘇魚兒的意思吧?
她想跟了高貴的公子做寵姬,父親就牽線搭橋,轉頭聽說公子卒了,就可以搶了她的位置,跟田家的男兒在一起,等到公子回來,她又想做人上之人。同是父親的女兒,再怎么樣偏愛,再怎樣長姐如母,蘇茉兒不相信,這一次父親還會答應蘇魚兒。
在這一天之前,蘇茉兒對蘇魚兒雖然妒忌,恨得時候,恨不得生食其肉,但都能以自己是姐姐來說服自己忍耐。
可這天晚上,聽到爹爹那一聲“善”的時候,蘇茉兒站在大堂,面沉如水,心里翻江倒海,狂風呼嘯,有了恨不能毀天滅地的恨意。
晚上她倒在塌上,不吃不喝,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侍女秋焦急無比,被她趕了出去,不準任何人進房間里面。
蘇茉兒躺在榻上,看著房梁——這房間是西邊的院子,蘇父畢竟只是個大夫,家里雖然不算寒酸,但也并不太大,淮縣又民生多艱,這房子休憩良久,東邊的院落寬敞明亮,又修補了幾次,而西邊因為是附院的關系,不免沒有照顧太多,平日看著光鮮,卻不能細看。仔細一觀察,就有些捉襟見肘。
就跟她蘇茉兒的人生一樣,看著是大夫蘇明最疼愛的掌上明珠,但身在其中才知道,分明是外甜內苦。
她直直躺著,腦子里面一幕幕都是從小到大的影像,從兒時在院子外爬樹,最后得到懲罰的只有她;到那天晚上,蘇魚兒咬著唇是叫她先行,自己卻悄悄打扮,得了晉立公子的歡心;再到田家男兒和蘇魚兒一起跪在地上,那一副伉儷情深的樣子……
“啪……嘩啦……”蘇茉兒猛地站起來,如同受傷的猛獸一樣,推倒了桌上擺的一切東西——
女孩子的小玩意兒,未繡完的荷包,悄悄給自己做的大紅色嫁衣,還只完成了一半……
她面無表情,一點點把這些東西全部一一絞的粉碎。
原本還想著,沒了田家男兒,爹爹定然會給她找更好的,沒了這個,總有下一個。所以這嫁衣,她熬著艱辛和對蘇魚兒的妒恨,一絲絲地繡著,只盼望能找到個良人,能穿著這美麗的嫁衣,緊緊抓住他的心。
可現在,一切都完了。
如果去當田不更的兒媳,只怕她不但得不到婚禮,接下來在田家,也不會有什么好日子過。這一切,蘇魚兒和爹爹,肯定預料得到。
他們好狠心。
一個是自小她最疼愛的妹妹,一個是平日總是寵愛自己的爹爹。他們,真的是好狠心……
蘇魚兒絞碎了一切她先前偷偷做的東西,就像是在絞碎她做了整個少女時期的夢一般。
絞完手上的東西,她愣愣地看著一地的碎片,那原本麻木的臉,突然扯出了一個極為難看的笑,然后猛地又扔下手中的東西,捂住臉,嗚嗚地嚎哭起來。聲音由小到大,仿佛野獸受傷的嚎哭一般。
她心里好恨啊!
憑什么,就因為蘇魚兒樣貌姣好,所以什么都得由她的意愿么?先是在公子面前得寵,把她這個阿姐當場了陪襯,接著又是搶走她的良人,懷著他人的孩子頂了她夫人的位置。現在,還要她好像個喪家之犬一般,灰溜溜地,沒有結親的儀式,沒有喜娘媒人的見證,好像個侍女一般悄無聲息地進門,連妾都不如。
好恨,好恨啊。
為何她不能美貌一點,為何不能擁有跟阿妹一般的好顏色,這樣的話,公子當初,看上的就不一定是蘇魚兒,甚至田家男兒,也不一定那么簡單就被蘇魚兒勾走。
蘇茉兒心里恨得無法自制,握緊的拳頭已經深深陷入肉里,有血珠在慢慢浸出,她咬著自己的下唇哭,并未發現,唇上的血已經匯成小小的河,從唇上流過下巴,混著淚水,滴到裙子上,看上去,宛如杜鵑泣血,斑斑的,都是血淚的樣子。
這樣強烈的恨和憤怒,沖天而起,直入霄漢,終于為她帶來了轉機。
哭的累了,正要喚人打水潔面,抬起頭,蘇茉兒就看到,穿著一襲紅色立領矩裙的女人。她梳著跟蘇魚兒嫁與田家男兒時,一樣的夫人發髻。只是看上去更精致一些,她的簪子居然是極其少見的金器。
她看上去年紀不大,大約與蘇魚兒差不多的年歲。不過這些都不是蘇茉兒盯著她呆滯的原因——蘇茉兒看著她,這女人臉上,一半貌美如花,美麗的丹鳳眼,高挺的鼻梁,脂膏一樣的膚色,臉頰如同三月桃花。看上去,別說是蘇魚兒,只怕全天下的女人,都沒有她半分美貌。
可惜,她并不能算個美人,只因為,她雖然一半臉如此美貌,可另一半,卻是覆蓋了整整半張臉的金色面具。
那面具大約是純金制作,上面巧奪天工地雕刻著極為繁復的纏枝花紋,看上去又妖異,又魅惑。
她輕啟紅唇,輕聲問:“是你,想要變漂亮嗎?”
4
蘇茉兒的身邊,多了個侍女嵐,是蘇茉兒踏青時候在外面撿到的乞兒。
那女孩兒,別人都說可惜半張臉有胎記,不然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可蘇茉兒看到的,明明是半張金碧輝煌的纏枝花面具。
嵐就是那天夜里,猛然出現的女人。
她問了蘇茉兒那句話之后,蘇茉兒因為連續一段時間驚變,又被爹爹和阿妹氣到極致,所以對于嵐詭異的出現,一貫膽子不大的她,居然沒有嚇得昏倒。反而抽了抽鼻子,問她:“你從何而來?”
“我聽到你的執念,一直在喊著很想變漂亮,吵得我睡不著,就來了。”嵐淡淡地回答,又問了一句:“你想變漂亮么?”
“……想。”蘇茉兒幾乎只是一瞬間的猶豫,就斬釘截鐵地回答。她并不知道眼前這個女人從何而來,甚至根本不知道她問這個話,是否真的有辦法幫自己達成心愿。可是,沒有辦法,她就像快要淹死的人,就算只是跟稻草,她也要緊緊抓住,只為了自己不在那憤怒和痛苦之中發狂。
她不想被當成代替品一樣,成為田不更的兒媳。她這輩子,大約是穿不上嫁衣了,但是,比起成為蘇魚兒的替代品,去田家當一個沒有三媒六聘的夫人。只要有一線希望,她寧愿放手一搏,成為公子的姬妾。
同樣都是沒有嫁娶儀式,她也要選擇更高貴的良人!
“天生麗質者,萬中無一,于是天下女兒,才需要妝。”
那晚嵐只留了一句隔日城郭外見,就悄然消失,蘇茉兒以為只是一場幻覺,但是家中逼得厲害,她實在不甘,到底還是去了一趟。
遠遠就看到,嵐在等著。
心中一塊大石落地,她上前去,在秋驚呼的時候,拉住了嵐的手。那手入手生溫,明明是人的體溫。
她不顧下人的勸阻,帶著這個眾人眼中的小乞兒,回了家中。
驅了眾人,蘇茉兒就急急問她方法——她已無多少時間,爹爹和阿娘,甚至是蘇魚兒,都在不斷以各種方法對她施加壓力,苦勸哀求哭泣,日日輪番上陣,攪得她頭昏腦脹,想起來就是一陣心苦,恨不得嚎啕大哭。
嵐坐定下來,也并不矯情,就開口評點她的面容,特地點出她面部干澀無光。
蘇茉兒苦笑,可不是,比起蘇魚兒,她就算敷了幾層米粉,都沒有那一股天然的風流姿態。
到底是差了一截。
“先生是否無計?”蘇茉兒看著嵐,眼里有絕望。
“取紫茉莉,研取粉末,摻入精米粉,加入我特制之物,可得鉛華粉,令你改頭換面。”嵐回答,看上去氣定神閑,胸有成竹。
蘇茉兒眼睛一亮。
幾乎是馬上就要招侍女進來,吩咐大家開始制作。
嵐卻突然說:“小姐可要思慮周全,鉛華粉可改頭換面,但是代價頗高。”
“若我成為公子寵姬,必千金酬與先生!”蘇茉兒施了一禮,許下重諾。
“不,我所求之物,比千金更重。”這樣的厚諾,嵐卻眉也不皺,就拒絕了。
“事成時候,先生只管說,茉兒無一不應!”
許下這樣的承諾,嵐才放了她,表示可行。
蘇茉兒在阿娘身邊苦求很久,終是得到了延緩的機會,田充幾次帶仆人來帶蘇魚兒回家,都被蘇魚兒巧言哄走。蘇茉兒一邊冷眼看著,對這個心機深沉的妹妹,再沒了一絲疼愛。
大約是因為以為她終于要為了家族,乖乖去當蘇魚兒的替代品,家中對她非常放縱。于是蘇茉兒趁此機會,找了下仆拿來米糧,用極小的篩子細細曬了幾大袋米,又著人篩選,取了一袋那細小又飽滿光潔的碎米粒,用水細細泡了半月。然后又叫人,用紫砂的盆子,細細研磨幾天,又耐心熬煮。
等到用布料細細過了一遍粗米汁,得了最細的精華部分,嵐趕走了所有人,研磨花汁,熬煮不斷,直到水分全部沸騰熬干,轉成一滴滴凝露的時候,才加入半干的醇米汁之中。嵐又坐了一天一夜,不斷攪拌,不斷加入凝露,終于才用瓦翁盛著,蓋了細棉布。
幾日之后,鉛華粉終于干透。
嵐掀開蓋著鉛華粉的棉布之時,蘇茉兒只聞到一股幽幽暗香,沁人心脾,從鼻子到嘴巴到腦子,心肝脾肺腎,好像一下子都被這股幽香纏的緊緊的一般。
兩日后,就是晉立公子到達的日子了。
5
晉立公子到達的時候,休整了一下,才來蘇家。
蘇茉兒聽著的時候,忍不住冷笑——看來蘇魚兒也沒有想象中的受寵,若真是被公子寵愛,只怕不會等到休整到了晚上,早在響午到了淮縣的時候,就匆匆趕來了吧?
思及此,她不由得更有信心了。
她選了近日求著爹娘新制的立領闊袖擺裙,特地選了她平日很少穿著的白色和鮮亮的綠色。
她細細地敷了一層鉛華粉,從頭臉到脖子,那層細細的粉一敷上去,就好像長出了一層光潔如同嬰兒般的粉嫩皮膚。
敷完,她看著銅鏡里面的自己,那個眼如春水,脈脈含情,帶著少女的嬌俏和貞靜的女孩,看上去有一絲熟悉,更多的,是陌生。
她檢查了一下,發現自己再無缺陷,于是昂著頭,出了房門。
蘇魚兒早就去了前院,一貫是這樣的,大多時候,都是蘇茉兒等著蘇魚兒,但若是蘇茉兒遲了一兩次,蘇魚兒多半就自己去了前院。
想到這里,蘇茉兒卻是一笑。這樣也好,起碼等會兒,她更容易給毫無準備的蘇魚兒致命一擊。
從現在起,她蘇茉兒,再也不會忍耐,再也不會被任何人忽視!
這樣想著,她高高地昂起頭,款款前行,往庭院走去。
晉立公子才進了庭院,剛跟蘇府寒暄,一旁的蘇魚兒還在假意嬌羞,沒有插話。猛地就聽到一聲嬌柔甜美的聲音,輕聲喚著:“爹爹,我來遲啦。”
這聲帶著懊惱的女孩聲音,一下子拉走了晉立公子的注意,他回頭一看,那穿花拂柳而來,穿著青色外裙,白色拖地擺裙的少女,如同鮮嫩的一株小苗,俏生生地款款而來。
看慣牡丹國色,這時候突然覺得,比之這個少女,芍藥太俗,牡丹太艷。尤其是這少女從身邊經過,帶著一股暗香飄過。
那晶瑩的皮膚,細嫩的沒有任何缺陷,大約女孩匆匆趕來的緣故,上面竟然還有幾顆小小的汗珠。
她翩遷而過,俏生生地停在曲水流觴的亭子里側,蘇父也被蘇茉兒這靚麗的出場給震了一下,看到晉立公子那癡迷的眼神,再看看因為孕事,有些發福,就算敷了再多脂粉,也臉色憔悴的蘇魚兒,他眼神一黯,心里有了計較。
“此乃明之長女,性情魯鈍,望公子包涵。”蘇明施了一禮。
晉立公子哪里會真的生氣,他盛情夸贊蘇大夫有福氣,養得一雙麗質天生的女兒。話語半天,還看著蘇茉兒的方向,竟是一個眼神也沒有給蘇魚兒。
蘇父了解,站起來又鞠了一躬,說:“小女魚兒已經婚配,做為補償,獻上明之珍寶,長女沫兒,侍奉公子左右。”
蘇魚兒大驚,原本含羞帶怯的臉上,明晃晃只剩下詫異,然后是羞怒。
她待要說話,以孩兒爭寵,卻接到了父親狠狠的一個警告眼神。蘇魚兒聰慧至級,明白事已至此,已經是無法改變,她面色巨變,到底還是忍下來,勉強笑了一笑。
若是今日,她還能一如既往得到公子喜歡,那這孩兒,自然是成為夫人的利器。但若是公子厭了她,這孩兒,只怕就成了長姐得寵的攔腳石了。
為今之計,只有忍耐。
這也是蘇魚兒十幾載春秋,第一次不得不忍耐。
蘇茉兒如同當初的蘇魚兒一樣,大放光彩,巧笑倩兮,不若蘇魚兒那般大膽熱情,但貞靜嫻雅,卻又脈脈含情,把晉立公子哄的開開心心,當夜,再次留宿蘇家。
蘇魚兒自始至終,沒有機會說一句話。
蘇茉兒沒有如同蘇魚兒那般,急急就與公子有夫妻之實,反而整夜秉燭夜談,房間不斷傳來二人談笑之聲。
幾日之后,晉立公子返程,要帶走蘇茉兒。
那一天,蘇茉兒身后跟著十幾房奴仆,從家里出來,身后是幾輛牛車,上面全是漆木箱子,里面放著新近趕制的衣裙、首飾和一些錢財,竟是把半個家都搬空了的樣子。
蘇茉兒被公子小心翼翼地牽上馬車,站在車上,帶著淚說:“經此一別,不知何年再見爹爹阿娘,只盼望阿妹替我好好照顧家中,都是茉兒不孝……”
看著蘇魚兒因為孕事有些憔悴的臉,還有掩飾不住的羨慕妒忌的時候,蘇茉兒表面垂淚,心里一陣扭曲的快感。
她贏了,前面十幾年從來都是輸家的蘇茉兒,到底還是贏了一次!
這樣想著,她做出一副傷心的樣子,倒在公子的懷里,遮住了嘴邊愉快的笑容。
馬車踏踏前行,拋卻了失敗者,前方,則是她蘇茉兒的通天大道。
同年,蘇魚兒誕下兒子,名喚田起。
6
到了公子府上的時候,蘇茉兒就被大大震驚了一番。
連綿的屋檐,望不到頭;整肅迎接主人歸家的下人站的整整齊齊,公子說,這只是前院的仆人,其他沒有資格的,都沒有被允許前來。
就這樣,仆人的人數,已經被蘇茉兒家里多了十幾二十倍了。
先頭贏了蘇魚兒的氣焰,瞬間就被打壓的干干凈凈。
蘇茉兒戰戰兢兢,帶著膽怯和不安,被陌生的侍女帶著,去了早給她安排好的院子。
她這番出來,蘇父對她寄望良多,不但準她帶了秋和嵐兩位侍女,還帶了十來個仆人。可這樣在淮縣極為奢華的陪嫁,到了都城,到了公子府,竟然連最低等的侍妾都不如。
難怪晉立公子要特地為她多配了幾位侍女,想到這兒,蘇茉兒忍不住心里一松,甜甜一笑,臉上緋紅。他是心疼她呢,蘇茉兒想到這里,就覺得,連初到府中的惶恐,也減輕了很多。
這一段時間他們同行同住,她怯怯言明,想要有了身份的那天,能夠得到她一個人的洞房花燭,公子當時就準了,還為此對她極為疼惜。
而這個晚上,應該就是她的新婚之夜了。
沒有喜服,沒有儀式,什么都沒有,但,到底是她與她的良人的新婚。
“嵐,你說,我穿這裙子,可好看?”蘇茉兒雀躍地試著衣裝,一副新嫁娘的嬌羞模樣,嵐站在一邊看著她,面色平靜,并不回答。
這一夜,蘇茉兒坐了整整一個夜晚,天色大亮之后,秋打聽了消息說,公子去了夫人之處。
蘇茉兒捏著精心換好的裙子。那是爹爹在她得了公子喜歡之后,新做的裙子,是時興的立領,裙擺如同魚尾一般撒開,她計算的很好,彈琴的時候坐下來,是公子最愛的,清麗柔美的弧度。
一連一月,公子流連各色美人之間,好像完全忘了這個從小地方帶來的妾。
蘇茉兒未得寵先失寵,給夫人問安的時候,跪在中間,被各色美人打量,她們的聲音絲毫沒有壓低,就那么明目張膽地嘲笑她:“哎呀,這不是從鄉下來的那位么。”
“是啊,你看她穿的那過時的衣衫,真是可笑。”
上面那位穿著閃耀絲帛的夫人,看著她跪著,讓她聽完了所有諷刺,才慢吞吞地開口:“不愧鄉野之家,小戶之女。賞幾匹絲帛,與你做幾件符合身份的衣服吧。”
一席話說完,蘇茉兒臉色慘白。
回來之后,蘇茉兒就對著嵐發了好一通火,然后又拉著她哭泣哀求:“嵐,我今日看到公子的姬妾,皆是頂頂的好顏色,你可能讓我再漂亮一點?我……我怕公子……再想不起我了……”
她哀哀地哭著,拉著嵐的衣擺,死死不放。
“你可知道,鉛華粉效果出眾,可危害也極大。你要想好,你可只有一條命……”嵐低眉看她,彷如救苦救難的佛陀在看迷途的信徒,帶著不解和勸告。
“我不怕!”蘇茉兒聽到嵐的話,先是被驚了一下,垂頭沉默良久,她抬起頭來,堅定地回答:“反正我蘇茉兒一條賤命,死了也沒有人在意。若沒了公子的寵愛,活著又有什么意思!只怕爹爹都不會再要我這個女兒,我寧可拿性命,來拼一拼!”
到底還是拗不過她,或者說,嵐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地告知,并不是苦勸。蘇茉兒一堅持,她就應了。她花了很多時間,又制了更多鉛華粉,讓蘇茉兒連續兩月稱病不出房門,每天從臉到腳,涂了厚厚的鉛華粉,目不能視,口不能言。
兩月之后,蘇茉兒在后院,遇到了正往其他妾室院子去的晉立公子。
她穿著白色的絲帛,站在后院的過道上,纖細且清雅宜人,好像一株楚楚可憐的花。晉立公子不太記得,他第一次看到這個女孩的時候,她是什么樣子呢?
從一開始的完全無視,到又一次被驚艷,好像每次看到她,她都是全新的。不同的只是,她越來越美,越來越潔凈高雅,身上的幽香更纏人,晚上在月夜看過去,真有些月宮仙子落入凡間的錯覺。
當夜,公子與蘇茉兒同眠,蘇茉兒那一身細膩完美的皮膚,讓他大為驚艷,從此盛寵不衰。
同年,蘇茉兒的父親蘇明,連升五級,成為右庶長。
不但如此,蘇家一家人得到公子庇佑,來了都城。
蘇茉兒一時更為得意。
而另一邊,田知更頂了蘇魚兒父親的職位,父親離家,蘇魚兒顏色衰落,與田充感情漸淡。
第二年,蘇茉兒懷一孩兒,夫人妒忌,推了她一跤,孩兒落了,公子大怒,廢了夫人,封蘇茉兒為新夫人。
蘇明再升為左更。
也是這一年,蘇魚兒懷了第二胎,田充被侍女勾引,納了侍女為妾。
蘇茉兒春風得意,三千獨寵于一身,穿著華貴的絲帛,喝著甜美的蜜水,吃著鮮美的食物,住著最大的院落。
而且,與晉立公子感情甚好,羨慕得都城貴婦,個個暗中妒忌。
同年,蘇魚兒被侍女陷害,生下第二個孩兒,難產導致身體虧空,徹底色衰愛弛。
田充雖然不敢虐待或者殺她,到底她父親和長姐,如今都是他不敢得罪的大人物,但是他私底下卻關了她,揚言要讓侍女當他的夫人。
而且隱隱約約之間,似乎是說著,他當年是被騙了,他早明白,田起不是他的孩兒。
蘇魚兒嚇得哭了幾日,到底是心有丘壑的,抱著兩歲多的田起,偷偷離開了田家。
一路風霜雨雪,靠著藏的體己,終是到了都城。
一進新的蘇宅,蘇魚兒看到父親,還沒來得及說一句話,就直直昏了過去。
7
“可憐我的小妹妹。”蘇茉兒雍容華貴,儼然已經是標準的貴婦模樣,看到蘇魚兒那發黃的臉,被苦難磨走美貌的蒼老容顏,頓時眼淚就下來了。
但是此刻她哭,已經不是當初那滿臉淚水的倔強少女模樣,而是拿著帕子,擋著臉輕輕地哭泣,看上去動作優雅,哭得梨花帶雨,讓身邊的公子心疼的團團轉,而仔細一看,臉上的脂粉都未曾沖刷掉分毫。
蘇魚兒看著,心里有些發緊。
“芶郎,”蘇茉兒喚晉立公子,這稱呼,還是她得寵之后,才有資格喚的。她此刻一雙眼濕漉漉看著晉立公子趙芶,帶淚哭求:“魚兒可是我最最疼愛的小妹妹,芶郎可要幫我。”
公子慌忙哄著:“醫生早囑你體弱,不可哭泣,快收淚,我都依你。”
蘇茉兒這才破涕而笑,又低語了一會兒,晉立公子離開后,才好像才看到蘇魚兒還伏跪在地上一樣,驚呼著叫她起來。
蘇魚兒站起來,猛地看到蘇茉兒的樣子,只覺得心神巨震。
長姐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
秀氣的五官,雖然樣貌不到頂級,可難得一身水一般的肌膚,襯著嫻靜出塵的氣質,看上去如同碧波仙子一般。
美,極美。
蘇魚兒記得就算是她年少的時候,妍麗嬌俏不知愁的歲月,也不會敵得上眼前長姐的分毫。
這樣的長姐,怎么可能在記憶之中,灰暗了那么多歲月?
蘇魚兒看上去無比疑惑。
蘇茉兒幾年的后院歷練,早已不是今日的蘇魚兒能企及的,她可是斗贏了原本的夫人才上位的姬妾,若依然如同當初單純,只怕再美貌,也無法坐到夫人的位置的。
她看到蘇魚兒的眼神,就明白了蘇魚兒的疑惑。淺淺一笑,她輕聲說:“魚兒是不是疑惑,姐姐為什么此刻顯得特別年輕?”
“哪里,長姐錦衣玉食,良人疼愛,自然顯得年輕。”蘇魚兒小心翼翼地回答。
當年那個俏皮驕傲,還有些自私驕橫的蘇魚兒,看來也是不在了。
“不,除此之外,還有個最大的功勞,就是鉛華粉。”蘇茉兒彎了眉眼笑著,一團和氣地對她說:“長姐賜你一盒,魚兒用完,必然美貌如初,重獲夫君疼愛。”
蘇魚兒雙眼一亮,女兒家不管多少年歲,對于美貌,依然有著狂熱的追求。
等到那精致的漆盒遞到自己手上,蘇魚兒一打開,聞到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氣,再看那粉,比她這輩子看到的任何粉都細膩白皙。
她抬頭,看到蘇茉兒巧笑嫣然地看著她,忍不住就雙眼一熱,抽泣著說:“阿姐總是對我這般好,魚兒……”
這幾年間的生活變動,早讓她受盡了苦難,也早讓她明白了,當日她做的一切,對長姐來說,該是多么挖心掏肺一般的苦痛。
她早想對長姐道歉,可話只開了個頭,就被蘇茉兒止住,她抱著她,就像兒時一樣,輕言軟語地安慰,可蘇魚兒試了幾次,竟每次話頭都被拉開,不得再說一個字。
蘇魚兒自小聰慧,雖然心里哀忪,但到底還是順著阿姐的意思,沒多久就被哄得破涕為笑,兩人看上去,又是當年相親相愛的姐妹花。
時光太匆匆,人常說一如既往,可哪兒又真的,能一如往常。
“為何要予她鉛華粉?”晚上,散發的時候,嵐突然問。
蘇茉兒不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看著窗外,幽幽地嘆氣,說:“嵐,我還不夠美貌么?”
“當今天下,只怕少有人能與夫人爭鋒。”嵐回答。
苦笑了一下,蘇茉兒搖頭:“再美又如何,聽說芶郎又得了一個妾,今夜,只怕在那邊了吧。”
嵐不說話。蘇茉兒打開脂盒,用絲帛縫成的軟墊,均勻地沾了鉛華粉,一點點仔細地涂抹在臉上、身上。
銅鏡里面看不清楚容顏,但是蘇茉兒知道,這幾年過去,蘇魚兒越發老了,她的皮膚卻一日比一日透徹晶瑩,比二八少女還要緊致細膩。
可誰知道,這鉛華粉,涂上就是擦不下來的,她前兩年急功近利,一層層敷上去,只貪看良人眼中的驚艷,卻沒想到日后時光。
“也罷,我這日子,本來就是竊來的。”她對鏡苦笑。
身后穿著紅衣長裙的嵐面無表情,似乎對她的愁苦一點也沒有共鳴。
8
田充被與了一個大夫的職位,和蘇魚兒一起,來了都城。
那侍妾被公子直接賜死,斷了氣才發現還有個未出世的孩兒。田充帶著怨恨到了都城,一點得了官職的喜悅都沒有。
本來還想著,要如何面對蘇魚兒,可車攆停在門口,遠遠就看到門口站了個穿著艷麗紅色絲帛的女人。走進了一看,才發現,大眼盈盈含情,面容白皙紅潤,竟是如同少女般的蘇魚兒。
一段時間不見,那面色發黃,晦暗的蘇魚兒,竟像是重回了少女時代一般。田充當日會不顧婚約,與她私會,也是因為她這般嬌美的面容。此刻再看到,一股火在心頭,竟是不上不下,沒有發作出來。
蘇魚兒嫁與他幾年,哪兒還不知道,這是自己成功了的意思。她越發笑的開心,施了一禮之后,就羞怯怯地滾到他懷里。軟香溫玉在懷,一股幽香竄入鼻尖,侍妾的死,徹底被忘在了腦后。
蘇魚兒再次復寵,更加感謝阿姐蘇茉兒,常年入公子府,伺候姐姐身側。
時間久了,遇到晉立公子的時間越多,某日黃昏趕回家的時候,在門庭前遇到公子,他業已成熟許多,當日那風度翩翩的少年郎,此刻已經是有了君子傾城的風采。
蘇魚兒心頭砰砰直跳,晉立公子一笑:“好久不見魚兒,此刻看來,真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這形容婦人美態的詩一出口,蘇魚兒瞬間就明了了公子的意思。
但她卻沒有如同當年那樣,大膽回應公子的調笑,反而規矩施了一禮,而后恭敬退走了。
后面,是晉立公子愈發感興趣的眼神。而公子的身后,則是灑掃的婢女,轉頭就匆匆去了夫人休憩之處。
蘇茉兒很快就得知了這一幕,秋怒極,在她耳邊呵斥著蘇魚兒從小到大的劣跡,言語間全是不平。
蘇茉兒聽著,只是微笑。直到秋說的久了,才言笑晏晏地問了一句:“秋可想要我賜你鉛華粉?”
端坐著的蘇茉兒,一身簡單的白裙,襯著如玉肌膚,眉目溫婉,氣質出塵。可秋卻生生打了個寒顫,惶恐伏跪在地上,哀泣著分辨自己絕無它意,只是忠心而已。
“我說你受得便受得。”蘇茉兒扶起她,真的拿了一盒鉛華粉給她。
幾日之后,晉立公子就發現,年歲已大的侍女秋,身上有跟夫人一樣的芳香,看上去皮膚白里透粉,有如人間三月桃花。
雖沒有夫人與田夫人的美態,也算清秀佳人,加上秋少女懷春,眼含愛慕,不久,在蘇茉兒的湊合之下,公子就收了她。
那天晚上,蘇茉兒恨意暗生,抓著絲帛一點點撕扯,滿地都是碎屑。
侍從都被趕了出去,只剩下嵐一人在。
“這就是我的良人……”蘇茉兒趴在塌上哭泣,現在她已經可以睡最柔軟的塌,抱著的木枕也換成了絲帛的枕頭,可她哭泣時的無助,還與當年那個少女一模一樣。
“天下男兒皆是如此,”嵐第一次露出滿臉的不贊同:“你何苦還要試探。”
蘇茉兒滿臉淚水,如同當年那樣哀哀地拉著嵐的手臂,哭求著:“嵐,你可否讓我變得再美一點,更美一點?”
嵐嘆口氣,跪坐下來,如同親密的姐妹彼此慰藉悲傷一樣,輕柔地撫摸著蘇茉兒的臉。輕輕說:“你可要知道,你若是再強行如此,就要時日無多了。”
聽及此,蘇茉兒心神巨震,哀嚎一聲,伏在枕上,哭泣不已。
再次姐妹相見,蘇魚兒滿臉淚水,伏跪在地上。
蘇茉兒坐在上座,面無表情。
“阿姐,阿姐,魚兒只求離都……”那聲聲哭泣哀求,顫抖的女孩的身體,若是幾年前待字閨中的蘇茉兒看到,只怕心都要碎掉。
此刻看著,卻心里無一絲波瀾。
甚至平靜下來,還能拉起她,陪她哭泣,然后幫著公子,留下了她。
這一年夏,田夫人離世,公子府多了個侍妾,名魚兒。
魚兒入府之后,夫人蘇茉兒的榮寵被分了一半,夜晚望著明月的時候,也越來越多。
“魚兒的鉛華粉用完了吧?姐姐又制了一盒予你。”蘇魚兒常來看望姐姐,陪著說笑玩鬧,因此這院子并不顯得冷清。
蘇茉兒說到賜鉛華粉,蘇魚兒笑鬧的聲音就戛然而止,她眼神游移,欲言又止了一瞬,到底馬上就喜笑顏開,笑著接了。因為蘇茉兒時常賞賜鉛華粉給她的關系,蘇魚兒原本就美貌的臉,現在越發讓人移不開眼睛了。
“謝謝阿姐。”蘇魚兒這樣說著,再說了幾句,就告辭了。
及后來的時候,蘇魚兒再來,每次都笑的燦爛,偶爾兩姐妹夜話,看著窗外的明月,蘇魚兒就一遍遍說當年在淮縣的歲月。蘇茉兒被她的話語帶著,想起閨房外的那顆椿樹,蘇魚兒每次跌倒了,就嚎啕大哭,抱著她不肯松開。
園子里面有好多花,蘇魚兒每次淘氣,摘了花朵簪在耳邊,半大不小的人兒,臭美地看著水鏡,一副驕傲的樣子。
那小小的女孩兒,每次跟在她身后,喊著:“阿姐、阿姐!”
“阿姐!”蘇茉兒的思緒被蘇魚兒的呼喚打斷,凝神轉頭,看到越發美麗的蘇魚兒,眼里是單純的向往和回憶,輕聲說:“阿姐,魚兒好想念淮縣的日子。魚兒這輩子,最后悔的就是嫁人了。”
蘇茉兒嘴角那抹笑就收的無聲無息。
嫁人。她這輩子,從未有過喜娘和成婚的儀式。再也不會有出嫁的體驗了。
蘇茉兒大把的鉛華粉賞給蘇魚兒,秋嫉恨不已,回來哭求昔日的主人多照拂于她。
看著跪在下方的秋,蘇茉兒突然覺得累了。夜間她對著明月,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如玉如脂,潔白溫潤,比起少女時期,竟還要白皙柔美。
多年尊貴的生活,才養得出這樣的手臂。
這不就是少女時期,在看到蘇魚兒得了公子歡喜,心里暗暗憧憬過的生活么?可是為什么,她此刻看著窗外的明月,卻覺得,心里空落落的,竟不如在淮縣的時候活的歡喜?
“嵐,公子多久沒來了?”蘇茉兒輕輕問。
身后的嵐沒有回答,蘇茉兒也沒有再開口。
她疲累地嘆了口氣,合上眼——爭了那么久,這時候猛地回想起來,竟然有些恍惚。
她原本想要的是什么?
竟是一絲一毫也想不起來了。
9
蘇茉兒迷惘了,可現實不會因為她的迷惘而停止變動。
蘇魚兒回田家偷看田起,被公子的仆人發現,公子大怒,以為她難忘舊人。蘇魚兒只好跪在地上哭泣,坦誠了田起乃是公子骨血。
這下一個驚天霹靂。
晉立公子已過弱冠,還未有一個子嗣。論其原因,第一個夫人善妒是根本,連當時的寵姬蘇茉兒,都曾被她弄丟了孩兒,更別說其他侍妾。
而后蘇茉兒專寵之后,也暗暗注意,在自己生下孩兒之前,不許其他人有孕。
可偏偏她肚子不爭氣,連著幾年都沒有消息。可沒想到,千防萬防,沒防到蘇魚兒這一手,這下,晉立公子大喜,連夜遣了門客,找到田家,以加官進爵為條件,換得了田家大郎離世,晉立公子迎回放在淮縣,侍妾蘇魚兒生下來的長子啟。
啟已經四歲,大約在田家過的不太好的關系,看上去怯生生的,很是羸弱。
蘇魚兒一眼看到,就哭了出來,啟對自己的阿娘還有印象,看到蘇魚兒,就跑過來,眼里都是淚。蘇魚兒哭了一陣,又叫啟喚公子為父親,叫蘇茉兒為夫人。
看到三人溫馨的樣子,蘇茉兒的袖擺,都已經生生被撕裂成了幾片。
蘇魚兒盛寵更勝,甚至有了要超過蘇茉兒的程度。
蘇茉兒看著銅鏡里面的自己,看著看著,眼淚就不斷地流下來。
“嵐,我想要變漂亮,變得更漂亮。”她哀哀哭著,也不知道是因為良人變心而哭,還是為自己而哭。
“你愛他么?”嵐看著她,那半張風華絕代的容顏,柳眉輕簇,就帶了一股不解和輕愁。
“愛?”蘇茉兒愣了一下,猛地笑了起來,那笑容,看上去無比嘲諷,又無比凄苦:“嵐,你覺得,我還有愛么?我不過,是不想跟前一位夫人一樣,被貶為庶人,趕出門去罷了……”
是啊,若是被趕出去,讓蘇魚兒上位的話,鉛華粉的秘密只怕就保不住了。而到時候,得知真相的蘇魚兒,只怕不會讓蘇茉兒再活下去。
即使蘇魚兒不殺她,早被鉛華粉弄得精氣不足,身體虛弱的她,估計也沒辦法過那樣苦的日子。
同樣都是死路,還不如拼搏一番。
“癡兒。”嵐嘆了一聲,到底還是應了。
下人都傳言,夫人為了避過妾魚兒的風頭,閉了院門稱病了。
晉立公子先前還遣人來問,過了幾日,就不再管了。倒是蘇魚兒,每日都會自己過來問個安,就算蘇茉兒不見她,她也會來,在院門外站上一會兒,才黯然離開。
蘇茉兒對此一概不知,她每日泡在一人高的浴桶里面,滿室都是鉛華粉的香味,浴桶里,是膏狀的鉛華粉。嵐起先還不斷地隔段時間,就加入一些奇怪的東西。
泡了一旬之后,就用絲帛裹著坐在院子遮陽的地方休憩。
蘇茉兒調笑,這不是熬制鉛華粉的過程么,嵐就笑。兩個人相遇以來,第一次那么閑閑地坐在院落中曬太陽聊天,竟是第一次如此悠閑愉快。
外面夏日光芒璀璨,好像蘇魚兒的榮寵一般,隔著緊閉的遠門,都能聽到一些風聲。可夏日總會過去的。
秋天到的時候,蘇茉兒煥然一新,她志得意滿地笑著,帶著對結束蘇魚兒的專寵的期盼和快樂,開了院門。
卻沒想到,蘇茉兒滿打滿算,沒算到除了后宅之外的一切——
是夜,四卿作亂,都城一片混亂,公子不在府中,府外只聽到尖叫和廝殺的聲音,還有明晃晃的火光。
姬妾們亂成一團,收拾細軟貴重首飾,個個戰戰兢兢,只希望一切快點過去,又不敢休息,只等著若是公子府被攻擊,馬上混出去。
蘇魚兒就是在這一片混亂之中找過來的。
“阿姐,今夜四位上卿聯手作亂,公子說派了人守著府,但我聽外面,只怕、只怕……”蘇魚兒幾乎是跌跌拌拌地走了進來的,卻只有她一個人,臉上都是彷徨的眼淚,好像很多年前,那個一闖禍就往自己身后躲的小姑娘。
“啟呢?”蘇茉兒奇怪,往常蘇魚兒看的跟眼珠子一樣的啟,現在卻不在身邊。
除非……
蘇茉兒驚恐至級,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幾步,才穩住了身形。為了集中精神,她狠狠地一咬唇,起了幾顆血珠。
蘇魚兒慘然一笑:“阿姐在這等大事上,素來比我聰明,哪兒不知道呢。”
是了,她們這些姬妾都在,可啟卻不在了,只怕,今夜作亂,也有公子的一份吧?可是,帶了兒子,平日口口聲聲說愛她們,卻一個都沒帶走。
薄情寡義,負心薄信。
可笑,可笑她為了這樣的一個男兒,連自己性命都不顧了。
蘇茉兒慘笑,心里好恨,恨不得把那男人用烈火一點點焚燒,用刀子一刀刀割肉放血,或者一口口咬下去,讓他慘叫著這樣死去——她這大半生,就是因為這個男人的出現,才越來越孤獨,越來越痛苦。
陪了心不算,還要陪了命。
“阿姐,阿姐你別嚇我!”若不是魚兒那凄厲的叫喊,蘇茉兒差點就這么瘋了。她低頭,看到蘇魚兒那一臉驚惶和擔憂,那一張如春花的臉,那雙水波粼粼的大眼睛,里面滿滿的,都是擔憂。
小妹妹是在擔憂她。
到了這個地步,還曉得來找她。只怕是擔心她閉了院門,什么都不知道,趕著來通風報信吧?
是了,她甚至連一點包裹細軟都沒帶,一看就非常倉促。估計連想都沒想,就跑來找她了。
連仆人都跑光了,只怕這會兒,都已經抄了知曉的小路,躲藏起來,等著府破出逃了。
到了最后最危難的時刻,誰都靠不得,竟還是自己這個小妹妹,一路摸過來,看她額頭的青紫,衣上的臟污,只怕不曉得跌倒了多少次。
她用鉛華粉的日子也長了,在田家的日子,生孩子時受到的苦難,本來身體就不好。用了鉛華粉之后,只怕更虛弱了。可那樣羸弱的身體,竟硬是活生生這樣拖拽著,穿越大半個院子來找她。
明明她可以完全不管她的……
到底是自家姐妹,到底是血濃于水。
對了,鉛華粉、鉛華粉!!!
想到這里,蘇茉兒身體一個激靈,猛地瘋了一般,抬起袖子,在蘇魚兒臉上瘋狂地擦起來。一邊擦一邊突然嚎啕大哭起來:“是阿姐錯了,是阿姐錯了,魚兒,魚兒快擦了,快把臉擦了……”
這一聲魚兒,喚的蘇魚兒眼淚直流。
“阿姐,好久都沒這么叫魚兒了。”她又哭又笑,臉都被擦的發紅了,可卻還是依戀地躺在蘇茉兒懷里,一如小時候一般。
蘇茉兒淚水長流,只恨自己為什么就那么糊涂。她抱著蘇魚兒,大叫:“嵐!嵐你快出來,快告訴我,怎么才能擦了這鉛華粉,你告訴我啊!”
可她仿佛瘋了的大叫,卻也沒看到嵐出現。
“阿姐……”蘇魚兒待要說話,卻猛然聽到尖叫,刺破長空。
“天哪,賊人打進來了!阿姐,怎么辦?阿姐……”蘇魚兒全身發抖,蘇茉兒嚇了一跳,一把抱住她,猛地鎮定下來,說:“魚兒不怕,不怕啊,來,跟阿姐走,阿姐帶你逃出去!”
她拉著蘇魚兒,就往公子府的側門跑,前面一定滿是賊人,后院的大門也許也有追兵,只有西方那個廢棄的小側門,也許還有逃生的機會。
蘇茉兒拉著蘇魚兒飛快奔跑,路上有樹枝勾破了她們的絲帛長裙,有樹枝勾走了她們的金釵首飾。這一場奔跑,帶走了她們爭斗這幾年來,所有得到的東西,讓她們一無所有,好像回到在淮縣,只有木釵粗布的少女歲月。
到了最后,只剩下破破爛爛的華裳,好像在嘲笑她們當初的執念。
兩個養尊處優的女兒家,腳程到底太慢,后面傳來追兵的喧嘩聲,眼見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門已經近在眼前,可若是無人引開追兵,只怕兩個人沒跑出去,就得被抓住。
“快走!”蘇茉兒指著幽深的小道,催促蘇魚兒:“從這兒走,出去馬上去找爹爹,到了爹爹府上,就安全了!或者找個地方躲一晚上也行!”
“我不要!”蘇魚兒卻拒絕了:“我走了,阿姐怎么辦?”
蘇茉兒一驚,蹙著眉就訓斥她:“魚兒,快不要淘氣,趕緊走,阿姐自己有辦法跑的!”
蘇魚兒卻哭了,又怕被追兵聽到,只低低帶著泣音說:“阿姐,阿姐從小就這樣騙我。魚兒才那般不懂事……”
蘇茉兒聽得不耐,又要催促,卻被猛地一推,進了那小道入口。
“往日阿姐疼魚兒,所以才一直忍讓,魚兒這輩子最為后悔的,是奪了阿姐的良人,讓阿姐如今過的如此不快。魚兒對不起阿姐,可魚兒一直不敢說,怕阿姐不原諒……”喧嘩和火光越來越近,傾城的少女滿面淚水,波光粼粼的大眼里,是歉疚、是痛悔,是對于姐姐的濡慕和不舍:“如今,阿姐就讓魚兒贖一次罪,可好?”
“魚兒……”蘇茉兒早已泣不成聲,喚不出一句話來。
“幫我照顧好啟兒,還有,鉛華粉不是凡物,阿姐……別要用太多了……”她說完,滿臉淚水,飽含深情和悔恨,復雜地、深深地看了一眼蘇茉兒,轉身往外跑去。
“在這里!這邊!”
追兵被蘇魚兒的身影所拉走,蘇茉兒壓低聲音,不敢大哭,從側門跑了出去,膽戰心驚越了大半個城郭,遠遠看到蘇府燈火通明。
她不敢進去,找了個柴草堆躲起來。
直到天明。
10
隔日在看,公子府一片狼藉。
侍妾下仆死傷無數,不過,那都不要緊。
是的,公子要成為大王了,這些螻蟻的犧牲,又有什么緊要呢?
而蘇茉兒,也要成為王后了。
蘇明喜極,小女兒魚兒的死,也不怎么在意了。
“天下男子皆負心,”蘇茉兒穿著白紅的絲帛裙子,盤了華貴的發髻,發髻上,是明艷的金子打造的發飾,繁華古樸,看上去真是有王后的大氣尊貴風范。
昨日失蹤不見的嵐,又悄無聲息地出現了。蘇茉兒正是在對她說話:“芶郎負我,阿爹負我,我一生妒恨魚兒,卻沒想到,最后,只有魚兒還擔憂我這個姐姐。”
“她說的對,鉛華粉不是凡物,你要減少用量了。”嵐輕聲回到。
“不!”蘇茉兒轉過身,眼里都是怨恨的光芒:“我要用剩下的時日,為我和魚兒報仇!”
其后,王后專寵三年。
王趙芶與王后伉儷情深。公子啟被立為太子。
又三年,啟十一歲,王趙芶崩,啟成為新的大王。
這時的蘇茉兒,已經快三十了。
而立之年,多少與她同輩的人已經做了祖母。
可她還是看上去那么年輕,皮膚吹彈可破,穿著簡單的帛衣,在月夜竹下彈琴,還能被大王盛贊“芳澤無加,鉛華弗御。”
多少二八少女被送給王做姬妾,卻被不動聲色地除去。
整個后院,沒有任何一個新的孩子出生,啟的位置獨一無二。
蘇茉兒就這么蟄伏著,直到啟掌握了自己的權利,然后,一杯毒酒灌下去,這十多年前就應該卒了的王,終于薨了。
啟登位的那天,蘇茉兒看著月亮。
想起年少的時候,蘇魚兒老是做錯事情,就來身邊撒嬌。蘇茉兒總是幫她。
阿娘那時候就笑著說:“沫兒可別一直只寵著魚兒,要寵也要訓斥,不然免得她不知輕重方寸。”
可她一直忘了,寵的時候是極寵的,不喜歡的時候,卻拿出最陰毒的手法來暗害她。
田充的侍妾是她送過去的,明知鉛華粉對人傷害極大,她一次次大量送她。
蘇魚兒從小就聰明,哪兒不曉得這些事情。可她都默默接受了,因為她覺得對不起阿姐,是她先做錯了事情。
臨到走了,她還叮囑一句,鉛華粉非凡物,阿姐要少用。
明知道蘇茉兒怎么可能不知,卻還不放心叮囑,怕她做傻事。
她這個阿姐,從來都做得不好,阿妹不懂事,她就恨上了,連阿妹都曉得長大,曉得知錯。可她卻到了最后生離死別,才曉得自己錯的多離譜。
“阿姐最疼我了,阿姐才舍不得罵我。”
耳邊仿佛又響起魚兒嬌俏撒嬌的聲音,蘇茉兒心頭痛到極致,竟然連眼淚都流不出了。
是年,蘇太后沫兒薨。
王啟親自送行,王都哀哭長達幾月。
沒人知道,那封閉的棺木里面的情形。
那過世之后,都瑩白如生的肌膚五官,都風華絕代的蘇太后。
在停靈的時候,無人知曉,有一個紅衣女子到來,她輕輕捏著蘇太后的額角,輕輕抖了一下,一張完整的臉,竟被生生揭了下來。
女子小心地把那臉皮折疊,放在了隨身的錦囊里面。
然后,悄然離開。
封棺之后,眾人抬起棺材,那已無面皮的尸身,被輕輕抖動一下,猛地裂開了無數紋路,然后,轟然剝落。那一層整整的瑩白肌膚剝落,就好像瓷器的外釉被敲碎,露出了里面灰暗的、不起眼的,一個有些疲累的中年婦人。
她閉著眼睛,只有三分蘇太后的模樣,看上去憔悴而瘦弱。
“還差很多……”嵐走過鬧市,走過城郭,喃喃自語。
“我想要變漂亮,我一定要變漂亮,然后把你們踩在腳底!”
遠方戾氣沖天而起,女孩的嘶吼呼喚聲陣陣回響。
那想要變漂亮的少女之心,如此濃烈。
那濃烈的恨和不甘,足以吸引非凡塵的生物。
注:
鉛華粉原身乃是古法的粉底。制法與文中一致,取米浸泡,揉搓,過濾然后曬干即可。因為不含任何化學元素,不但可以作為粉底,而且對油性皮膚和有草莓鼻的女孩子來說,有巨大的改善作用。
當然,功效沒有文里面那么夸張,但是沒有文里面那種恐怖的副作用。相反可能比市面上的都更健康,而且如果做得濕一點,可以當做敷臉的保養品。
但是不推薦干性皮膚的女孩用這個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