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棠住處是典型的“三間房”的小居所, 仿照江南建筑, 白墻黑瓦,清新樸素。共有一臥房一書房一廳堂,外帶兩個小耳房, 里面住些仆役丫頭。
待到進了屋中,情形又大不相同。正房廳堂正中擺放著一個大花梨木的書案, 案上一側擺著一個鼓肚定窯細瓷青花罐,里面滿滿騰騰地插著剛才穿過垂花門走在游廊上時看到的秋海棠花枝;左右兩張花梨木雕花座椅, 鋪著朱紅色燈芯絨布縫制成的花朵樣式的坐墊;左側紫檀木架上一線香爐, 燒得不知是什么香,有一股子甜甜酸酸的氣味。
秋棠一身粉紅色地的彩織如意團花錦的裙衫,梳著流仙髻, 簪著兩朵并蒂珠花, 一枝金步搖,肩上還披著絳色云水花緞女披, 懷中攬著一只白貓, 坐在左側的花梨木椅上。見了秋螢進來,就站起身略迎了迎道:“聽說你去了京城享福,今天怎地有空回來?還特意過來看我?”
秋螢撅嘴道:“堂姐也不讓人坐下歇口氣兒就問話,我可是一大早剛睡醒就跑過來了。”
秋棠便擺擺手,立刻有默立在側的丫頭上前來, 引她到客座坐下,接過耳房里丫頭燙好的茶,放到她手側的紫檀木架上, 那上面還有一盤飽滿圓潤、色澤光鮮的大李子,只是看著略硬了些,似乎采摘得過早了點兒。
秋螢隨口拿起一個李子,咬了一口嘗,卻酸得忍不住擠眉弄眼起來,半晌才評價道:“堂姐,這沒熟透呢,酸死了!”
秋棠道:“誰讓你嘴快吃那一盤啊,那是給我準備的。”說完招呼丫頭道,“去,給她端一盤子熟透的來。”
秋螢好意道:“這盤撤下去,放上幾日再吃吧,太酸了。”
那丫頭不接,反道:“秋螢小姐,無妨的。我家孫少奶奶喜酸。”
秋螢搖頭道:“堂姐不喜酸,喜甜。”
那丫頭抿唇一樂道:“如今喜酸,眼下喜酸。”
秋棠頗有威嚴地哼了一聲,那丫頭不敢再說,垂首復又側立在旁。
秋螢不喜說話時被這些人盯著,就開門見山道:“堂姐,二姐要成親了,我從京城回來是給她送嫁,柳爺爺長青哥都回來了,昨兒個夜里把大娘娘和大哥大嫂都叫了過去,一家子人吃了個團圓飯,就少你了。我跟大娘娘商量了,今天來套車接你家去呢,住上兩天,等喜事辦完了再把你送回來,咱們姐妹也多年沒一起了,正好聚聚。我來前沒見著堂姐夫,不知道他忙不忙,要是不忙的話,最好一起過去,都是一家人,正好都見個面兒,親近親近。”
秋棠道:“對了,聽說是秋天里成親,卻不知道具體日子,是定的是哪天啊?”
秋螢回道:“這個月二十六,是娘找人給算的黃道吉日。”
秋棠想了想道:“她嫁的是密云城里的宋家的少爺吧?往后倒是近便了。”
秋螢道:“二姐夫叫宋明誠,是不是你說的宋家我還真不知道,這密云縣城我不太熟。”
秋棠懶懶地道:“這有什么不熟的?密云城里跟銅鑼灣一樣,也是三大戶。唐家,何家,趙家。另外還有四少爺,除了剛才說的那三家的少爺,再加上一個宋家,宋家向來跟何家趙家交好,這幾年雖然有些落敗,但有那兩戶幫襯著,也還算可以。二姐找這么戶人家,我看是頂好的了。”
秋螢道:“是少一哥給做的媒呢!二姐夫還是密云四少啊?這名號我頭一次聽說,我見過他兩次,覺得他就是一個讀書讀的有點呆的憨厚書生!一逗笑他就臉紅,比我長青哥還愛臉紅。”說起柳長青來,秋螢忍不住臉上漾起了笑意,又一想他還在外間等著,就著急起來,催道,“堂姐,你收拾收拾,準備準備,跟唐老太太告個假,叫上堂姐夫,咱回家再細嘮吧!”
秋棠卻并不著急,只問道:“家里給我收拾出屋子來沒啊?回去我住哪兒?”
秋螢回道:“這我倒沒問大娘娘,不過你跟我一起住吧,咱們姐妹說話也方便。”
秋棠慢條斯理道:“那可不行,你睡覺不老實,萬一打著我踹著我可怎么辦?我現在可是一個身子兩個人。”
秋螢愣道:“一個身子兩個人?”
回味了半晌之后,終于后知后覺地看向秋棠的肚子,卻左瞧右瞧也瞧不出什么來。
秋棠忍不住笑道:“看你那傻樣兒!才三個來月,還沒顯懷呢!”
秋螢一驚激動道:“你真有寶寶了啊?你不是還沒成親嗎?”
這話秋棠自然是不愛聽,揮揮手讓眾人退下去,才黑著臉道:“嚷嚷什么?就要辦了。”
秋螢仍舊不敢置信道:“堂姐,你才,你才十四吧?不是還沒及笄嗎?”
秋棠冷著臉道:“不過就差一年而已,有什么打緊的。再說了,我既然做了唐家的童養媳,就是他家的人了,什么時候成親什么時候要孩子,自然是要聽老太太的。你快別大呼小叫的了,震得我胸口疼。”
秋螢連忙收了聲道:“堂姐,對不住。我不知道你有身子了,不過沒事兒,回家了我小聲跟你說話。咱什么時候走啊?”
秋棠想了想道:“你回去準備一下吧,給我準備一間敞亮舒服的屋子,你不套車來的嗎,我給你帶回去一些我常用的物事兒。告訴我娘,我不睡炕炕太硬,我要睡大床。鋪蓋不用她備,我自己帶。等都收拾利索了,你再來接我。”
秋螢道:“這都好收拾,我自個兒一會兒就能給收拾出來,你一道兒跟我回去唄,到家你跟大娘娘說話的功夫,我就給收拾好了,保證弄得軟和舒服。”
秋棠又想了想道:“還是不用了,你從小就干活邋遢,還趕不上我呢!我還是帶倆丫頭回去吧。告訴我娘,再收拾間廂房給我丫頭們住。”
秋螢被堵得興致索然,低頭不語。秋棠那里已經叫人進來,準備這個準備那個送到府外馬車上去,聽著碌煤埽蝗歟鞭疲攣鎩
最后秋棠吩咐得了,才回頭看看她道:“你先回去吧,收拾好了再來接我。我正好也等等你堂姐夫,他要是有空,我就讓他陪我一起回。對了,你告訴我娘,她女婿可能跟著回去,讓她多備好酒好菜,別丟了份子。啊,宛知姐不是開著停云樓嗎?讓宛知姐給備著吧!”
見秋螢不說話,想了想撇撇嘴角從頭上拔下來那枝金步搖,說道,“不白吃你們的,這個給你,你給宛知姐,就當酒菜錢。要是用不著,我也不往回要,就給你了。這一大車的東西,也不能白讓你往回運,過兩天還得再來接我呢!”
秋棠想了想又道:“對了,再來接我的時候,馬車里面也弄舒服點啊,掂得厚實軟和一點兒。”
秋螢卻不接那金步搖,推辭道:“堂姐夫要回去,招待新客是應該的,哪能讓你們自己掏酒錢?”
秋棠卻硬要塞給她,嘴里說道:“你看你這頭上寒酸的,又是從家里隨手掐的花兒戴吧?這都快蔫吧了。柳長青也是的,怎么這么多年了也不給你添件首飾呢!這個給你戴了,我還有呢!”
秋螢還是推辭道:“不了,不了,我不要。掐花戴挺好啊,我這是在先前柳爺爺院子里掐的粉月季,你凈糊弄我,我早晨掐的時候骨朵還沒綻齊呢,哪兒就蔫了啊!首飾我有,大姐給的,我不愛戴,戴首飾得好好梳發髻,一坐最少得半個時辰,揪得我頭皮根子疼,還得抹發油,我不愛聞那味兒。”
秋棠只好將金步搖又簪到了頭上,恨鐵不成鋼般的道:“還以為你去了京城能出息點兒,怎么還是這么不入流啊,你這樣在京城,不讓人家笑話啊?”
秋螢便道:“我這不剛去么?也沒結識什么京里的大小姐,凈窩在莊子里搗鼓菜地了。再說了,我在京里出門都要戴幃帽,一遮全沒了,里面頭發再好看,也看不著。這幃帽就這一項好處,呵呵,我早晨不梳頭發,隨手抓抓就扣上帽子,也沒人知道。有時候到了停云樓才洗臉梳頭。”
秋棠杵她額頭一下道:“怎么這么死懶死懶的啊?就你這樣兒,柳長青又去了京里,聽說還去了好地方讀書,你再這么不知道梳洗打扮,哪天他看上別家小姐,你就完了。”
秋螢連忙委屈道:“我還懶?我也聞雞起舞呢,你別看老二平日里勤快,她早晨起不來,都是我起來跟菜。”
秋棠笑道:“你還聞雞起舞,我看是喂雞砍菜吧?”
秋螢也跟著笑道:“雞還沒喂呢,沒顧上,回去就喂去,要不地里掉那些好菜葉子啥的都浪費了。”
秋棠又跟著笑了一回,才道:“那你這來一趟,什么也不要,也不是個事兒啊,好像唐家多小氣巴拉的似的。這樣吧,你從小就愛吃,唐家小點心挺多的,還有從南方請的點心廚子,一會兒我讓丫頭們去廚房里給你多裝幾盒,帶回去吃吧!”
秋螢便搓搓手道:“那行,這個我要。”說完左右瞧瞧道,“剛才那位姐姐去給我端的那盤子熟透的李子呢?那個我也要。”
秋棠便笑得越發如意了:“哈哈,你果然還是小時候那樣兒,怎么一點也不長進?”
秋螢也跟著打趣道:“哪兒啊,長進了不少,種菜種得越發好了。”
秋棠便再笑。
回程的路上,給秋棠稍帶的常用家什兒就擺滿了一車廂,秋螢與長青便一起坐到了車廂外頭。柳長青不急不慢地趕著馬車,秋螢抱著腿不知道在想什么。
出了密云城門,走到郊外,柳長青就逗她道:“怎么了?我在外間聽到你們姐倆有說有笑的,怎么出來倒蔫吧了?”
一提到蔫吧,秋螢立刻指指腦袋道:“長青哥給我看看,那朵月季蔫吧沒?”
柳長青瞅上一眼道:“沒啊,骨朵還沒綻齊呢!”
秋螢便道:“我就知道秋棠糊弄我。我為了來接她,特意早起找娘給梳的頭呢,還跑到隔壁院子里掐了月季來簪花。剛才叫秋棠姐好一陣笑話。”
秋螢喃喃問道:“長青哥,你們男人,是不是也覺得簪花寒酸,簪金戴玉的小姐才好看啊?”
柳長青笑道:“是有這種男人,不過都是俗人。”
秋螢笑話他道:“那你是僧人啊不是俗人?”
柳長青知道她故意的,就也道:“我可不做僧人,我還沒娶媳婦呢,我還巴望著人生四喜俱全呢!”
秋螢仰頭問道:“什么人生四喜啊?”
柳長青回道:“久旱逢甘露,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秋螢眼珠子一轉,接道:“久旱逢甘露——一滴;他鄉遇故知——仇敵;洞房花燭夜——隔壁;金榜題名時——重名了!啊——哈哈哈!”
柳長青見她笑得暢快,也不與她計較。
又走了一陣兒,見她又若有所思了,忍不住問道:“秋螢,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秋螢立刻點了點頭道:“秋棠姐不讓我告訴別人,可長青哥不是別人,長青哥也不會到處亂說。”
柳長青笑著點點頭,用目光鼓勵她繼續說。
秋螢便道:“我秋棠姐她肚子里有小寶寶了。”
說完就等著看柳長青的反應,等了半天卻見柳長青毫無反應。
秋螢納悶道:“你怎么不震驚啊?她才比我大多少啊!虛歲才十四!還沒及笄呢,還沒成親呢!”
柳長青開口道:“沒到她屋子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事兒了。”
秋螢繼續張大嘴訝異道:“啊???”
柳長青便道:“你忘記了,之前我在密云城里頭讀書的時候,我們不也一起來看過秋棠嗎?那時候她是什么樣子的?”
秋螢回憶道:“穿的跟丫頭們沒什么兩樣,還在拿著掃把掃院子。”
柳長青笑笑道:“現如今她有了自己住的小院子,丫頭們還叫著孫少奶奶在那兒伺候著。而且那丫頭帶我們過去時候,也已經說漏了嘴了。并且你們在里間說話的時候,還有丫頭過來送安胎藥湯了,她們說話我都聽到了。”
秋螢恍然大悟般哦了一聲,又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忽然紅透了臉。
柳長青疑惑地看著她,她慢慢地抬頭問道:“長青——哥,我跟秋棠差不多大,那是不是,是不是,我現在也是能懷寶寶的啊?大姐懷寶寶的時候,我問過娘這是怎么回事,娘跟我說懷寶寶必須滿足兩個條件,一是及笄,二是成親。因為我大姐又及笄了,又成親了,就懷寶寶了。”
柳長青繼續凝神聽她說著,只見秋螢的臉越發紅了,囁嚅問道:“可現在,秋棠姐一沒及笄,二沒成親,她就懷寶寶了。”
柳長青忽然臉也紅了,似乎是猜到了她接著要說什么。果然只聽到秋螢繼續問道:“長青哥,寶寶是怎么懷上的?”