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飾是你的地位、身份,是你的武器,也是你的防具。
某種程度上,它亦是一個人的靈魂。
序
看著陳丘遠去的輪廓,祁攥著母親衣擺的手,又忍不住加重了力道。
母親端坐在馬車上,穿著淡青色花紋的深衣,素凈凝重,眼神直直地看著虛無的前方,好像在端詳不可知的命運。
“母親,”祁輕聲低喚。直到母親從不可知的沉默之中蘇醒過來,轉頭柔和地笑著看他,他才輕輕地問,“我們再也看不到父親了,對嗎?”
璧夫人一把將他摟在懷里,摩挲著他的頭頂,,聲音低沉輕柔,但無比堅定地說著:“不會的,祁,母親一定會帶你回到陳丘的,你是陳丘的公子??!”
1
他是陳丘的公子,是天底下最尊貴的人之一,他生來高高在上,注定享有尊榮和尊敬。
祁一直都是這么堅定地相信著母親的話。
雖然不知道質子是什么,但是,他來到楚之后,生活并未曾改變。
他依然能吃最精美的食物,還是能穿柔軟美麗的絲帛,有溫柔的侍女和仆從,有甜美的蜜水和華美的起居用品。冬天的新褥皮草、夏日的冰塊蔬果,他從未曾短缺過。
有母親的慈愛,還能在楚王的授意下,與楚的公子們一同上學,雖然楚的公子們都不曾對他太過熱情,但是在陳的時候,長兄也未曾搭理過他。
他帶著惶恐和不安來到異國他鄉,而后時日漸長,祁小小的心中,那淺淺的害怕,也就漸漸地在母親的陪伴之下,慢慢地安定了。
直到十一歲這一年的夏天,某天正午,酣睡的祁被熱醒,才驟然發現,往日盛放在角落的冰盆,早已經融化多時了。
開始他還以為是偷懶的侍女忘了添上,酷暑難耐,讓人心浮氣躁。
叫人進來之后,祁就狠狠地訓斥。待到要懲罰這個偷懶的侍女的時候,他才從哭啼的侍女口中知道,今年的冰,已經快用完了。
“這不可能!”他驚詫無比。
下面哭啼的侍女看他沉默,還以為他并不相信她的說辭,又再次說:“是真的,這些,還是夫人早斷了冰的供用,全給公子這邊。否則……”
丹陽和陳丘不一樣,這里暑熱更盛,連風都是黏黏膩膩的,璧夫人和祁第一年來的時候,還曾因為這個天氣,雙雙病過。
可正是最酷熱的時候,母親卻不曾用冰,她怎么熬得下去!
祁心里大受震動,半響,他低聲說:“今日之事,不許說出去!”
說完,他心里亂糟糟的,也沒有心思午睡了,起身換了衣服,就出門去了。
他沒有帶仆人,而是在丹陽城之中晃悠,想著要不要去食肆去打發時間,卻在路上,與楚的公子們狹路相逢。
他們一貫都不與彼此打招呼,母親這些年來也多次囑咐,除了上學時,平日遇到這些公子們,就遠遠躲開。
可是這一次,平日不大熱絡的公子們,卻好像不想忽略他,而是一起浩浩蕩蕩地走過來,四五位公子,還有他們的仆人,加起來竟有數十人之眾。
這時候要避開他們,也已經是不可能了,祁只能打起精神,像往常上課之時一樣,應付地對他們行了一個平輩之間的禮節。而后剛想說話,道一聲巧遇,卻沒想到,對面為首的宜公子就譏諷地一笑,而后說:“祁,見到本公子,你就是這樣打招呼的么?”
祁莫名其妙。
他還未說話,宜公子身邊的人就說:“就是,不愧是卑賤之人的孩子,果然不懂禮數。”
祁大怒。
璧夫人雖然不是真正的王后,但是因為曾非常受陳王的寵愛,因此在陳,都被人以夫人尊稱。這人說話好沒有禮數!祁怒了,上前一步,正要打算反唇相譏。卻沒想到,宜公子大喊一聲:“你居然還敢動手?”
然后,祁猛地覺得臉上劇痛,對面的宜公子一拳揍在他臉上,然后一群人蜂擁過來,拳打腳踢之下,祁腳步不穩,摔倒在地上,只覺得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得厲害。
“你們干什么!居然敢當街揍陳的公子,不怕我父親找你們的麻煩么?!”祁怒極,一邊反抗,一邊大喊著。
可揍他的公子們卻并沒有被嚇到,他們不但加重了力道,宜公子還一腳踩在他的臉上,笑著低頭俯視他,大聲說:“你父親?哈哈,你父親若是真的在意你,你怎么會被送來當質子?怎么會讓你母親來楚當婊子?”
“你胡說!”祁怒極,猛地一使勁,想要站起來。宜公子被他的力道推得倒退了幾步,更加怒極,飛撲過來,又是幾腳,狠狠地踹在他的肚子上,把祁積蓄的力氣一下打散了。祁躺在地上,聽著他如同惡鬼一般的嘲笑:“你還真的覺得你是什么公子?往日我們不過是看著你可憐,不想搭理你罷了。是因為你是公子么?清醒點,你不過是個質子,只是你父親打了敗仗,拿來與楚抵押的一個玩意兒罷了。你穿的衣服,你吃的東西,你用的冰和蜜水,都是你母親去陪睡換來的!”
“就是,一個婊子的兒子,也配和我們一樣被稱為公子?可笑!”身邊有人一起起哄,祁只覺得那些話比加諸在身上的拳腳更加可怕,一拳拳,一腳腳地砸在他身上,讓他一下子被打懵了。
他開始還不斷地反抗著,不斷地站起來,又被打趴下。
但是最后,他一點力氣也沒有了,只能像一個無知覺的沙包一樣,躺在丹陽的道路之上,地上的泥土黏在他的臉上、他身上的絲帛之上、他的頭發上。他靜靜地躺在那里,不斷地重復著:“我的母親是夫人!我是公子!你們胡說……”
他一遍遍地重復,從開始的高聲到喃喃低語,他力盡之后,躺在泥沙之中,被那些高聲笑著,說著鄙夷之話的公子們吐口水在臉上、身上,丹陽的夕陽照射著他,大暑的天氣,祁躺在那里,卻覺得全身寒涼。
他是公子,他的母親是尊貴的夫人,這些人說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十一歲的祁第一次直面這個世界的惡意,他第一次知道,質子,只是一個可以被侮辱、被鄙夷、被毆打和譏諷的玩意兒罷了。
他不相信。
2
陳與楚的盟國趙開戰,這讓兩國的局勢變得越發微妙起來。
自從那日他被下人抬著回來之后,那些公子們的手段不斷地升級了,甚至連在上課的王宮之中,都毫不避諱。
從開始時候的羞辱和毆打,到被推入池中差點淹死,祁終于慢慢開始接受這個事實——他確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尊貴。
質子在兩國關系交惡之時,甚至比一般的奴仆平民更加低賤。
祁開始害怕了。
他整日躲在房中,不去上課,不再出門玩樂,整個人都變得沉默起來。
十一歲的他還那么孱弱,他根本不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之下,他還能做些什么。
他還沒想到什么好的方法,卻目睹了讓他目呲欲裂的畫面——在內室里面,他的母親,衣冠不整,正在給一個陌生的男子喂酒。
總是端莊盤發的阿娘,那時候跪坐在內室,散下三千青絲,換下總是正色的端莊衣飾,輕柔的艷色絲帛從肩頭滑落,她的眼角眉梢都挑起來,看人的時候,帶著陌生的媚意,一絲絲、一縷縷,看得祁眼睛生疼。
身后阻攔他的仆人這時候飛快趕上前來,卻已經遲了。
他站在被推開的門口,不可置信地看著內室那陌生的婦人。
璧夫人被門口的動靜聲吸引,轉過頭來,看到祁,頓時悚然一驚。她猛地站起來,只是一息之間,那嫵媚的容顏就如同幻象,瞬間又是淡定威嚴的表情,微微拔高的聲音卻暴露了她的驚訝:“阿祁,你怎么在這兒!”
祁說不出話來,看著母親驚訝又惶恐的表情。
猛地,他嚎叫了一聲,仿佛負傷的野獸,轉身跑出了院子,一頭扎進璀璨的夏日陽光之中。
他騎在馬上,飛快地往丹陽城外奔跑。
陽光太烈,白晃晃地照射著,根本看不清前面是什么狀況,他只是本能地縱馬往前飛奔,似乎只要不斷地往前奔跑,就可以忘記他看到的畫面。
“你的母親不過是個婊子罷了!”
“你不過是個玩意兒,一個娼妓的兒子,有什么資格妄稱為公子!”
往日被人羞辱的話,一句句在耳邊回響,祁大吼一聲,夾緊馬背,飛快往城外馳騁……
沉浸在痛苦之中的祁沒看到,正在縱馬玩樂的宜公子一行人發現了他,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悄悄地綴在他的身后。
直到祁奔出城很遠剛想放慢速度時,身后的宜公子拉開了弓弦。銳利的破空之聲劃過,馬猛地長嘶一聲,瘋狂地往前奔起來!
祁拉緊了韁繩,伏在受驚的馬背上顛簸著,他大聲呼喝,想要喝住它,但這馬早已不聽控制,帶著他橫沖直撞。
祁緊張極了,酷暑之下的策馬狂奔早已讓他失去了體力,就在他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猛地卻是一下巨震——他被馬顛了下來。
祁感覺自己在烈日之下飛了起來,然后狠狠地砸到了地上,仿佛五臟六腑都被揉碎了一般,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就迅速昏蹶了過去。
他朦朦朧朧聽到喧鬧聲、哭叫聲,一聲聲吵得他難以安眠。
“夫人,沒有醫官愿意前來,他們都說沒有空暇?!?/p>
“都怪母親,都怪母親……”半響,帶著哀忪的輕泣在耳邊響起,“可恨我手無縛雞之力,不然,我愿化身猛虎野獸,也要一口口咬死害了我兒的人!”
那聲音帶著殺意和瘋狂,而后又化成絲絲縷縷的自責哭聲:“可恨母親非但動不了他們,現又顏色衰敗,再也無法得到那些人的寵愛,否則我兒怎會遭此橫禍……若阿娘依舊容顏不減,今日也就能說服凌戎君出面護你……”
那聲聲話語如同針扎,彷如啼血。那濃烈的恨意和痛苦,隔著昏迷和身體的無法自控,都深深地傳入到微弱的意識之中。
那是母親的聲音么?祁有些不敢相信,母親一貫都高高在上,看上去隨時都一副冷漠而且堅不可摧的樣子,就連被發現她與凌戎君私會,也一副凜然的表情。
為何在此時此刻,卻會為他如此悲傷?
祁腦子昏昏沉沉,聽著那帶著怨憤和痛苦的聲音不斷地咒罵和低泣,一時只覺得全身發冷,仿佛赤身露體走在冰天雪地,一時又覺得全身發熱,疼得如同刀刀刺骨。
下一刻,祁突然聽到一道低沉柔婉的聲音,獨特且柔美,卻沒有一絲溫度。
“是你,想要變的美貌么?”
“你是誰?”他聽到阿娘驚詫地問。
“我叫嵐……”聽到這里的時候,他再也抵不住,徹底地陷入了昏迷。
3
再次醒過來的時候,祁有種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錯覺。
低眉順眼的侍女很快送上溫熱的蜜水,他連喝了幾盞,張了張口,發出沙啞難聽的聲音:“母親呢?”
“夫人和嵐先生在后院?!笔膛p聲回答。
“嵐先生?”他皺眉。
“嵐先生那日救了公子,夫人留她住下,以便看顧公子的傷勢?!笔膛Ь椿卮稹6笥终f:“嵐先生吩咐,公子這幾日就要醒來,膳食一直備好,公子可要用些?”
說到這里,祁突然才覺得腹內空空,不曉得自己睡了多少時日。
待到膳食端過來,他愣了一下——漆盤之上,放著一碗栗米粥和簡單的小菜。但除此之外,還有一盤鮮果。
雖然夏日鮮果并不缺乏,但是這些精致的小物,自從陳楚局勢緊張之后,確實也很久未曾出現在祁的面前了。
而且現在應該還是大暑之中,房間卻如此舒適,他環顧一下房間,果然在房間的角落,看到了一座冰盆。
順著他的眼光,侍女趕緊解釋:“夫人吩咐,公子養病之中,不可太過貪涼,冰每日午間用一下就可。”
家中不是早已經捉襟見肘了么?為何墜馬昏迷之后,好像突然發生了什么巨大的變化?
祁心里隱隱覺得不對,卻抓不到一切的根源。他只能疑惑地喝了一口香濃的粥,抓緊填飽肚子。
答案肯定與母親有關。祁想。
璧夫人確實是當世絕頂的美人,否則陳王也不會多年盛寵,也不會在復雜多變的局勢之中,周旋宴飲于楚國貴族之間,不但保住了祁的性命,還讓他一直活得不錯。
但是,這兩年來,大約是因為常年的飲宴周旋,殫精竭慮,再加之年歲漸增,昔日艷絕天下的璧夫人,也露出了疲態。
可是,當祁再次見到母親的時候,他看著眼前神采飛揚、粉面桃腮的母親,幾乎不敢相認。
她好像一夜之間回到了嬌俏的二八年華,雖然還是端莊自持的疏離神情,可顧盼之間,卻有鎖不住的婉轉風流。哪里還有日前疲憊的模樣。
在她的身后,站著一個著一襲紅色立領矩裙的女人。她看上去年紀不大,大約二八年華,美麗的丹鳳眼,高挺的鼻梁,脂膏一樣的膚色,臉頰如同三月桃花??瓷先ケ壬磉吤烂驳哪赣H,都多了幾分天然的風流。但奇怪的是,她卻梳著婦人的發髻,而頭上,插著精致的金器發簪。
但這些都不是祁覺得她怪異的原因。
怪異的是這女人臉上,半張臉貌美如花,可另一半,卻好像被火燒過、被蟲噬過一般,布滿了極為可怖的、令人不敢直視的疤痕。
璧夫人見祁并不搭理她,只是驚詫地看著身后的女人,便對他說:“這是嵐先生,我兒的命,全靠先生妙手回春?!?/p>
嵐輕微頷首:“不敢當。”
這聲音清婉無比,彷如玉器碎裂,乳燕投林,可卻冷冷的,沒有什么情緒。
祁腦中靈光一閃,驚訝地指著她:“你!”
這分明是那天他昏迷之時,突然出現在房內的聲音!
璧夫人見他如此唐突,忍不住皺眉:“祁兒,不可對先生無禮!”
祁大病初愈,本就虛弱,這一驚一乍之下,早有些體力透支,璧夫人叮囑完畢,就帶著嵐離開了。
祁躺在床上,看那道大紅的身影緩慢離開,腦子里面亂極了。
如果那天他昏迷之時,所聽到的是嵐的聲音的話,那這個女人的來歷就極為奇怪。但是,母親的態度也非常難以理解。
他們身在敵國,本就是四面受敵,往日的母親,對于家中的人丁都會非常謹慎地排查。
可嵐卻似乎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迅速成為了母親身邊最受信任的人。
局勢開始變得越發撲朔迷離起來。
陳楚的紛爭陷入了膠著狀態,而祁本該更加殘酷的質子生涯,卻又突然變得截然不同起來。
本來消失的一切,布匹、食物、貴族特有的進獻,又再次出現在家中。
時令的鮮果蔬菜、難得的皮毛首飾、坐臥起居的一切,甚至比當初在陳之時還要華美精致。
這一切都讓祁有種發自內心的憤怒。
他用餐之時會想,這難得的美味都是母親用不光彩的手段換來;他飲水之時會想,這甘甜的蜜水都是骯臟的交易得到;連換上柔軟舒適的絲帛衣裳時,都會想起母親媚眼如絲、香肩半露的畫面……
秋風乍起的時候,他的病痊愈了,卻不愿意出門,變得越發暴躁易怒。他總覺得每個人都在指指點點,每個人都在看他的笑話。
璧夫人勸他多次,他全部置之不理。終于,璧夫人怒了,遣散了仆人呵斥他。
“祁,你是陳的公子,你怎么能因為一點小事就這樣消沉!”母親穿著華麗的曲裾,擺一層層迭起來,半幅曳地,看上去優雅華貴。這越發顯得母親風流美貌,可看在祁的眼里,就仿佛是一根刺,扎在眼睛里面,讓他覺得痛苦。
他低著頭沉默地摩挲著手中的匕首,仿佛想研究上面細小的紋路。那是他七歲生日的時候,父親送給他的禮物。名家鍛造,絕無僅有的一把敬上之物。
這態度,讓璧夫人更加不滿,她皺眉呵斥:“祁,若你繼續這樣下去,將來我們回陳的時候……”
“回陳?”祁猛地發出了低低的笑聲,他猛地拔高聲音,譏諷地說,“你還想騙我!”他站起來,轉過身大聲說:“我們這輩子都回不去了!父親送我們來的時候,就已經拋棄我們了!從古到今,哪個質子能活到成年的?!”
“你知道他們說什么嗎?”他聲音越拔越高,像要將心底的壓抑和痛苦統統發泄出來,看著母親一貫從容的表情裂開,露出滿臉的不可置信,一種扭曲的快感自心底翻涌而出,仿佛看到母親越發痛苦,他就越發快慰。“他們都說你是婊子、是娼妓,他們說我不配自稱為公子,說我只是個質子,是個拿來抵押的玩意兒!”
“啪!”狠狠的一巴掌。祁從出生開始,頭一次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被那個一貫寵愛他的母親。
祁呆了。
他轉過頭還想說什么,卻看到璧夫人一直古井無波的大眼里,此刻正輕柔地在打轉著的,滿眼的淚水……
“母親……”
璧夫人猛地轉身,整了整衣服,然后昂著頭,挺直著胸膛,走了出去。
4
整整兩年,祁再也沒與母親說過一句話。
母親的院落經常有絲竹宴飲之聲,祁知道那里正發生著什么,每當這種時候,他就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楚的月亮又大又圓,清冷地掛在半空之中,冷漠地看著人世間的悲歡離散。而他看著月。
祁慢慢地長大了,與母親卻變得冷漠疏離。同住一處,朝夕相處,卻都是冷淡的、客氣的。
他一開始帶著怨氣,他的驕傲、他的尊嚴,全因為母親的作為蒙上了一層陰影。
可時日長了,再沒有楚的公子們來找麻煩,他偶爾去念書,看到的也是和善的臉。他開始慢慢地冷靜下來,開始思考自己的所作所為究竟是對是錯。
他不知道。
但是他隱約地覺得,他一定是傷了母親的心。
他心中有踟躕和隱約的歉疚,但他并不愿意主動向母親服軟。
他心中依然有一個巨大的結,那晚母親衣飾散亂、媚眼如絲的畫面,宜公子他們尖銳的嘲笑,在多少個難眠的夜里,結成一張巨大的網,把他網在中間,讓他不能動彈。
他還沒想出個究竟,璧夫人卻又開始稱病閉院了。
這次又是哪一個王公貴族呢?是楚的太子,還是公子,還是那些貴族,甚至是那些掌握了話語權的大儒們?開始他還譏諷地想著,一日一日過去,祁開始有些害怕了。
這一次,時日太長了。
那院子中,不斷地送進去藥物和食物,所有下人都被趕出來,只剩下璧夫人和嵐兩個人。除了一直有個奇怪的文士不斷地出入之外,就再也沒有任何人能見到璧夫人。而那個文士總穿著粗麻的衣服,并不是一貫往來于璧夫人閨閣之中的高門子弟的樣子。
這一切都很反常。
難道,母親真的病了?
連各個跟母親有關系的貴族們,都悄悄托人送來了無數藥品和補品。東西送進去了,卻仿佛石沉大海,沒有任何消息,祁終于坐不住了。
他找來仆人,開始詢問母親的狀況。
仆人說,夫人害怕自己的病染給其他人,所以只讓懂醫術的嵐先生作陪。而那位一直出現的文士,似乎因為常年游學,見多識廣,夫人偶爾思念家鄉,特地讓文士來說些陳的風景人物。
“藥物可都全部送進去了?”小事勿論,祁更加關心母親的身體。
“送去了。”仆人把單子送上來,上面一一列著送進去的藥草,看到最后,祁不解地問:“藥草我看了,雖量大些,倒也無事,可這幾袋花和脂油,到底是怎么回事?”
“夫人吩咐,說是病中無事,和嵐先生研制一下胭脂,打發光陰?!逼腿嘶卮鹜?,祁心中覺得非常奇怪——已經病了這么久,那肯定是非常嚴重,怎么還想到要用花汁子研制胭脂?
不顧仆人的勸阻,他來到母親的小院外面敲門,卻半響沒得到任何回應。他徹底地急了,從敲到拍,從輕喚到大叫。
就在他要命人把門砸開的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小小一道門縫。一股甜蜜的幽香從院內一絲絲一縷縷地浸透出來,感覺竟不像是久病之人的居室,倒像是百花爛漫的花林一般。
“母親呢?她到底怎樣了?”他就要一把推開門,卻被嵐攔住了。她冷著一張臉,看著他:“夫人現在正在最緊要關頭,你現在貿然進去,就是要害死她?!?/p>
怎么可能?!
到底是怎樣的病,才會被人打擾一下就會死去?祁斥責了一句“危言聳聽”便急沖沖往里走,嵐還要再攔他,卻猛地聽到室內傳來璧夫人熟悉的聲音:“讓他進來吧。”
祁沒有看到母親,他進了房子,卻被嵐再次擋在璧夫人的房間外面。
“祁,你是在害怕么?”璧夫人的聲音聽起來輕柔淡定,一點也不像久病之人。但祁還沒來得及推測什么,母親接下來的話,卻讓他頓時方寸大亂。
“祁,你是害怕我生病,還是害怕自己沒有了依靠,無法獨自活下去?”
母親的聲音如此平靜,可此刻的祁聽起來,不知為何,覺得卻好像最利的刀尖扎入了心里。
“我只是擔心母親!”他大聲回答,有種被冒犯的憤怒,“母親不愿意見兒子就罷了,為何要這般污蔑兒子!”
“哦?我知道,作為我的兒子,你卻一直看不起我做的一切。”母親輕聲地說,“可阿娘卻覺得奇怪,祁兒你這樣看不起阿娘,你說我是婊子、娼妓,可你卻穿著最好的絲帛,吃著最精細的食物,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我這個阿娘給你帶來的一切……”
祁覺得自己好像被扇了十幾個耳光,母親雖然一貫嚴厲,但從未如此赤裸裸地鄙夷他。
母親的話絲毫不留情面地撕去了他身上華美的偽裝,暴露出一直未曾面對過的內心深處。仿佛赤裸裸站在人潮之中,讓祁恨不得頃刻間死去。
“我沒有!我沒有……”他神思大亂,只能這樣不斷地重復,仿佛只有這樣,才能稍微減去心中的恥辱,才能讓自己堅信,他并不是這樣的人。
“你沒有?”母親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說,“那么,給我看看,我這個一直自命不凡的驕傲兒子,陳的公子。若是沒有了我的庇佑,你能憑借著自己,活下去么?”
祁的瞳孔仿佛被針扎了一下,窘迫、心虛、憤怒,以及自己從不敢面對的懦弱面被揭破的恥辱,讓他頭腦一熱當即做出了承諾:“試就試!”
祁第一次身著麻衣,那粗糙的質感讓他全身又疼又癢,他看著宅邸的大門被緩緩合上,到這個時候,才后知后覺地驚覺——他真的,被母親從家中逐出來了。
失落和離巢的害怕,瞬間從心頭劃過,又被他狠狠地壓下去。
他轉過身,心里想著,不就是依靠自己活下去么!這普天之下的百姓,誰不是依靠自己活下去的?
他要讓母親看到,他不但能活下去,而且會活得很好!到時候,再沒有人能說他是個卑鄙的、依靠母親出賣自己而活下去的小人。
他不是鄙夷母親又依賴母親庇佑而活下去的小人,他只是受不了母親做的那些不光彩的事情罷了。他這樣對自己一遍遍地重復,而后,毅然地踏出了第一步。
“嵐,我這心里,可真是沒底啊……”
幽暗的封閉房間里面,璧夫人輕柔地嘆息著:“可我再不逼一逼他,只怕祁兒就要廢了?!?/p>
“夫人正是緊要時刻,不可太過傷神?!睄蛊降卣f完,拿起曲頸大壺,往巨大的木桶里面添加液體。
那猩紅的液體入水,璧夫人身上,沉浸于水中的華美曲裾猛地顫動起來,好像活起來一般,瘋狂地扭動,貪婪地吸吮。璧夫人整個人顯得蒼白干瘦,而后又隨著曲裾的靜默,變得美艷而神采飛揚。
5
祁頂著烈日在大街上走了許久,帶著沖動出門的結果是,冷靜下來才驟然發現,夸下海口之后,他竟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么。
酒肆的打雜,路邊的苦力、商販的走卒,還是別的?
不,他是個公子,怎可以做這些低賤的活?
可是若不做這些,一時半會兒祁真的不知道,要如何賺到錢,活下去。
他正在焦灼的時候,身后卻突然傳來這熟悉的、帶著戲謔的聲音。
“喲,‘公子’祁,你這是去哪兒啊?”
祁全身僵硬了一下,就想要離開,卻被人阻住了去路。
“聽說你的母親病了?”宜公子笑著,突然靠近他,以只有兩人才能聽到的音量低聲說,“好像有個文士,最近一直往你家跑,難道婊子也有情,你母親她,跟那個窮文士搞上了?”
祁怒極,他握緊袖底的那把匕首,整個人都在顫抖。
宜公子得意而猖狂地大笑,轉過身對跟隨自己的人說:“可憐的陳王,堂堂一國之君,卻被人戴了無數綠帽子……?。 ?/p>
他突然瞪大眼睛,緊跟著,宜公子身邊眾人也驚呆了。
他握著那把匕首,而此刻,那把匕首正深深地扎在宜公子的身體里。
“殺、殺人了……”
祁全身一激靈,猛地回過神來,他往后退一步,呆愣了幾秒,而后飛快地發足狂奔……
我要死了!他摔倒了無數次,躲進丹陽城各個偏僻的角落里,緊緊地握著他的匕首顫顫發抖,不斷地想著:我要死了。
一個敵國的質子,傷了楚得寵的公子,他不能被抓到,如果被抓到的話,一定會馬上被處死的!
他狼狽地逃著,被流浪狗咬過,因為饑餓而昏倒過,身上的干凈麻布衣服已經變成了雜亂斑駁的色調,一頭長發已經骯臟得打結,看上去像一個真正的乞丐。
一個饑餓的、狼狽的、虛弱的乞丐。
他緩緩地走在日暮之下的丹陽,終于再也承受不住,倒在了一個破舊巷弄的角落。
而后,徹底失去了感知。
碼頭上瘦弱的年輕人,扛著巨大的包裹,搖晃了兩下,而后因為一步不穩,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塵土被揚起來,一旁的主家的豪奴大怒,飛快跑過來,破口大罵:“誰給找了這么個瘦雞崽子搬貨的!傷了我主人的貨物,我看你們誰賠!”
負責的人沒好氣地走過來,踢了那年輕人一腳:“滾滾滾!”而后想要再對耀武揚威的豪奴說一些巴結的話,豪奴卻不依不饒,掙脫了勸解的人,非要揍年輕人一頓解氣。
喧鬧之中,少年人卻一絲都沒有跪下求救的眼色,反而輕哼了一聲,說:“狗仗人勢?!?/p>
豪奴大怒:“找死!”而后猛地一腳,把這少年人狠狠地踹出去,遠遠地摔在剛才丟在地上的貨物包裹邊。
“不過是一只狗罷了,居然也敢看不起我……”那一身狼狽、發髻都打結的年輕人,像是瘋了一樣,從地上爬起來,居然沖過來,想要毆打這奴仆。
可那豪奴起碼比他壯了兩三倍,見他居然還不怕死地沖過來,頓時起腳,一腳狠狠地把他踹翻在地,而后又是幾腳。
直到年輕人被踢得不能動了,那豪奴才猖狂地笑,一腳踩在他的臉上,然后狠狠一口濃痰,唾在他面上。
“你!”年輕人拼力掙扎,眼睛里冒出盎然的殺意:“你找死!”
“我找死?”豪奴狂笑,“我今兒讓你知道,什么叫找死!”
而后他還要再做什么,卻被趕來的人攔住了。負責的人可不敢讓這里真的發生命案,雖說這些豪奴仗著主人,可以枉顧人命,但是他們都是窮苦人,這少年人性子雖然倔,但也不敢讓他隨意橫死。
勸解了很久,那豪奴這才罵罵咧咧地走了,剩下這群一起做工的人,一個個搖頭嘆氣,說他年少氣盛,不知收斂。
那年輕人默默地從地上爬起來,輕輕地握緊了懷中的匕首。
“我會殺了你的!”祁握著匕首恨恨地想,“上蒼可鑒,若這一生有機會,讓我為人上之人,讓我得到屬于自己的一切,我這輩子,絕不會讓任何人有機會,把腳踩在我的臉上!”
他伸手一點點擦掉臉上的濃痰,眼里的柔軟和膽怯,已經完全被憤怒和殺意一點點吞噬。
璧夫人找到祁的時候,祁正在秋日的長空下搬著沉重的包,一步步,咬牙從裝載貨物地方走到車旁,一遍遍地重復。
汗水從他不再白皙的臉龐流下,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昔日養尊處優的公子,跟一起搬動貨物的苦力一樣,赤著上身,滿身大汗。
裝完貨物,他在一旁的攤位上,拿出一個錢去喝一大碗水,然后大口大口吃那一碗顏色渾濁的粥。
那粥是祁的仆人都不會喝的東西,稀拉拉的,摻雜著沒脫去的谷皮和砂礫,看樣子就難以入口??伤瓜袷橇晳T了一樣,幾口就喝完,然后沉默地坐在一邊閉眼休憩。
他看上去就像是這普通苦力的一員,有粗糙黑黃的膚色,和飽經風霜雨雪的滄桑神態。只不過幾旬,那個柔軟怯懦的小小少年,早已脫胎換骨。
“晚上接公子回來,務必小心?!苯纸翘幎俗噧鹊蔫捣蛉溯p聲吩咐完,轉身離去。
祁完全沒看到,“大病初愈”的母親,不但膚白如玉,且臉頰飛紅,身著黃黑點紋的直曲,卻絲毫無法阻擋那有如三月桃花的嬌艷氣息??瓷先ィ戎斈?,竟是更加妍麗了一些。
6
祁看著母親整裝出門。
端莊肅穆的直矩已經被換下,變成層疊的深衣,嬌嫩的顏色,被斑斕地搭配起來,配上挽高的發髻。
眉眼彎彎,唇紅如血。
“母親。”祁看著壁夫人在嵐的攙扶下,走出院子準備出發。
他站在墻根之下,猶豫地喚了一聲。
“祁兒,”壁夫人回頭看他,盡態極妍的美人,一貫的雍容之態,只是眼里滿是風雪和悵惘,“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以后要記住,萬事,謀定而后動。”
說完,那曳地的燕尾款遣而行,最后消失在后門的黑暗。
聽著車轍之聲遠去,祁站在墻根下,楚的彎月躲在翻滾的云后,模糊而陰柔。他大口大口地呼氣,整個人好像隨時會碎裂的風箱。
那一晚,他一直站在那里。他腦子里面是碼頭被人欺壓的情景,還有家仆接他歸家那一刻的愕然和心底的無法忽視的欣喜,而后轉化成見到母親時候,失敗的羞恥。
那些畫面,如同走馬觀花,不斷地在他腦子里面掠過……
直到天色發白,那車轍之聲慢慢回來,他整個人才慢慢地感覺到肉體的感覺回歸,他飛快地奔跑,在最外面的大門等著。
壁夫人被人扶著下車。
她發髻散亂,整個人虛弱無比,半躺在嵐的懷里。
祁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但是,那一定是他不想知道的。
他眼睜睜地看著一行人進了小院,才猛地發現,夜深露重,他身上、發上,不知何時,已經被露水染濕。
母親是為了他出門的。扎在宜公子身上那一刀,豈是輕易能了結的?
他一時意氣,卻又再次累及母親……他好像,一直都在拖累她。
而后,猝不及防的,他們啟程離開丹陽。
六年的質子生涯,就這樣倉促地結束,就如同八歲那年,被選為質子時一樣。
祁不太明白這驟然的結束是因為什么。那天下午他扎在宜公子身上的那一刀,母親連日以來的周旋,還有他在院子里面聽著車轍之聲的日子,似乎都如夢幻如泡影,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淹沒。
有風聲隱隱傳來,是一位著名的文士,言談之間,說服了陳的貴族,說服陳王用財帛贖他們回去。
聽說,這位才華橫溢的文士,亦是母親裙下之臣。
結果到了最后,美貌是比匕首或劍還要鋒銳的利器,幾乎可以無所顧忌,披荊斬棘。
看著丹陽城越來越遠,祁握著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心里空落落的。能夠回到陳,是做夢都無法想象的好事。可此刻百種滋味上心頭,卻又無法言說。
他不由想起那些在碼頭上做苦力的日子,烈日之下的勞作和汗水,帶著砂礫的粗糙栗米粥……他曾在那個時候,覺得生活并不會更壞了。
是的,他長大了。離開陳丘的時候還有母親的懷抱,而離開丹陽的時候,他只能自己一個人坐在獨屬于陳國公子的車中,看著漫天大雪,看著漫天雪白。
可是在這個時候,他已經坐在回陳丘的車上,為什么又會開始惶恐起來呢?就好像八歲那一年的惶恐與迷惘,從未曾消失一樣。
他并不知道,成長從來不是一刻的陣痛,而是長久以來,與自己的搏斗和廝殺。
丹陽城并不只是留下了母親與他的恥辱,也留下了他成長的歲月。
對母親的怨憤早隨著那些日子的驚恐和勞累,和在墻根下看著她盛裝出行,又孱弱歸來開始,慢慢得到開解。祁突然就有些懂了,母親當年陪著他離開陳丘的時候,其實可能早已預料到自己將要面對些什么。
她是有預謀的。親手把自己推入泥沼,只為了讓他得以保全。
丹陽留下的,更多的是祁對于自身無能為力的恥辱、憤怒,更多是的那幾日無人知曉的黑夜之中,蹣跚獨行的少年,帶著驚恐、絕望,和對自我的鞭撻,審視,帶著自我的厭棄和放逐,還有……
那只有月亮才知道的,車轍之聲響起的那一些夜晚,他無數次目送母親離開,又無數次目送母親回來……
壓抑在內心深處,翻涌的戾氣和無能為力的痛苦,化成刀子和爪子,一片片地割著他的皮肉,吞噬著他的骨血。
都道別了。
他回頭,丹陽城已經看不見了,滿天地只有紛飛的大雪,綿延無際。
他終于離開了那座丹陽城,可這六年來他無數次夢到過的陳王宮,卻并未如他所期待的那般歡迎他的歸來。
陳王甚至未曾想要召見他曾經的愛姬和孩子。
璧夫人不再被稱為夫人,而是璧姬。
十四歲的祁并未太過在意這一切,六年的質子生涯,令他學會不去探究,那些口耳相傳的風言風語,那些打量的目光后隱藏的秘密。更重要的是,他長到十四歲,第一次有了名師教導。
那十幾日在丹陽度過的做苦力的時光,讓他明白了自己的弱小,讓他明白了民生艱難。名師在側,耐心教導,他第一次如同渴水的人飲瓊漿玉液,瘋狂地學習,不斷地學習。
文治武功,弓馬騎射,他無所不學,無所不納。他想要強大起來,他必須強大起來。
因為,他已經不再是質子,他是真正的公子。就算不能成為太子,不能成為陳下一任的王,但是,他以后也必將擁有自己的封地,必將被人尊稱。
他不會再是那個依賴著母親活下去的卑鄙小子,不會是闖了大禍之后需要母親奔波勞累的弱者。
甚至,他很有可能,去和平庸的長兄競爭,得到那個位置,讓母親也能以他為驕傲!
他志得意滿地想著、努力著,甚至忘了,這幾年之間,他和母親,一直未曾真正地和好過。
然而,他也不會再有機會了。
母親死了。
7
大家都說,璧姬是死于疾病。可祁不信。
因為,不久前祁才看到,陳王曾舉著劍想要殺了母親。
直到那時他才終于明白了陳王的冷漠,明白了那些打量的目光背后隱藏的惡意。
他們母子在楚為質多年,王宮內絲絲絮語,在有心人士的推波助瀾之下,璧姬如何利用美色在楚國風流快活的傳聞,早傳遍了整個陳王宮。
可是到了璧姬的院落,當璧姬摘下帷帽的時候,殺氣騰騰的陳王驚呆了——昔日美貌的璧夫人,臉上橫七豎八,都是傷痕。
傷口已經結疤,顏色發暗,分明是早已愈合多年的舊傷。
“璧姬,你……”陳王只說了幾個字,璧夫人臉上的淚水就順著可怖的疤痕一路流下來。她面容已毀,看起來越是可怕,越是襯得那些流言如此可惡,如此惡毒。
“璧姬,你受苦了!”當時陳王丟下手中之劍,一把抱住了她。
美人雖難得,但在這王宮之中,卻從來不會缺的??梢粋€美貌卻又重情重義的女子,為了保住貞潔劃花了自己面容的女人,怎么不比那些美人,更能令人打從心底憐惜?
她才剛剛用這慘烈的方式,換來了陳王的尊敬和愛,甚至,已經贏回了夫人的尊號。
能利用美貌令別人為自己揮劍的璧夫人,能決絕地向自己的美貌揮劍的璧夫人,怎么可能就這樣簡單地因疾去世?
祁不相信。
因此在母親身邊的奴仆被遣散時,祁留下了嵐。
他相信,這世上只有嵐才能知曉,璧夫人臉上為何會有那些陳年疤痕,甚至連璧夫人真正的死因,恐怕都只有嵐知道。
嵐很快就被分派到他身邊,還是那副樣子,半張臉是可怖的疤痕,另半張臉,卻是巧奪天工般的美貌。
她似乎絲毫沒有因璧夫人的去世而感到悲傷,看到祁的時候,還是一身的淡然氣度,身上還是那一身刺眼的紅。
“你竟敢在宮中著紅色,你不知道我母親才去世么!”
大紅是喜慶之色,除非婚嫁,極少有人穿。而嵐在平日行為怪異點也就罷了,但是在璧夫人喪期之中,居然還如此大膽穿紅,簡直是挑戰他身為人子的底線。
“你看到我穿著紅色?”嵐有些奇怪地問。然后卻仿佛聽到什么好笑的話一般,她雖未笑,但眼里和語氣都透著一抹奇異的輕松和誘導,“你既然看得見我穿紅衣,你心里定然有恨。”
“我當然恨?!逼钆瓨O,母親驟然的離世,早已讓他快要崩潰,“我母親一直把你奉為座上賓,你卻如此不尊重她!”
“不,你恨的,是你自己沒用,保護不了你的母親!你甚至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所以她才只能選擇自己劃花臉,選擇自己去死,就為了能讓你好好活下去?!睄估淅涞鼗卮?。
“你胡說!”祁怒極,指著她大吼,“你給我滾出去!”
嵐轉身,一貫的平淡傲慢,緩緩離去。
祁重重跌坐在榻上,心里恨極。
他無法反駁,他知道的,嵐說的是實話。
他太急功近利了。他忘了收斂鋒芒,忘了這里雖然是陳王宮,但是其實跟在楚國一樣,伏滿了各種危機。
受到壓力的長兄開始頻頻找他的麻煩,但是祁不怕,當日在楚受到的嘲弄和毆打,還有一切暗殺、謀害,與那些比起來,長兄的手段都還太過稚嫩。
但他忘了,長兄的手段雖然稚嫩,他的身后,卻有跋扈且老謀深算的君夫人。當年能把受寵的璧夫人的兒子送去為質子,君夫人的手段不可謂不狠辣。
璧夫人才回來不久,陳王宮內便謠言紛紛,那流言是誰傳的,不言而喻。他們才回來,就已經被這樣忌憚,他不知收斂鋒芒,受到威脅的人又怎會容忍他展現自己的鋒芒?
于是,璧夫人死了,很快被下葬,也很快被遺忘了。
王宮之中,最不值錢的,大概就是人命了吧。
而祁,得到了身邊的老師的夸獎,有謀才、通書史、善騎射,看上去風光無限的公子祁,即便跟當年在楚的質子已是兩個境遇,可本質上,他還是那個躲在母親裙后,一臉驚恐和無能為力的八歲稚童。他依然什么都無法改變。
他甚至還沒跟母親說過自己的夢想;他甚至還來得及沒跟母親說,他其實早在那些獨立月下的夜晚,深深地明白了母親的艱辛與不易;他甚至沒來得及跟母親和好,沒有告訴母親,他希望母親以她為傲,希望自己能為母親掙來無上的榮耀……
祁伏趴在地上,隱忍地、壓抑地,低聲在這陳王宮室的凄冷角落輕輕地哭出聲來。
他這輩子,這一生,就算將來成為天下最榮耀的人,可他到底是一輩子都對不起那個,為他經歷了一切人間煉獄和生活磋磨的女人……
陳的月和楚的月一樣,都是冷漠而清亮。那冷冷的月輝透過窗,照耀在伏趴在地上哀哭的稚子,像是郁在胸口的一口悶傷。
8
他要活下去,要活得比天下所有人都長久和榮耀!
若是長兄上位,這么多年的明爭暗斗,他可能根本不能平安活到有自己封地的那一天。
君夫人越是要他死,越要是他老實,他越是要活下去。不但要活得榮耀萬分,他還要讓天下的史冊,都記得他和璧夫人的姓名!
他確實有這樣的機會。
陳王雖然不想追究璧夫人的死,但也并不是代表他真的愿意事情再一次鬧大。為了安撫祁,他開始親自教導他。
“祁兒,日后行事要記住,謀定而后動?!蹦赣H的話語在祁的腦海之中不停地回響。
再慢一些,再克制一些,祁不斷地用母親的教導,來壓抑自己內心深處翻滾的痛苦和瘋狂。
他做出一副濡慕的樣子,把陳王哄得開心無比,覺得在這個聰穎卻也稚子之心的兒子身上,找到了多年未曾找到過的親情。
王太后也很喜歡這個命運多舛卻天資聰慧的孫子,總是宣召他去講些趣事逗趣,長兄和王后咬碎牙齒,又出了一招。
君夫人打算讓長兄與王太后的外孫女,端華公主的長女阿靈定親。
局勢再一次微妙起來。
但能否與阿靈定親,看的,不只是王太后與端華公主的意思,還有阿靈自己。身為王太后的外孫女,公主的女兒,她自身的意志也是無法忽視的。
祁想得通透,見招拆招。
于是在阿靈再一次進宮探望王太后的時候,他掐準了時間,去拜訪王太后。
阿靈是個樣貌秀麗的少女,渾身看不出天之驕女的飛揚跋扈。她巧笑倩兮,歡快地與王太后聊一些日常的趣事,逗得王太后開心無比。
祁坐在一旁順口接上幾句,讓氣氛更加熱烈。
而后,王太后乏了,兩人一起告退,走出王太后所在的院落,剛才還低眉順眼的女孩猛地挑起眉,厲聲說:“誰準你剛剛搶我的話的?你這個丹陽來的丑八怪!”
溫柔和睦的假象瞬間被打破。
“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女孩的話讓他提緊了心思,卻在下一刻又重重松了口氣,“你是想在外祖母面前和我爭寵么?你死心吧!外祖母肯定最喜歡我!”
“公主聰明伶俐,肯定招人喜歡?!逼钚χ?,很有風度地說。
“那當然,”阿靈得意一笑,然后看了一眼他,一雙靈動的大眼睛里面,都是赤裸裸的嘲笑和鄙夷,“我又不是你,又土又丑,你穿的這是什么?我們陳的乞丐,都不會穿得這么難看!”
這就是阿靈。
一個口無遮攔的驕傲女孩。
別說喜歡,她對他完全是高高在上的,甚至是鄙夷的。
和阿靈在岔路分別,看著女孩嘰嘰喳喳地遠去,還在毫不掩飾地批評自己的衣著和樣貌是如何的土氣難看,祁的眼里都是深重的陰霾。
原來,走到最后,不只是才能和騎射本領,不只是定邦安國之道,連他們的穿著打扮、樣貌養飾,都是走向頂端的籌碼。
世人皆愛美色,無論男女,若是顏色稍好,就占了無數的先機。璧夫人用自己的美貌,保證了他們母子六年的安然無恙。公子鮑甚至因容貌得到王姬的愛慕,贏得了王位。
難道,要到此為止了么?
一切的努力都付之東流了么?
他不甘心,經歷了那么多苦難,花費了那么多心思,甚至連最愛的人都已經成為這血腥成長道路上的獻祭。到了最后,他最不愿意去在意的容貌,在楚獨立月下時曾讓他覺得可悲可憫的美色,竟可以決定他們最后的輸贏嗎?竟可以決定誰會被狠狠地踩在腳底嗎?
叫人怎么能甘心!
“我可以幫你?!鄙砗髠鱽硪坏朗煜さ?、清麗卻冰冷的聲音。
祁轉過頭,瞳孔緊縮——嵐身著大紅立領矩裙站在陽光之下,一半臉貌美如花,可另一半原本是丑陋疤痕的地方,覆蓋了整整半張臉的金色面具。
那面具大約是純金制作,上面巧奪天工地雕刻著極為繁復的纏枝花紋,看上去又妖異,又魅惑。
她輕啟紅唇,輕聲問:“我可以幫你,得到這個女孩的心?!?/p>
“你要怎么做?”祁也很快鎮定下來,反問她。
“你的母親曾經用過這個?!睄鼓贸鲆粋€小小的玉盒,然后簡直如同仙法一般,從那盒子之中緩慢地抽出一層如煙絲羅,輕輕一抖,竟是一件外披的薄衣。
那薄衣看上去是完全透明的,只有邊角之處,細密地裹著大紅色的邊,上面繡著繁復的金色繡紋,看起來就覺得奇詭之極。
“這是……衣服?這又有什么用?難道是巫蠱之術么,穿上它就可以讓阿靈喜歡上我?”祁非常不解。
“你可以把它看做一種妝點自己的東西,”嵐輕聲回答,“穿上它,會讓你變得風流倜儻,讓你看上去溫柔可親,俊秀無匹。你可以和你的長兄公平競爭,不,你會首先贏得阿靈的芳心?!?/p>
祁先是不可置信,接下來是憤怒和抗拒:“別再說了!身為男兒,頂天立地,怎可做婦人之態,以這種魅惑之術取勝!”
說完,他一甩袖,生氣地離開。
“煙羅,你被討厭了?!睄箤χ潜∫抡f了一句,而后輕柔地把它放進小小的玉盒。薄衣窸窣鉆回玉盒,嵐蓋上蓋子,臉上勾起一抹淺淡的輕笑。
9
一大早,祁就被陳王呵斥,跪在屋外,反省近日所做的錯事。
一切都是借口,哪里是他真的做了什么事情?只不過是王宮內,又開始出現了璧夫人當年在楚國之時,與無數貴族有私情的傳言。
這一回,那深藏幕后的人,或許是買通了昔日母親身邊的親隨,掌握了更多的“證據”。有很多連祁都不知道的事情,細想起來,卻能跟母親往日的動向有所契合。
祁聽著熟悉的腳步聲靠近,繃緊了背脊。
那腳步聲在身邊停下,長兄帶著奚落的聲音在頭頂響起:“阿祁,父親又生氣了?”說罷又假惺惺地安慰,“別怕,等會兒我去哄哄父親,好歹一個公子,也不能一直如同奴仆一般跪在這里嘛?!?/p>
說完一聲輕笑,示威完畢的公子謅,轉身進了內室。
祁緊緊地握住拳頭,一點一點,指甲深深地陷入了肉里面。
“祁兒,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以后要記住,萬事,謀定而后動?!蹦赣H一襲曲裾,款款立在楚國的月下,不斷地對他說話。
謀定而后動、謀定而后動……
可是母親沒告訴他,這個‘謀’若是遇到了阻礙,他又如何去做出兩全的選擇?
他……只怕是不能猶豫了。
祁跪在地上,腦子里面都是絕望。長兄公子謅已經與阿靈見過幾次,好像兩人相處得還不錯。
他知道,如果再不做出決定,別說下一任的陳王、別說封地,他只怕連性命都保不住多久了。
而且,早已入土為安的母親,只怕也要被人曝曬在日光之下,被當做一個恥辱、一個笑話。他和母親都會被永生永世釘在恥辱柱之上,在口耳相傳中,成為所有人茶余飯后的談資。
他必須做出選擇。
“你可真的下定決心了?”嵐站在一邊,問面前的祁。
祁看著嵐手上那水潤明麗的玉盒,猶豫良久,下定決心:“是?!?/p>
盒子被青蔥手指打開,勾出那件如煙如霧的薄衫,嵐輕輕一抖,把那薄衫架開。
祁早已脫去了上衣,此刻赤裸著,緩慢地把自己套進去。薄衫輕柔地附著在身上,他還未說話,猛地全身一震——好像被無數尖銳的倒刺刺入,好像放大了的麻布的觸感。但是比那感覺要痛上一百倍、一千倍。
他大口地喘息,只覺得皮肉下的血液和骨髓都被貪婪地吸吮,疼得額上很快冒起大顆大顆的汗珠……
饒是他這幾年來心性堅韌了無數倍,也抵不住這千刀萬剮一般的疼,他悶哼一聲,無力地往空中抓撓了一下,而后是凳子被打翻的聲音。
他疼得喊不出聲,無聲地在地上翻滾,疼得死去活來。
嵐在一旁冷眼看著,陳的月亮可真美啊。月下那疼痛的、扭曲的臉,看上去,猶如血夜的羅剎惡鬼。
他像是被拂去了一層灰的物品,露出了嶄新的光華。
“這、這……”銅鏡有些模糊,天色已明,祁瞪大了眼睛,看著銅鏡里面模糊的人影。
他少時雖養尊處優,但后來幾經磋磨,平日又疏于養護,且長于敵國,性子一貫沉默,相由心生,平日看上去,不免失之陰鷙,并不討喜。
可此時再看,整個人卻好像都被光暈照亮了一般,一掃令人不舒服的陰鷙氣息,反而散發出矯健又英氣的少年氣勢。
“這樣神奇的東西,我要拿出什么東西與你換?”到底是被無數大儒教導的公子,思緒之敏銳,比之小家小戶的女兒們,要更精準和直中要害。
“你的時間、血肉?!睄拐Z調輕柔,好像地獄的使者前來誘惑生人,“每一輪月圓月缺,你都要心甘情愿地、不斷地經歷刺骨之痛,供養血肉、香露,來換取煙羅帶給你的一切?!?/p>
“我母親,她知道么?她……也是這樣的么?”祁的聲音微微顫抖。
“當然。不止如此,她還知道她快要時日無多了,否則你以為,能在楚平安護你長大的璧夫人,會那么容易被人暗害么?”
只可惜,這個保護王兒離家六年的母親,這個容貌傾世卻甘愿親手毀去的女人,終究是輸了。輸給了漫天的流言蜚語,輸給了不愿意追究的昏聵君王。
璧夫人為了祁賭上性命的一注,到底是輸給了人心。
祁深深呼一口氣,帶著低低的顫音,輕聲地說:“謝謝你?!?/p>
“想知道你母親心甘情愿穿上煙羅之前,對我說過什么嗎?”嵐突然說。
“她說,她沒有能力舉起劍來保護你,所以她只有用美貌,來讓無數人為她揮劍?!?/p>
說完,嵐靜悄悄地退下。
“我知道,”祁撫摸著銅鏡的花紋,看著模糊的自己的容貌,輕聲說,“我知道的,這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她這么偉大的母親了?!?/p>
少年人看著窗外,模糊的銅鏡照著他的臉,他眉眼開闊,身長直立,看上去,有了絲君子傾城的風采。
10
阿靈和公子祁越走越近了。
端華公主和君夫人已經在商議阿靈和公子謅的親事,可阿靈本人卻沒心沒肺,整日與公子祁飲宴游樂。
他們一起把臂同游,去劃船、看花,流觴宴飲。公子謅開始還一起前來,后來不知道為什么,反而漸漸沒了蹤跡。
傳聞公子謅有了心儀的美人,傳聞公子謅在追求他家好女,可是阿靈毫不在意。
她原本覺得丑丑傻傻的公子祁,竟是那樣好玩的一個人。不但知道很多民間趣事,還會在雨中為她舞劍,會帶著她看最喜歡的花林,會把她簪花而笑的一幕記下來,連夜畫成畫像送給她。
她才說一句很喜歡梅花,沒幾天,他自己用梅枝雕了粗糙的梅花簪子。
一個用劍的公子,為了她,笨手笨腳去雕一支簪子。縱使滿手的傷口,也從未在她面前邀功。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阿靈想,我不能負他。
于是之后,阿靈就被禁足了。
王宮之中,大家都被禁言,不準說到底發生了什么。但是暗地里大家都在悄悄地說,阿靈喜歡上了公子祁,不喜歡公子謅,所以她跟端華公主說,她不要跟公子謅定親。
端華公主怒極了,這樣的話怎可以胡說。何況,嫁與不嫁,到了這個時候說,那之前投入的一切,豈不都是白費了?
于是生平第一次,一直被寵愛的阿靈,被禁足了。
她哭泣不止,鬧著不吃不喝,就是不愿意松口。從小到大從未被拒絕過的天之驕女,偏偏在人生最重要的時候,第一次嘗到不被縱容的感覺,讓她幾近崩潰。
但是祁似乎也并不好過。聽說祁快要急瘋了,祁去求了祖母,祁甚至愿意拋棄一切,只為了跟阿靈在一起。
甚至連君夫人都不再說些什么,長兄公子謅也似乎一副不愿意插手的樣子——他之前與阿靈定親,就是為了穩固自己的位置,若此刻祁愿意為了阿靈提早去封地,那么,他們的目的也算達到了。
可端華公主和王太后根本不松口,身為王太后的外孫女,身為公主的女兒,阿靈從小到大倍受寵愛,就是因為,在王太后和端華公主的期望之中,阿靈必須是下一任的君夫人。只有這樣,王太后的家族、端華公主的富貴榮耀,才能繼續延續下去。
阿靈并不知道這些。
等她知道的時候,公子謅出了大事——他與驪姬私會,被當場抓獲。
驪姬被賜死,君夫人苦苦為公子謅求情,最后王命公子謅出宮游學。
公子祁,瞬間也就變得炙手可熱了起來。
與阿靈的婚事就這樣順理成章地開始操辦了起來,阿靈快樂極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與此同時,祁卻沒有一絲喜悅之情。他和嵐坐在院落的臺階之上喝酒,看著整齊的院落,斑駁的樹影,言語之間,甚至有些淡淡的冷漠:“有什么好喜慶的,她喜歡的不是我,我喜歡的也不是她,只不過,她是在做一場美夢,而我是清醒的罷了?!?/p>
“跟我說這些做什么,”嵐看他一眼,“喜歡不喜歡的,那是你們的事情,我不懂,也不感興趣?!?/p>
祁就收了話,繼續看著天空之中的滿月,心里靜靜想著——當年的母親,是否也曾愛過父親?
聽說母親出身并不高,只是小官的女兒,被進獻給父親,從而獲得了寵愛。父親當年那么寵愛她,甚至令人稱她為夫人。
母親當年,其實可以舍棄他、送走他,一個在異國他鄉的公子,死了便死了,憑著母親的受寵,完全可以再生一個兒子。
這樣,她也不會受苦,也不會被人恥笑,被命運玩弄,被人侮辱。
甚至,還被自己保護的兒子鄙夷。
她完全可以養尊處優地留在陳,繼續當她倍受寵愛的夫人,不用周旋于楚的貴族之間,費盡心力,只希望保住兒子的性命。
“……我是她的負擔。”祁輕聲但肯定地這樣說著,攥緊袖底的匕首,狠狠地灌了一口酒,而后說,“我毀了她一生。”
11
第二年春,公子祁大婚。
一年后,陳王薨,公子祁即位。
又三年,太后薨,陳王祁掃清外戚勢力,于加冠之年,徹底掌握所有勢力,令行禁止,所指之處,再無掣肘。
是年秋,連斬史官,逼迫改寫史冊,并大肆修改事實。在史書記載里面,璧夫人是真正的王后,她出身世家,善歌舞音律,熟通文墨,一生與陳王舉案齊眉。
而后,罷黜主和派官員,大肆興戰,陳國日益強盛。
兩年后,陳王祁發兵丹陽,滅楚。
那一天,他穿著粗布衣服,散發,拿著幾個大錢,走向昔日的碼頭。
戰亂之后,這里沒有貨物,也沒有停船,只有滿地的斷壁殘垣、鮮血,和未曾來得及收撿的尸體。
有戰士的,也有普通平民的。
陳如同閃電一樣攻破了丹陽,這里的人們甚至未曾了解到發生了什么,城就已經破了,死亡就悄然來到身邊。
祁看著這滿是尸身的碼頭。
他冷漠地繞過那些地上伏趴著,或者是仰躺著,死不瞑目的尸體,緩慢地繼續走。地上的尸體,有那曾經毆打過他的老工人,有曾經把他踩在地上的監工,也有收留過他的碼頭老板。
而楚王宮之中,有侮辱過他的宜公子,有高高在上的凌瑢君,有所有讓昔日母親不得不周旋的貴族們。
他們都變成了冰冷的尸體,靜靜地,被他一一踩在腳下。
12
王祁,薨于而立之年。
后世記載,陳王祁在位之時,陳的國力到達鼎盛時期,兼并五國,成為當時最大的國家。他不但是個優秀的戰略家,而且據說是個風度翩然的美男子,民間關于他的種種傳言,令人遐思。
只可惜,他一生子嗣不豐,對后宮的極度不重視,讓他臨終時竟找不到優秀的繼位人選,導致繼位者極其昏庸。
他死后極其哀榮,那些銘刻史冊的豐功偉績,直至千世萬世之后仍被人不斷傳頌。
然而無人得知,王祁彌留時仍在對身旁的嵐哀聲傾訴:“我這一生,殺了很多人,打下了偌大的疆土,為母親追封了無數的尊榮,可我這一生……這一生,這臉、這身體……早不是我的了。我不過是這煙羅衣下的一捧土,一具供養它的血肉爛泥罷了。”
祁苦笑,那張并未被時光染上風霜的俊美臉孔上,盡是澀意:“我心中真正想要的……”
他曾以為,八歲那一年,他想要留在陳丘不去做質子;十一歲那一年,他想保護母親不受侮辱;十四歲的時候,他想把所有看不起他的人踩在腳下;十六歲的時候,他想要那個心高氣傲的少女,愛上真正的他。
可是,生活總是推著孱弱的他不斷地往前。他拿起了手中的劍,踏上一條血腥的道路,他以為是他掌握了生活和命運,可是臨到頭來猛然發現,最愛的人都為他的前行而倒下,他最想要的,都早已經走遠了。
而到最后,他功成名就,躺在床上即將長眠,他才真正知道——
“我心中真正想要的,是母親陪著我,就算是穿麻布衣服,就算是吃不飽穿不暖……什么公子大王,我只想做個普通人,平凡的父母,平凡的妻兒……”說到這里,他猛地赫赫喘氣,還有未曾說出口的夢,就這樣倉促地永遠被咽下了。
唯一殘存下來的,最終伴隨他入棺長眠的,只有即便年歲漸長,都不曾喪失威儀和風采的皮囊。
戴著半張金色纏枝花紋面具的女子,低頭默默地看著他,良久,探手輕聲說:“煙羅,走吧。”
而后,窸窣聲音響起,祁的身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枯腐朽,只有那輕軟的煙羅衣,被嵐輕柔抖了一下,盛放在小小的玉盒里。
“你穿著絲帛,你就是這陳最尊貴的公子。你要強大、堅定,你要謀定而后動,你要冷靜而優秀地走到最高峰?!?/p>
華麗的衣冠,帶給人自信和勇氣,還有高人一等的信心和野心。
衣服是人們的遮羞布,是地位和身份的證明,也是人們的防具和武器。它更能從外表表達出你的喜惡和選擇。
可是,真的是你選擇了這些衣冠,還是,你早已變成這衣冠的養分和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